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五八
第58章 五八
在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訂婚上時, 盛昭什麽話都沒說,帶着杜桑離開現場。
杜桑跟在他後面,五指與他的骨骼交疊在一起, 從主廳的後門,上了本家四樓, 穿過了一道長長的走廊後。
站在了一道門前。
一些陳舊的記憶, 緩慢地浮現在腦海中。盛昭竟然還能目光平靜地望着眼前的這扇木門, 連他自己都敬佩自己。
他擡手轉了一下門把,門沒鎖。
他動作一頓,木門被推開。
杜桑以為自己會看見他的房間,事實并沒有。入眼是一道漆黑的走廊, 仿佛一尊深淵,正在凝視她。
哦,對。
地下室。
這确實才能被叫做地下室。
她伸出手拽了一下他的衣袖,盛昭反手牽着她,說了句“別怕”。
“我沒有怕。”杜桑說, “我是想要牽着你, 怕你害怕。”
盛昭一愣,反手将樓道的燈打開。
暖黃色的光線似乎年歲已高, 比室外暗一點, 更是比不上剛才的訂婚的主廳。杜桑抿着唇,軟軟地朝他看來。
盛昭的戾氣,就是在此刻悄然地褪去。
Advertisement
“你們這地下室設計得好怪,”杜桑被他牽着往下走,搖頭晃腦仔細觀察着, “一定要先上樓再下樓?沒有直接從下面的通道嗎?”
盛昭說:“沒有。”
杜桑:“那你小時候出門不是很麻煩嗎?上樓下樓的……難怪身材挺好。”
樓梯盡頭,他停在了地下室門前。
盛昭轉頭看了杜桑一眼, 姑娘目光柔和,淡淡的好奇,沒有一點兒雜質。
他面無表情打開了門。
一股陳舊的味道撲面而來,夾雜着淡淡的灰塵味道。盛昭取出了兩個口罩,給她和自己帶上。
杜桑瞳孔怔怔,倒映着室內的一切,任由他動作。
對稱。
全是對稱。
如果說城北環島的對稱富有現代簡約的設計感,那這裏的對稱便充斥着老舊、晦暗的死板。
室內布置得并不算簡陋,甚至對普通人來說,堪稱豪華。
但堆疊的物品,空氣的緊密,讓她呼吸微微窒息。
空氣沉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好半晌,杜桑才猛然地想起眨眼睛。
“看清楚了嗎?”盛昭站在門口,靠在門邊,端視着眼前一切,嘴角的弧度漸漸地淡了下來。
一間地下室,只有一扇看見外面的大窗戶,窗戶通往花臺,卻只能從外面打開。
杜桑張了張嘴。
“有一個問題。”
“嗯?”
“是我看錯了嗎?你的衣櫃裏,為什麽都是……都是……”她試圖走過去,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想進入這裏。
“都是女人的衣服?”盛昭接了她的問句。
杜桑沉默。
右側傳來他極冷的輕笑。
她的心髒在這瞬間下沉,仿佛有什麽不好的預感,像這間房間一樣,朝着她向四面八方湧來。
盛昭越過她,朝着兒時的房間走去。
室內的擺設和他離開的時候差不多,他甚至能記起來,哪件衣服放在哪個櫃子,哪處地毯被他燒了一個洞,頭頂的燈光是哪一個按鍵。
盛昭伸出手,在桌面上輕輕擦過。
很淡很淡的灰塵,在指尖消失于無形。
“我出生的那年,我母親去世,盛世的經營出現了第一次重創,對于當時CEO的盛輝,可以說是,雙重打擊。”
“這個男人……”盛昭不屑地嗤了一聲,“不去面對工作上的失誤,不去反思自己犯的錯誤,不去尋找新的出路和解決方式,反而……走上了求仙問道的道路。”
當然,盛輝原本就是個十分迷信的人。
但這兩件事之後,他更是變本加厲。
“他相信一位傳說中的大師,大師說他人生之所以變成這個樣子,是因為一個孩子奪走了他的氣運。”
杜桑的瞳孔,在一瞬間變大。
“對。”盛昭說,“這個孩子肯定是當年出生的我。”
“轉運的機會也不是沒有,條件有兩個,一個是需要從小當成女孩子來養,一個是被關在地下室,這個特意設計的,完全對稱的地下室。”
“叫什麽來着。”
“用大師的話來說,叫做封印。”
盛昭走到了衣櫃處,看着清一色的女裝,問她:“你說好笑不好笑?”
杜桑喉嚨發着苦,輕聲道:“不好笑。”
“哪裏不好笑了?”盛昭忽然轉過身來,眼底藏着純質的黑,“更好笑的是,我被關在這裏養的第一年,盛世還他媽有所好轉,盛輝實在是太高興了,他更相信大師了,從此以後,我住在這裏,穿着女人的衣服,住了14年。”
也不是不能出去。
他也曾渴望親情。會擡着兩個弱小的胳膊,對盛輝說爸爸抱抱。
也曾渴望和盛明一起玩游戲,渴望盛映如像別的姐姐一樣,會給年小的弟弟買玩具。
但他渴望的東西,一個都沒有。
只有居高臨下的盛輝,将他丢給初為人父的杜成兵;只有戲弄他的盛立松,将他關在冰窖裏,差點廢了他的一條胳膊;只有嫌棄他的盛映如,用那雙踩過泥的腳,踹他的腹部。
仿佛聽見了一件極為好笑的笑話,他抱着腹部,笑得雙頰僵硬。
杜桑沉默地走了過去,将他的手從女裝拿了下來,鼻尖發酸。
“不好笑。”她低聲說。
盛昭止住笑容,反手捏住她的下颚,強迫她用那雙澄澈的眼看着自己,指尖用力。
他開口,嗓音喑啞:“還有最好笑的,你聽嗎?”
杜桑:“不聽了。”
盛昭:“不行。”
盛昭:“晚晚,是你一定要來聽我的故事的。怎麽能,半途而廢?”
杜桑悶着,瞳孔在一瞬間紅了。
“知道我為什麽只在這裏待了14年嗎?”
“因為快滿14歲那年,一個盛輝舔着臉合作的男人來我們家做客,恰好遇見了14歲的我。”
杜桑眸光一顫,嗓音仿佛啞了。
“盛輝這個不是人的東西,為了讨好他,”盛昭壓低了頭顱,嗓音幾乎送到她的耳邊,一字一句地說,“把我送到了一個,變态老男人的,床上。”
杜桑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
“什麽?”
他轉過她的臉,細細地望進她的瞳孔中,想要在裏面找到一絲厭惡、嫌棄的情感。
可惜,只有一滴劃過臉頰的眼淚,他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
盛昭內心忽然,變得一片沉靜。
他低頭,伸出舌尖,卷走拿滴又鹹又滾燙的淚珠,苦味蔓延至口腔,傳遞到四肢百骸。
“甜的。”盛昭放開了她。
杜桑雙肩一顫,迅速拿手背遮住眼簾,任由淚水浸濕。
“別哭。”盛昭淡聲道,“我當場在床上踹廢了他的海綿體,讓他下半輩子痛不欲生的同時,同時以侵犯未成年人将他送入局子。”
那天,盛輝丢掉了合作的機會,盛世從此日漸式微。
那天,盛昭嘗到了讓盛輝痛苦的快感,開啓了他瘋狂的愛好。
14年。
足夠一個人認清整個家族。
他從沒覺得自己盛家人。
也沒覺得自己可憐。
畢竟看着盛家人一點點被自己踩在腳底,他是快樂的。
人生原本就是由無數個快樂組成,他的快樂只是和別人不一樣罷了,但本質是一樣的。
盛昭離她一步遠,看着她抽搐一般的哭,伸手将她摟了過來。
她将妝容和眼淚盡數擦在他價值不菲的外套上,鼻腔變得堵塞。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以前經歷了這樣的事,還想你去演……嗝……演《赤夜龃行》……”
《赤夜龃行》裏面男主角的角色,除了地下室對稱這點兒,被迫穿女裝和被送上變态男人的床這件事,幾乎和他幼時的經歷一模一樣。
想到他那天生理性跑去馬桶嘔吐。
杜桑就覺得特別難受。
“對不起……”她悶悶地說。
“沒關系。”盛昭摸着她波浪板的卷發,“當我答應的那天,我就已經接受了。”
生理上厭惡,但心理上,已經學會了和自己和解。
比之經歷這些讨厭的事,他更不想她遭受輿論的委屈。
杜桑擡起頭來。
盈盈的月光透過那扇不大的玻璃窗,淺淺地打在他的平靜而精致的側顏輪廓上。
而她眼眶裏的淚水,是安靜而柔和的。
杜桑開口問他:“你14歲以前,如果要出去的話,一定要走上樓梯嗎?”
盛昭“嗯”了聲。
“你有沒有打開窗戶,看看外面的風景呢?”
盛昭看着面前這扇窗,像一只蛙的井口,小,卻是他的整個世界。
“有過。”盛昭說。
杜桑止住了淚,将臉頰的淚痕擦幹淨。
盛昭:“可惜窗戶從裏面打不開。”
她走上前去敲了敲玻璃,感受着厚度。
背對着他,她用最溫和的聲音說:“沒關系,不一定要打開。”
盛昭挑上眉骨,下一秒,只見他那嬌小的盛夫人,随手抓起書桌上的臺燈,狠狠朝玻璃上砸去。
玻璃在頃刻間裂出蜘蛛網,又在接連三下的敲擊下,變得粉碎。
饒是盛昭見慣了意外,此刻也微愣在原地。
她轉頭朝他笑了笑,伸出手:“跑嗎?”
那雙手,剛才力大無窮,此刻卻纖白如蔥。
明明身着華麗禮服,卻宛若身披盔甲。
盛家的警報聲沖破耳膜。
盛昭将五指放了上去,從這方禁锢他的天地裏,逃離了。
這一晚,張純宛的訂婚宴憑遭事故,頗為不順。
這一晚,盛輝一直在咳嗽,捂住胸腔,眉頭緊緊皺起。
這一晚,無論盛昭提了多麽過分的要求,杜桑永遠溫柔,認真答應。
最後,她沉入深眠。
而他用帶着腥甜味的唇,抵住她的頭頂,清晰無比地說。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