第20章 劫(伍)
劫(伍)
嬴政一言不發的看着對面的女子,他伸出手,慢慢的撫摸上她豔麗的容顏,指尖劃過那雙眼睛的眼尾。
他從前一直在想象,她的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是怎麽樣的?她那麽的好看,以前一定更美吧。
他從前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她總是不願直面那些情感,直到那天姬淵的刺殺,身份的暴露。
他殺了很多人,鮮血順着座椅順流而下。
“我知道,已經沒有退路可言了。”姬懷慈嘆了口氣。
她緩緩的彎下了膝蓋,“我救不了皇兄,他必須死,而我,興許也只剩下幾年的光景了。”
“但是周皇後……”她聲音顫抖,“她什麽也不知道。”
“身為周朝餘孽,入鹹陽刺殺,我自知與皇兄姬淵無路可退,是必死的結局。但……”她緩緩的擡起頭,紅色的淚珠從眼角滑落,“——懇求秦王放前周皇後出宮。”
說完,她重重的磕下頭。
“你不怕死嗎?”嬴政垂眸。
“死亡,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時常見面卻從未觸碰的老朋友了。”她笑着搖頭,“王上,我的一生太過痛苦了,如果能早點結束,未嘗不是件好事。”
嬴政一言不發的看着她,過了許久,他緩緩道,“這是你的遺言嗎?”
姬懷慈擡起頭,笑了笑,“秦王說是,那就是了。”
嬴政卻忽然笑了笑,他緩緩蹲下身,他忽然伸出手,穿過了姬懷慈烏黑的發絲,然後順着發絲慢慢的向下滑,落在了白皙的脖頸處,他垂着眼眸,“如果我說,不是呢?”
姬懷慈愣了愣,“……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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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說,這不是你的遺言呢?”
姬懷慈瞪大了眼睛,還沒等她說下一句,她就感受到了嘴唇上的冰冷觸感。
她呆住了,一動也不敢動,很快,嘴唇上的觸感消失,她僵硬而冰冷的手被握住,她感覺那人在自己耳邊說了什麽,可她卻什麽也沒聽見。
她下意識想推開,在黑暗中握住自己随身攜帶的劍。
可忽然,她聽清了他在耳邊說的話,“你的皇兄,不會死了,我會讓他滾回西域,而你也不會死,你會一輩子待在我身邊。”
她忽然就不動了,她松開了握着劍的手,劍刃摔在地上,她任由後腦勺貼着華貴的地毯,衣衫像是自己在動一般,她對這一變故不知所措,只是眼睛覺得有些酸澀。
窗外的冷風吹過身體,她躺在的黑色大氅,與她如同白玉般的身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青絲散亂,那張豔麗缥缈的容顏像一幅被染的緋紅的水墨畫,眼尾血紅的淚珠點綴了這幅桃色的畫,她失神的瞳孔微微睜大,蹙起的眉顯出幾分痛苦,蒼白纖細的手拽緊黑金色的華服衣袖,又松開,如此反反複複。
空氣之中的塵埃落在了她顫抖的睫毛上,她什麽也看不見,只知道有一個人在她上方,她第一次恐懼這種未知,第一次那麽的想逃離。
她就像兒時一般,努力的想掙脫枷鎖,可有人卻死死按住了她,她真的很累、很疲憊、很疼啊……
可她竟然不敢逃,她的心髒也在疼,就像童年時被那些宮人們拳打腳踢時一樣,她的全身都在疼,就像幼年被生母用帶着倒刺的鞭子抽打一樣。
她從來不會說疼,總是刻意的忽略自己的疼,就像現在這樣,她從來不會說,她也不會對任何人說她現在的恐懼。
但她是會疼的。
是啊……她也是會疼的,她也是人,她不是怪物,她不是生來就想當惡人的,也不是生來就想殺人的。
她的醫術出色,她的願望明明一直是治病救人,她想當個醫者,想救天下的苦難人。
忽然,他像是發現了她的走神,嘴唇上傳來一陣疼痛,血腥味蔓延了舌尖,她依舊沒有說疼,她只是睜着空洞的眼眸,冷漠的看着一切。
她不記得嬴政又說了什麽了,她只是很想哭,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人生會是這樣,她也覺得自己可笑,可笑自己根本不知道為什麽而活,一輩子活的稀裏糊塗的。
恍惚間她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曾經,她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大腦之中一片空白,心中的恐懼與痛苦卻從來沒有消失,如影随形的,伴随了她的一生。
……
公元前237年 夏 秦王政10年
王翦大破趙軍,平定東陽地區,趙蔥戰死,顏聚逃亡。秦軍南下攻邯鄲,俘虜趙王遷。公子嘉逃代稱王。
同年秋,王翦之子王贲滅代,俘公子嘉,趙滅。
楚國芈氏早産誕下秦王長子扶蘇,産後出血 殡天。
公元前236年 秋 秦王政11年
王贲率軍進攻楚北部地區占領二十餘城。南下突襲魏國,繞楚城池三十八,圍魏都大梁。
秦引黃河水、鴻溝池灌城。三月後,大梁城壞。同年冬,魏王假出降,為王贲斬殺,魏亡,秦建東郡。
這個冬天,血流成河,伏屍百萬,秦國已經吞并了韓、趙、魏三國,如同盤旋在其餘三國頭頂的巨龍,秦王嬴政的名字像是懸在那三國國君頭頂的劍,人人自危。
秦王宮內,禦醫吩咐了婢女所需注意的事項後,就走出了宮殿,然後去領了診出喜脈的賞賜。
枇杷端着熬好的湯藥,走進殿內,她來開窗簾,看着那個蒼白的美麗女子。
“夫人……”
姬懷慈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她緩緩的坐起身,“抱歉,剛剛有些沒反應過來。”
她沒有绾發,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頭,即便是接近死亡,但她二十八歲時的容顏卻始終與十八歲時沒有太大差異,上天對她從未仁慈,但卻偏偏精心雕琢了這張容顏。
“夫人,你看起來……”枇杷有些猶豫,“為什麽……不高興啊”
“我沒有不高興啊。”姬懷慈笑着接過枇杷手中的碗。
“明明就有……”枇杷紅了眼眶。
她其實也不解,在她看來,嬴政那麽的愛她,他一邊攻打六國,一邊派人去海外、去各地,尋找解蠱毒的方法,他找來了所有的江湖名醫,甚至是商朝宗親。
姬懷慈喝下了這碗沒有任何用處的藥,“這麽明顯嗎?”
她放下碗,走下床,枇杷想去扶她,卻被她拒絕,“枇杷,你說,人有來世嗎?”
枇杷愣了愣,“奴婢……不知。”
“如果有的話,我希望我沒有來世了。”她感嘆了一聲,搖了搖頭,然後道,“你走吧。”
枇杷愣了愣,“夫人……這是什麽意思?”
“你不是很喜歡之前那個來送東西的小侍衛嗎?如果喜歡的話,就走吧。”
她一邊說,拖着長長的白色裙裾,在那個從來沒用過的梳妝臺前坐下,“我聽說這裏的女子出嫁是要嫁妝……”她說着,在抽屜裏翻翻找找。
她拿出了一個被金釵玉镯裝的滿滿當當的昂貴木椟,然後走到枇杷面前。
“我看不見,也不知道普通女子喜歡什麽樣的,就随便幫你裝了一些,你要是還有喜歡的,就自己去拿。”她說完,想了想,“對……還有嫁衣,我不會做嫁衣,但是可以讓宮裏的裁縫……”
“夫人。”
枇杷忽然打斷了她。
“怎麽了?”
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枇杷跪下身,她磕了一個頭,額頭與地面觸碰發出聲響時,姬懷慈才意識到,她扶起枇杷。
“夫人……謝謝,除了您,沒有人……沒有人對枇杷這麽好過。”她哽咽,“奴婢是燕人,但從小被賣到秦國當奴婢,後來運氣好,輾轉到了王宮,但奴婢也是受盡打罵的。”
“奴婢曾經從來不知何為平等,可跟了姑娘後,奴婢才明白。奴婢知道,姑娘啊,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最好的人了。”她淚眼朦胧的說。
姬懷慈垂下眸,她摸了摸枇杷的腦袋,“既然如此,就不要自稱奴婢了。”她笑了笑,“作為一個獨立的人格,你今後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隸,枇杷,你要為自己而活。”
“另外——”她頓了頓,“你之前問我枇杷是什麽。枇杷呢,是一種好吃的水果,但是只有以後才會出現,我很喜歡枇杷,一直都喜歡。”
“枇杷也很喜歡姑娘……”枇杷擦掉了眼淚,“姑娘,你也要和王上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