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離開
離開
一夜無眠,窗外依舊下着雨。只是雨勢沒昨天的大,淅淅瀝瀝的,典型的綿綿秋雨。
不用農忙,今天葉媽可以正常上班,天亮時出發。葉朝巾早就收拾幹淨臨時住過的房間,按要求鎖好門、下樓,拎着一小包行李等着了。
坐上媽媽開的三輪車,葉朝巾倦着清秀的眉眼,撐着哭腫的肺腑,打着疲憊又亢奮的精神,一路看着道旁的楊柳,一路将沿途風景記在心裏。
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看一眼少一眼。
家的感覺,以後可能就徹底告別了;回家的夢,以後也可以不用繼續做了。
夢醒了,也破了!
別了,家鄉!
葉媽駝着背開車,專注地看路。行到一半時,她冷不丁地突然問葉朝巾:“閨女,說實話,為啥突然要走?”
“我……該走了。媽,我在家沒屋了,家裏沒有我的地方住了。”
“不是給你騰出房間了嗎?”
“那到底不是我的地兒。你沒看到徐衫把房間和櫃子裏三層外三層地上鎖,她防着咱家所有人。我這幾天都沒咋睡覺,連床正經被褥都沒有。我的東西都沒了,啥都是別人的,我不敢動人家的。”
“當初他們要住你的房間,你同意過的,可能後來你忙忘了。另外,你的東西是我給你收起來的,放大廳的櫃子裏了,下次你回來自己去拿。”
“大廳?那是客人來往的地方,不怕別人亂用麽?就不能再給我安排個房間住嗎?”
“你又不常在家。”葉媽覺得沒必要。
“那也不能沒有我住的地方吧?你兒子光櫃子都占了一層樓,你兒媳花錢大手大腳,不怕家底被他們耗光嗎?”
“你說這幹啥?你弟是男娃,所有屋都是他的,你弟妹進了咱家門,就是咱家人。你這做大姑姐的,可別挑撥是非!”
“我挑撥是非?讓我受那麽多委屈,就該了是嗎?你太偏心了!”葉朝巾忍不住對着媽媽尖厲地質問。
葉媽受不了女兒的語氣,也開始口不擇言:“我偏心?我偏心,那不正常麽?兒子兒媳,得天天和我過,你呢?嫁那麽遠,一點用都沒有。”
“嗚哇!嗚嗚嗚!我就知道我成外人了。直接把我送車站,我馬上就走。”
“不行!我得先去段兒上打卡!”
哪怕看到閨女痛哭,葉媽也無動于衷。
很快,到了地方,葉媽下車去報道,留閨女一個人坐在車上哭。
幾位路人經過,看了葉朝巾好幾眼,讓她深感丢臉。四十多歲了,還那麽幼稚,太不争氣了。
一抹臉,跳下車,葉朝巾跑街邊餅鋪買了三個剛出爐的醬香肉餅,自己啃一個,另兩個丢給趕回來的葉媽:“快吃,這個好吃!以後你記得買這家的餅吃,比你平常去的那家店的餅好吃多了。”
“這種貴。”
“能貴多少?兩塊五,又不是吃不起。”葉朝巾拿起掃把開掃,一副事情揭過不提的樣子,算是給了葉媽臺階下。
葉媽還真咬了一口,點頭道:“确實好吃。”然後就一口一口吃完了,接着又吃另一個餅。“不用給你爸留,他單位管飯。我替他吃了。”
葉朝巾不說話,只埋頭掃街。
葉媽讪讪地跟着忙活,也知道自己在路上把閨女說重了。
倆人打掃完,還沒八點半。
葉朝巾收拾了下,準備走着去車站。葉媽忙開車跟了過來:“上車!你這是想讓媽難受嗎?”說着說着,眼淚掉下來了。“這幾天,苦了你了。”
“嗯。”葉朝巾悶頭答了一聲,還是聽話地上車,接受葉媽送她去車站。
路上,路過葉媽的工友,葉朝巾聽見媽媽聲音歡快地招呼:“忙着呢?這是我閨女,我送她去車站啊!待會兒就回。”
葉朝巾也跟着笑,一轉頭,淚水就模糊了雙眼。
“絲絲白發兒女債,歷歷皺紋歲月痕。”自己小時候寫過的詩句曾被老師和同學傳頌誇獎,長大後卻被困在自己的小家和小情緒中,忘了繼續給父母驕傲。
愧為人女!
“我會想開的,我會好起來的。”葉朝巾抹了一把臉,對媽媽說:“媽,你等着。我在市裏的房子快裝修好了,到時候接你和爸去住,咱們逛公園玩游樂場啊。”
“好!”葉媽的聲音也啞了。
到了車站,葉朝巾踩着點兒檢票上車,在車窗內往外揮手間,看到葉媽流了滿臉的淚。
“媽,等我。”
車子緩緩向前,駛出車站,走向遠方,葉媽又一次送別閨女,哭成了淚人。
車上,葉朝巾回想這次的回家之旅,到底意難平,直接拉黑了弟弟弟妹。
——年輕人,就得接受來自姐姐的懲罰。
沒想到,還沒一會兒,她就接到了弟弟的電話:“姐,你怎麽把我和徐衫都拉黑了?別生氣了,快加回來。我準備回家了。徐衫知道我要辭職,可勁跟我鬧,非得讓我收回辭職信。我沒敢對她說我今天剛辦完辭職手續。還有我朋友那裏說過幾天有确信兒再聯系我,所以我就準備回家了。你還在家不?等我回去給你買好吃的啊!”
葉朝巾等他說了半天也沒等到他的道歉,就冷冷地回他幾句“不加!已走!你不養爸媽了記得通知我,我養!”就挂斷了電話。
大巴車勻速行駛着,葉朝巾的思緒也沉澱着。
家,已經不能随便回了。
自己白活了那麽多歲數,連這點常識都沒有,非得被人悶頭一棍打下去才發覺,真的太笨了。
正在懊惱間,葉朝巾驟然感覺車身一緊,然後天翻地覆,整個車廂一片哀嚎和慌亂。
被卡在座位和行李架間,滿車的嗡鳴聲都在葉朝巾的耳邊打轉。她不敢亂動,只靠自己模糊的視力四處觀察,一邊查看一邊摸索。
找到了!
是車窗邊自帶的小錘。
葉朝巾摸索了會兒,發現自己拿不下來,就喊了身邊的一位男士幫忙取錘砸窗。
車廂裏越來越悶了,葉朝巾的眼鏡不知道被誰打飛了,她看不清。
好在那位男士成功取下錘子,幾下子就破開了車窗,他率先爬了出去,在外面站穩後又招呼着救車裏的人。
人,一個個慌不擇路地出去,葉朝巾年紀大,就主動殿後維持秩序,因為老人和孩子太多,而車窗較高,得有人幫他們托一把。
還有最後一個孩子時,她聽到重新恢複寂靜的車廂內出現了爆破聲。
她來不及多想,連忙将孩子舉出窗口,大喊一聲:“快跑!”
三秒鐘後,只聽見“嘭”的一聲,整個車子爆炸了。
就在高速路高架橋下的一個葦塘子裏,這輛翻出圍欄的大巴車被火光徹底吞噬,葉朝巾當場身亡。
而滿車的乘客,除了葉朝巾,最終全部脫險。
小雨還在下,一陣勁風吹來,拂亂了路邊稀疏的幾根蘆葦,直把它們砸在泥濘裏,挺不回來的就徹底化作大地的養分。就像葉朝巾寥寥的一生,就這麽消失在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