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方神醫
47 方神醫
濟世堂裏一片寂靜,良久,才有兩名小藥童走出來,朝着七星觀道士施禮道,“我師父說了,貴客請稍後,待看完今日的病人,自會出迎。”
“也好,我等也需準備一二。”
素廉口氣還算謙和,可神情卻甚是倨傲,他拍了拍手,人群中立時跑出十幾個小道士,擡着桌椅板凳放在街中央,桌子三張并為一排,分擺東西兩側,東邊一側七張椅子,西邊一張椅子,桌子中央又擺了一條長凳。
素廉和六名道長依次落座東側,有四名道童奉上茶水點心,另一名道童在素廉身後豎起了高高的布幡,上書“七星道觀”四個大字,旗幡白底藍邊,顏色很是鮮亮,一看就是新制的。
這一頓折騰,立時将整條街占了個滿滿當當,行人車馬皆不可行,滿街百姓皆是噤若寒蟬,不敢質疑。
“這是要擺擂臺?”白煊摸着下巴,“道士和大夫擺擂臺?比什麽?”
十烨搖搖頭,他也不明白,本想問問旁邊的百姓,可自從那素廉道長和他打了招呼,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就如見到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顯然是将他和新七星觀歸為一路貨色。
濟世堂兩名小藥童臉色互相使了個眼色,一個留守門外,一個急匆匆跑進醫館,又沒了動靜。
素廉道長也不着急,慢悠悠喝着茶,其餘六名道長有的閉目養神,有的在低聲交流着什麽,都似胸有成竹。
偌大的街道死寂一片,百姓不敢出聲,也不敢離開,只能畏畏縮縮留在原地,用眼神交流着彼此的驚恐。
白煊湊到白濯身邊,低聲道:“姐,難道杜屏的轉世就是這位方神醫?他這一世果然又做了大夫。”
白濯慢吞吞折起地圖揣進懷裏,“這地圖只能尋個大概方位,但願沒來遲。”
“什麽遲了?”十烨問。
白煊:“說來話長,總之每一次杜屏轉世,老鐘都會抓狂。”
十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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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真有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仇糾葛?
說話間,素廉道長喝了半壺茶,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起身喝道:“方神醫遲遲不現身,莫不是怕了?!若真怕了,那就出來立個字據,白紙黑字寫清楚,說濟世堂醫術遠不及七星觀,甘拜下風,至此之後,凡是七星觀醫治的患者濟世堂決不可插手!”
此言一出,寂靜無聲的街道上立時響起了一片嗡嗡聲,百姓們似是受了驚吓互相竊竊私語。只是他們離得太遠,聲音又低,十烨根本聽不清。
十烨聽不清也就罷了,白煊聽不清這熱鬧可急得夠嗆,抓耳撓腮半天,突然雙眼一亮,從草精身上抽出一根長長草線纏道夜游神身上,又順勢抛出草精咕嚕嚕滾入人群,再把夜游神抓過來,招呼十烨側耳細聽。
夜游神呲牙正要發飙,瞄到白濯也晃了過來,立即老實了,乖巧窩在白煊掌心忽閃着兩只黑豆眼裝可愛,全身黑色的絨毛微微顫動,竟是發出了微弱的人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顯然是那些百姓的聲音。
十烨訝異:難道草精和夜游神的絨毛共振還能傳遞聲音?
更讓他驚訝的是這些百姓對話的內容。
“七星觀這是要逼我們全去喝他們的符水啊!”﹌
“他們的符水根本不治病,我表嬸家的兒子原本只是小風寒,去七星觀求了符水,結果越喝越糟,要不是方神醫的方子,現在人都沒了。”
“我上次求了符水,喝一天拉肚子半個月,差點沒過去,幸虧我底子好,抗過去了,以後我打死也不信這些臭道士了。”
“噓噓噓,小點聲,若是讓七星觀的道長聽到,咱們全都完了。”
“這樣下去,遲早都要死,有什麽區別?”
“元城所有的醫館都不敢接七星觀留下的病人,只有方神醫願意接,他們這是嫌方神醫打了他們的臉啊!”
“依我看,七星觀是要将所有的醫館都擠出元城,第一個就要拿濟世堂開刀。”
“可笑,方神醫的醫術出神入化,豈是七星觀之流可以打壓的?”
“我聽說方神醫有一方祖傳的丹方,能醫治各種疑難雜症,千金難尋,珍貴非常!”
“據說皇城都請方神醫去當太醫呢,可惜方神醫心系百姓,就給推了。”
“七星觀也太不是人了,方神醫這麽好的人,唉……”
白濯啧了一聲,白煊抽[dòng]草線拉回草精。草精滾了一身的土,一邊對着白煊吱吱吱抱怨,一邊貼着夜游神求安慰,夜游神狠狠瞪了白煊一眼,用腦門蹭了蹭草精的腦袋。
十烨眉頭緊蹙,原以為素青只是新七星觀中的個別敗類,沒想到整個新七星觀行事都如此荒唐,甚至還有草芥人命之嫌,簡直是道家之恥!
“方神醫出來了!”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整條街又是一靜。
就見一名青衫男子撩袍走出了醫館,大約二十歲上下,長風眸、瓜子臉,身形很是單薄,腰間挂着一個油光光的藥葫蘆。
素廉道長露出怪異的笑容,抱拳道,“方神醫,久違了。”
方神醫簡單點了點頭,坐到了西側的座位,兩個小藥童站在身邊,在桌上擺上藥箱、手枕和筆墨紙硯。
“他就是杜屏的第六世?”白煊問。
白濯搖頭:“鐘馗做的魂光屏障可不一般,我也瞧不出端倪。”
魂光屏障?
十烨暗暗凝神,細細将那位方神醫打量了一番,并沒有什麽特別,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的凡人。
“不知素廉道長打算如何比試?”方神醫問。
素廉:“簡單,你我同治三名病患,誰先治好算誰贏,三局兩勝。”
方神醫皺眉:“病患痊愈自需時日,難道此擂要擺數日阻塞街巷?”
素廉笑出了聲,“貧道敢來打擂就敢保證,無論何種疑難雜症,只要在貧道手中,不出三刻,便可符到病除!”
方神醫的臉沉了下來。
“衆人皆贊方神醫為元城第一神醫,自然有藥到病除的本事,”又一個道士笑道,“若非如此,又怎能體現神醫的高明呢?”
三號道士:“若是方神醫連這等微末的本事都沒有,又何必留在元城荼毒百姓?”
街上又是一片低低的嗡嗡聲,百姓們皆是目露憂色,還有不少姑娘小媳婦偷偷抹起了眼淚。
方神醫長長嘆了口氣,“好吧。”
“帶第一位病患。”素廉招手,兩個道童架了一個婦人來到街中央凳子上,婦人帶着
黑紗鬥笠,也不知吓得還是什麽原因,全身抖若篩糠。
素廉上前揭掉婦人的鬥笠,婦人尖叫一聲,捂住了臉,又被道童強硬拉開。
街上響起一片驚呼,所有人捂住口鼻倒退。
那婦人生了滿臉的紅瘡,幾乎都有指肚大小,密密麻麻得仿若紅色的蛆蟲,鬓角處最為嚴重,有的瘡已經爛了,冒出黃色的膿水,散發着詭異的惡臭。
白煊和十烨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訝異之色。
這婦人的爛瘡的顏色和安平鎮百姓的皮膚病竈十分相像,而爛臭的氣味則和錢仁的惡瘡更為相似。
難道,這元城也出現了疫氣?
不對。十烨略一想就反應過來,應該是比疫氣更糟糕的東西。
元城有怨晶。
方神醫慢慢站起身,面色沉凝繞着婦人轉了兩圈,又握着婦人手腕診脈片刻,眸光更深。
“方、方神醫,救我——”婦人眼眶赤紅,幾乎要落下淚來。
“除了臉上,何處還有?”方神醫問。
婦人搖了搖頭,“只有臉上。”
“可疼痛,或癢?”
婦人又搖頭,“不疼不癢。”
方神醫皺眉,又問了飲食喜好、如廁習慣、冷熱體感等等事無巨細,最後坐在桌前,提筆沉思半晌,才鄭重開出藥方,可還未遞給婦人,就被素廉搶了過去。
“方神醫,此人你多久能醫好?”素廉笑問道。
“此乃火毒攻心而至,秋燥加劇,不可強壓,否則入冬必将反彈加重,我開的是慢慢調理的方子,服用半月,便可見效,若能堅持服用三月,即可根除。”
素廉嗤笑一聲,“不過如此!”
方神醫:“不知素廉道長有何高見?”
素廉豎起一根手指,“一張符,一盞茶的時間,此婦人可恢複如常人!”
方神醫:“不可能!”
“來人,設壇!”
素廉一聲令下,數名道童立即忙碌起來,撤掉茶點,鋪上黃錦,安燭臺、擺令牌,左八卦鏡,右黃紙符,白瓷碗盛清水,桃木劍橫鎮桌前,不消片刻,真就擺了個像模像樣的法壇。
白煊瞅了眼十烨:“你會這個嗎?”
十烨眉頭緊得能夾死蚊子,“白燭長度不對,八卦鏡方位不對,瓷碗中的水不是無根水,黃紙符長度錯了,桃木劍制式不對,令牌——字寫錯了。”
白煊:“噗。”
白濯笑出了聲。
素廉道長将手中拂塵遞給道童,挺胸擡頭走上前,右手抓起桃木劍,左手并指在劍柄一抹,挽了個劍花繞着法壇做起了法事。
“日出東方,皎皎蒼蒼,仙童玉女,祛之焦瘡,一祛痛疼,二祛血膿,三祛瘡疖——”
白煊:“喂喂,這不是你的消瘡咒嗎?”
十烨詫異,道家各派皆有治病療傷的符咒,但因派別不同源咒不同,“成咒”更是千差百別,此“消瘡咒”本就是他自創,世間本不該有同樣的符咒,而且——十烨眯眼盯着素廉道長的步伐,雖然很生疏,而且好幾步方位都踏錯了,但分明就是九天八風步。
怎麽回事?
“……速散速散,莫待來旦,急急如律令!”素廉道長桃木劍橫蕩燭火,劍刃缭繞火光沖天而起,一張黃紙浮空而起,素廉以劍為筆,火舌在黃紙上畫下鮮紅的咒文,竟真和十烨的“消瘡咒”一模一樣。
“我知道了,他們定是從安平鎮偷學了你的符咒!”白煊挽起袖子一副要打群架的姿勢,“無恥,不要臉!”
草精:“吱吱吱!”
夜游神:“啾啾啾!”
十烨示意三只稍安勿躁。“或許只是湊巧,再看看。”
素廉見符咒已成,面露喜色,擡手摘下符咒浸入碗中,符咒入水即化,水色變得猩紅,就像被朱砂染了色一般。兩名道士上前掐住婦人的嘴,硬生生把符水灌了下去,婦人劇烈幹咳幾聲,呼吸從急漸緩,皮下血管隐隐凸起,幾乎能看到飛速湧動的血流,襯得膚色通紅表情猙獰,可萬分神奇的,那些腐爛的惡瘡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滑光潔的肌膚。
四周百姓掩口驚呼,不可置信。
方神醫騰一下站起身,兩步走到婦人身前,仔仔細細端詳婦人的臉一圈,又捏着婦人脈門半晌,不再說話。
“方神醫,如何?”素廉道長撚須笑道。
方神醫握拳垂首,良久才低聲道:“神乎其技,方某自愧不如。”
百姓一片嘩然,七星觀道長喜上眉梢。
白煊鼻腔裏哼了一聲。
素廉:“那方神醫還比嗎?”
方神醫搖頭:“不必了,是方某技不如人。”
說着,他高高抱拳,提聲道,“我方某人學藝不精,今日敗于七星觀素廉道長,輸得心服口服,七星觀符術高超,确非我等俗人可望其項背,方某感佩至深,打算即日起關閉濟世堂,入七星觀研習符術。”
此言一出,衆人嘩然變色,更有不少百姓急聲高呼“方神醫萬萬不可!”,“方神醫三思啊!”。
“方某心意已決。”方神醫道,“今日諸位有目共睹,醫術較之符術,效用實在是微乎其微,與其浪費數十年時光研習此等無用之術,不如轉投道門,鑽研更高等的符術,方能解救蒼生于水火!”
衆人被方神醫這一席話驚呆了,更有甚者神色動搖,和周圍的人探讨起來,聲音一波大過一波,即使沒有草精當傳聲筒,十烨也聽得清清楚楚。
“方神醫說的也不無道理。”
“吃藥紮針又苦又疼不說,病好的還慢,七星觀的符咒效果好,速度快,雖說貴了些,但遭罪少啊。”
“可是符水時靈時不靈,不靠譜啊。”
“今天你也看到了,這符多靈啊!方神醫都承認了!”
“七星觀的道長說過,若是不靈,說明你心不誠,只要心誠了,什麽病都能治好!”
“可是我上次喝符水拉了半個月的肚子……”
“你上次求符捐了多少?”
“三錢銀子。”
“這就對了,三千銀子太少,沒誠意,自然不靈。”
“嘿,我看不但不靈,反而會受罰,你亵渎七星觀,所以才拉了半個多月的肚子。”
“但是……”
“方神醫都要去七星觀了,你還有什麽懷疑的?”
“……說的也是。”
“有趣了。”白濯道,“這位方神醫八成早就和七星觀同流合污,合起夥來诓騙這些百姓呢。”
白煊怒極反笑:“想不到杜屏轉生六世,竟然變成了這麽個玩意兒。”
白濯:“這麽個東西,怎麽可能是杜屏?”
白煊:“诶?”
“杜屏愛醫成癡,縱使輪回五世也不曾動搖分毫,斷不會這般随意折辱醫術。”
“姐,所以你的意思是——”
“鐘馗的魂光屏障把五道地圖都騙了。”
“老鐘也太狠了吧……”白煊嘆氣,轉頭不由一愣,“十華,你幹嘛去?”
十烨走到了那名婦人身側,方神醫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奪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沒有人注意到婦人自紅瘡治愈後就一直呆呆坐在凳子上,不發一言,甚至都沒道一句謝。
十烨抽出淨化咒懸于婦人額前三寸,黃色符紙瞬間變成烏黑墜落地面,燃起一束黑色火焰。
十烨心頭一沉。
這是——
“十烨道長,”素廉走了過來笑道,“如今此間事已了,素廉代七星觀上下盛邀您去觀中辨道說法,不知十烨道長意下如何?”
十烨轉頭,“你們适才說,民間醫術遠不及你們的符術?”
“那是自然!”素廉道,“十烨道長在安平鎮以符咒治病的事跡早已傳遍大江南北,被譽為道家美談,我七星觀對您也是仰慕許久叽裏呱啦叽裏呱啦……”
素廉滔滔不絕說個不停,十烨卻是不發一言,清亮的眸子一動不動看着素廉,素廉說了兩句,漸漸說不下去了。
白濯:“你家小道長怎麽了?”
白煊:“……生氣了。”
“他生氣會如何?罵人?”
白煊頓時得意起來,“怎麽可能?我家十華涵養最好了,最是以德服人。”
草精:“吱!”
夜游神:“啾!”
嘈雜的街道也漸漸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陽光下的十烨奪走了,就見那黑衣道長容色清冷,眸色凝藍,明明沒有風,道袍卻微微浮動,袖口衣袂流動着星辰之光。
素廉不覺有些心怯,吞了吞口水,“十烨道友,您這是——”
十烨眸光一閃,揚手放出一環玄光咒,厲喝道:
“放你娘的狗屁!”
白煊、草精、夜游神同時身形一晃,閃了腰。
白濯:“噗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白煊:我家好涵養的道長居然學會了說髒話(捂臉),肯定是被哪個不着調的家夥給帶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