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橋下之花-
第26章 -橋下之花-
橋花是在分貝孤兒院長大的。
聽院長說,她一出生就被扔在了橋下的水溝,撕心裂肺的哭嚎及時引來路人,将她撈起,送來了孤兒院。橋花的名字正是由此而來。
因此,橋花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福大命大的人。
她沒有因為被父母抛棄就自怨自艾,也不在乎他們抛棄親生女兒的理由,只知道,自己順利活了下來,這便是最大的幸事。
在孤兒院,她是成績最好、幹活最多、最讨人喜歡的孩子。
出了社會,她一路摸爬滾打,靠着出衆的交際能力以及生意頭腦,三十歲就在縣城開了一間百貨批發部。
無論身在何處,橋花都有能力讓自己閃閃發光。
至于那些孤獨、艱苦、挫敗的一面,她不會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來。大家只需要看見她光鮮開朗的一面,這就夠了。
然而,一個漂亮的單身女人靠自己經營商鋪,周圍人并不會因此敬佩她,而是,無盡的臆測和八卦。
——她怎麽可能是單純靠自己?
——肯定是傍上了什麽大老板。
——整天搔首弄姿的,一看就不正經。
她只是長得豔麗了點,喜歡穿漂亮的連衣裙,會沖每一個顧客親切微笑,僅僅如此而已,便被判定為了搔首弄姿。
哪怕她站着也好,坐着也好,人們都會自動在心中将她腦補為躺着。
當沐家雜貨鋪的老板第三次來到橋花批發部進貨時,橋花已然被傳成了對方的情婦,姘頭,第三者。
事實上,每次進貨,沐山和橋花的對話基本不超過三句。
沐山古板又嚴肅,眼神不曾在橋花身上多停留過一秒,只有在清點貨物的時候,才會主動開口跟她說句話。他之所以選擇跟橋花合作,也只是因為她家價格更實惠。
可大家并不關心事實,只會在聊天八卦的過程中,巧妙地,自然地,順口編上一些更加勁爆的原創細節,看着他人露出訝異而又興奮的表情,借此獲得一種被認可的快感,仿佛自己不是在傳播謠言,而是在創作某個精彩紛呈的小品段子。
以至于某一天,竟然連沐山的兒子都找上了門。
“你是我爸的情婦嗎?”
少年冷冰冰地瞪着橋花,小鎮出生的孩子,氣質卻傲氣又矜貴。
縱然是性格再溫和的人,被傳言煩久了,總歸還是會有點脾氣,橋花莫名想逗一逗這個少年。
她靠在牆上,點了根煙,沖他妩媚一笑:“姐姐可不喜歡老男人,反倒是你這樣的小帥哥,我更感興趣。”
少年兩只耳朵頓時紅透了。
他低垂着頭,甚至不敢與眼前的女人對視。
橋花望着他倉皇逃走的背影,笑得更開心了。
但她沒想到的是,在那之後,少年開始頻繁出現在她面前。
有時候,他會跟着沐山一起來進貨,有時候,他會代替沐山一個人來進貨,有時候,明明沒到進貨時間,他卻還是出現在了批發部門口。
橋花覺得好笑:“你是特意來監視我,防止我勾引你爸的嗎?”
少年臉又紅了。
橋花好心提醒:“如果你再多來幾次,恐怕會成為我的下一任緋聞對象哦。我可不想跟一個小孩子扯上關系。”
少年開口:“我已經成年了。”
橋花:“……”
這是重點嗎?
橋花只好轉移話題:“那你是準備繼承你爸的雜貨鋪做小老板嗎?”
“不。”少年似乎是第一次遇見可以傾訴的對象,皺着眉說,“我和我爸不一樣,他想一輩子待在小鎮,一輩子經營雜貨鋪,而我,從始至終只想早點離開雪粒鎮。我讨厭一成不變的小鎮生活,讨厭每天站在雜貨鋪裏迎來送往,沒勁透了。”
衆人都羨慕他一出生就含着金湯勺,而他卻痛恨自己為什麽偏偏出生在一個破舊小鎮。小小的雜貨鋪不過是冰山一角,外面還有更為斑斓廣闊的大廈高樓,可父親卻連大學也不讓他去上,高中一畢業就讓他回來看店。鎮上的人們越是誇他風度翩翩,誇他洋氣得像個城裏人,他就越是懊惱厭煩。
有什麽用呢?
縱使從小到大父母從未在物質上虧待過他,一切都給他最好的,可如果餘生都被困在這個閉塞的小鎮,再精致的皮鞋又有何意義?
“那就離開啊。”橋花抽了口煙,語氣潇灑無比,“幹嘛要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我爸不會允許的。”少年垂頭喪氣。
專制如沐山,絕不允許兒子偏離自己布置好的軌道。
“都成年了還這麽怕爸爸?”橋花笑着搖搖頭,“果然是沒長大的孩子。”
“我才不怕。”少年忽地燃起了鬥志,往她店裏一坐,“我今晚直接夜不歸宿,證明給你看,哪怕他發再大的火我也不怕。”
橋花:?
那天晚上,無論橋花怎麽驅趕威脅恐吓,少年都堅決賴在她那裏不肯走。
橋花快要瘋了,拿起電話就要打給沐山,想叫他趕緊把兒子領回家去,剛按下第一個數字鍵,她便發現少年的臉色霎時發了白,連肩膀都在顫。
她這才知道,少年是真的很害怕他父親。
渴望反抗,又懼怕父親的威嚴,明明內心無比緊張,卻還是努力在她面前硬撐着。
真是小朋友。
橋花輕嘆,撥通沐山的電話,語氣切換到親切又熟絡的交際模式:“沐老板嗎?真不好意思,今天我店裏有一批貨出了問題,幸好有您家小少爺幫忙才沒有釀成大錯,結果一不留神就忙到這麽晚了,實在太抱歉了,您看今晚就讓他睡在我店裏行嗎?正好明天我還想請他吃頓大餐好好感謝一下呢,好的,放心,再見。”
挂完電話,橋花看向表情呆呆愣愣的少年,沖他眨了下眼:“搞定。”
少年眼裏的擔憂和害怕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純淨羞赧的笑容。
年少之人的愛意總是來得迅猛而又熾熱。
一點即燃。
沐煦曾經單調乏味的生活中,就這麽開出了一朵明豔而又灑脫的橋下之花。
在那個最稚嫩也最勇敢的年紀,他愛上了她。
他以向她學習經營模式為理由,三天兩頭跑去她店裏待着,橋花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沐煦認真聽着,然後,悄悄地,在不會被她注意到的時刻,用溢滿愛意的眼神溫柔凝視她。
“這橋花太騷了,居然父子通吃。”
又一次來找橋花時,沐煦聽見旁邊店裏的人在這麽議論她。
他毫不猶豫地沖上去與對方撕打起來,拳頭重重揮向那人的臉。
橋花被聲音驚動,急忙趕過去,看見那個矜貴的小少爺,此刻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在為她而戰。
“你們不配提她的名字。”沐煦當着衆人的面,一字一頓。
那一刻,橋花明白過來,這個少年,暗戀着她。
她的第一反應,是果斷将沐煦趕走,從此再也不見他,可他滿臉的傷痕又讓她狠不下心。
橋花拿着酒精棉球,動作溫柔地幫沐煦處理傷口,沐煦低眸看着她,眼底的愛意洶湧溢出,再也無法隐藏。
她說:“那些人平時最愛嚼舌根,不用理他們。”
沐煦認真道:“謠言如果不及時制止,會愈演愈烈的,對你名聲不好。”
橋花笑笑:“我才不在乎什麽名聲,他們愛怎麽說怎麽說,就算把我傳成妓女、小三也無所謂,留着好名聲做什麽?等着嫁入王室嗎?誰稀罕?”
沐煦攥住她的手:“我不會讓任何人那麽說你。”
橋花一愣,想抽回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對方卻越攥越緊。
他低聲說:“我想來批發部上班,就近保護你。”
橋花失笑:“你這個年紀應該去念大學才對吧。”
沐煦表情更加低落:“我爸不讓我上,他覺得我只要會看店就夠了,學歷不重要。”
橋花蹙眉:“愚昧。”
沐煦目光炯炯:“所以我能來你這兒上班嗎?”
“那你家雜貨鋪怎麽辦?”
“那是我爸的責任,我不想再順從他。”
“你不是讨厭看店嗎?我這兒也一樣要迎客的。”
沐煦柔柔看她:“不一樣的,這裏有你。”
橋花無奈,在心中盤算着怎麽拒絕他,沐煦察覺到了她的意圖,馬上轉移話題:“你今天穿的裙子很漂亮。”
橋花一愣,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低頭打量着身上的紅絲絨連衣裙:“真的嗎?別人都說我一把年紀了還穿這種裙子很裝嫩。”
沐煦面色嚴肅:“誰說的?我去揍他。”
橋花被逗笑:“小朋友,你這麽喜歡幫人出頭?”
“我只會替你出頭。”沐煦語氣放低,“第一,你沒有一把年紀。第二,你沒有裝嫩。第三,你想怎麽穿就怎麽穿,其他任何人都沒資格評判。”
第四,我喜歡你。
這句他放在了心裏。
少年輕輕握着她的手,指腹在她掌心摩挲。
橋花忽然發現,自己有點舍不得趕他走了。
那些日子裏,他向她傾訴自己內心的苦悶,父親的專制,小鎮的點滴。她跟他講自己孤兒院的經歷,這些年在外打拼的見聞,大城市的熱鬧,繁華,霓虹燈。
小鎮之外有縣城,縣城之外有省城,省城之外有首都。他們沒見過的世界還有太多太多。
“希望我四十歲的時候可以在省城開一個大大的分店。”橋花憧憬着未來。
“希望我三十歲的時候可以在省城和你一起管理那個分店。”沐煦一本正經。
橋花嗔笑:“能不能幻想點有出息的內容?”
“對我而言,走出小鎮,就是最大的幻想。”
少年低垂着眸,語氣裏滿是無望和哀傷。
橋花并不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尤其是對待男人,她堅信一定要夠狠,夠冷,千萬不能随便同情他們,心疼他們,否則會倒大黴的。
她活了三十年,一路摸爬滾打,過關斬将,也曾對愛情婚姻有過憧憬,也曾遇個男人就以為是真命天子,欺騙,背叛,利用,樣樣都經歷過,幸得老天眷顧,總能讓她在陷進去之前及時抽身。
不要相信男人,是橋花一貫的生活準則。
可以和他們玩玩,但不能交心,更不能淪陷。
但那一天,橋花卻還是對眼前這個名為沐煦的少年生出了憐愛之心。
或許是因為他比她小了整整一輪,或許是因為他眼底的無望讓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
總之,她卸下了防備,輕聲說:“那讓我來實現你的幻想吧。”
沐煦一愣:“什麽?”
“我允許你,離開小鎮,跟我混。”橋花臉上的笑容燦爛明媚,“小朋友,以後,姐姐罩着你。”
那是沐煦十八年生涯中聽過最動人的承諾。
他撲過去,用上全部的力氣,緊緊抱住了她。
原本壓抑、憋屈、一眼就能望到頭的人生,自那一刻起,有了光,有了希望。
少年的胸膛寬廣而又結實,還帶着清冽之氣。
橋花嘆息着,沒有推開他。
沐山很快就發現了兒子的不對勁。
頻繁地往縣城跑,整日早出晚歸,甚至夜不歸宿。
以前那個總是乖乖幫他看店的兒子,如今卻連在店裏多待一秒都會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當初沐煦一出生,沐山就打定主意要讓他接自己的班。他已經守了幾十年的雜貨鋪,那麽理所當然的,他的兒子也應該如此。
于是,沐煦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進貨算賬,熟練掌握了店裏大小事務,才高中畢業就俨然有了小老板的架勢。因此,沐山認為他根本就不需要出去上什麽大學,打算讓他直接繼承家業。不出意外的話,沐煦很快就會接手雜貨鋪的生意,過幾年再娶個鎮上的姑娘,然後,在雪粒鎮長長久久地生活下去。
可現在,籠子裏的小鳥,竟然擅自啄開了鎖孔。
沐山悄然跟蹤沐煦,發現他一路上都挂着雀躍又羞赧的笑容,走進了橋花批發部。
那個城裏的婊子,勾引了他唯一的兒子。
沐山攥緊拳頭,怒火點燃他的五髒六腑。
他一直忍到沐煦離開批發部,才大步沖過去,一腳踹開門,直奔正在點貨的橋花,擡手就揮向她的臉。
橋花沒有絲毫慌亂,筆直站着,一點兒都沒有躲。
手掌在觸上她的臉之前停了下來,因為沐山知道,憑他的力氣,這一耳光下去肯定會讓她出血。
“你們發展到什麽程度了?”沐山收回手,咬牙。
“放心,沒睡過。”橋花坦坦蕩蕩。
沐山被她的用詞震驚:“你還要不要臉!?”
當初他怎麽會蠢到選擇這種女人做合作夥伴?
橋花笑道:“沐老板,消消氣,我這段時間可是教了您兒子不少生意經呢,不會帶壞他的。”
“我兒子輪不到你來教!”沐山怒不可遏,“我決不會允許你們在一起,你死了這條心吧!”
橋花無奈:“我還沒答應要跟他在一起呢,是沐煦在單方面纏着我,您應該回家勸自己兒子去。”
沐山一腳踹翻了貨架旁的梯子:“如果不是你主動勾引,他怎麽會着了你的道!?”
多可笑啊。
男女之間一旦發生什麽所謂緋聞,人們總是更習慣于指責女方,是她不檢點,是她勾引了他,即便事實是男方在死纏爛打,那也一定是女方做錯了什麽才導致男方的糾纏。
橋花收起笑容:“我和沐煦兩個成年人,正常來往,正常互動,沒有違背任何一條法律法規,我也沒占過您兒子半分便宜。沐老板,我理解您作為父親的心情,可孩子并不是父母的所有物,沐煦是一個獨立的人,有自己的喜惡和思想。您應當靜下心多聽他傾訴,而不該如此專制易怒。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逼走他的。”
沐山瞪着她:“他才十八歲!毛都沒長齊!哪來的資格跟老子談獨立?我含辛茹苦養出來的兒子,幫他規劃好了舒舒坦坦的人生,他還有什麽不滿足?!我不反對兒子談戀愛,但絕不能跟你談!”
“橋花,你比他大了那麽多歲,多了那麽多閱歷,身為大人,明知道一個孩子對你動了心思,還故意放任他的接近,你敢說自己問心無愧?誰知道你平時都給他灌輸了些什麽歪門邪道?那小子怎麽可能經得住你這個狐貍精的蠱惑!?”
“我警告你,離沐煦遠點,如果你再敢跟他糾纏不清,我沐山一定燒你的店,要你的命!讓你在整個分貝縣都混不下去!老子說到做到!”
男人砸爛了店裏所有貨物,揚長而去。
橋花站在一片狼藉中,輕輕嘆了口氣。
或許,她真的錯了。
雪粒鎮(十九)
原創 屍屍 屍姐 2023-09-06 19:14 發表于江蘇 214人聽過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