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花漏一洩春宵色
第37章 花漏一洩春宵色
四月, 芳菲落盡,暑氣日生。
朝堂上亦争得如火如荼,誰都不肯認輸。
陸致遠上任途中猝死, 滿朝哀悼,但狼煙軍非常重要, 不能長期群龍無首, 選出下一個統領便成為當務之急。
有人提議由蘇雪青繼續任職, 皇帝立刻否決:“蘇将軍在戰場上受了箭傷, 腿傷反複, 不宜再擔重責。”
他話說得無可挑剔,叫那人挑不出錯處,只得作罷。
陳維青對狼煙軍志在必得, 自然不可能輕易放棄。他手下棋子衆多,戶部侍郎出列, 又道:“扈笑泷機權果達, 威信著明,可定為我朝名将。”
“不行!”張大人否決, “此人心術不正,在軍中時曾經屢次貪污軍饷。讓他去西北統帥狼煙軍,豈不是送羊入虎口,白白糟踐了蘇将軍的心血?”
西北才收複不久時, 當地人桀骜頑劣,心底并不服氣慶朝統治。蘇雪青接手西北軍務之初, 軍隊完全是一片狼藉,既無軍紀, 也沒有任何王法。
她花了五年時間把他們整頓收服,又耗費心力加強訓練, 好不容易才将這只散漫無紀的軍隊培養成大慶第一強軍,其勢猛如虎狼,令敵人聞風喪膽,不敢騷擾北邊邊境。
趙問本來不想管這些。
他是荒唐皇帝,哪裏會在意貪不貪污。但事涉蘇雪青,他便油然而生一種正義感,覺得天下興亡與他有關,什麽貪官污吏、奸詐小人根本就不應該存在。
幻想了一下扈笑泷禍害狼煙軍,惹蘇将軍委屈落淚的場景,陛下心裏那股無名火‘噌’的一下冒出來,疾聲痛罵:“混帳東西,簡直該死!”
張大人一把年紀,頭一次被人指着鼻子罵成這樣,老臉蒼白,顫顫巍巍就想跪下。
趙問無語:“說的又不是你,瞎跪什麽?”
啊,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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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先生趕緊爬起來,若無其事地回到隊伍。
陳維青臉色鐵青,勉強擠出笑容:“皇上說的莫不是扈參将?”
扈笑泷曾經在他手下做事,歸屬陳氏,他料想皇帝應該不敢随意折辱。
誰知趙問滿臉怒容,道:“對,就是他!”
他緩和語氣,沉聲嘆氣:“舅舅有所不知,扈笑泷并非您想象中那麽忠君愛國。他…其實是個逆賊。”
“逆賊?”陳維青差點驚掉下巴。
“皇上是不是誤會了?參将一直待在京中,安分守己,從未有過謀反之心。不知您是從哪裏得知這個消息的?”
“從夢裏。”
趙問一臉嚴肅,無比認真地說:“昨夜朕夢到扈笑泷起兵謀反,将我拘于祭臺之下,有弑君的圖謀。還好朕及時醒來,否則,夢裏天下便要改名換姓了。”
“……”陳維青不曉得該說什麽,片刻憋出一句,“只是個夢罷了,當不得真。”
“舅舅何出此言?”皇上堅持道,“朕相信這一定是列祖列宗顯靈托夢,想讓朕為大慶除去災星。”
他把列祖列宗托夢都當成理由搬了出來,天底下還有哪個不怕死的敢同他嗆聲。
陳維青幾乎傻眼,盯着皇帝看了許久,将滿腔怒火壓下,退回原位。
趙問旗開得勝,得意一笑:“撰旨!廢扈笑泷,發配崖州。”
“諾。”中書舍人應下。
寶座下鴉雀無聲,對這莫名其妙的變故感到茫然。
他們不說話,趙問可就要說了。
“你們剛剛争執半天,不覺得累?”他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群臣互相對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上朝不讨論政事那要幹嘛?難道擺個棋盤,提個鳥籠,一邊下棋一邊逗鳥?
無奈皇權尊貴,就算他們有再多抱怨也不敢表露,只能作出唯唯諾諾的表情,委婉地說:“為皇上分憂,微臣不敢言累。”
分憂,分憂,整天來來回回就是這幾句話。
他翻個白眼,沒有一點兒皇帝樣子,道:“朕要的是結論,不是喋喋不休,更不是你争我搶。你們直接告訴我,到底定誰?”
這…
“回皇上話,微臣位卑言輕,定不下來啊。”
此事擺明是陳氏和淮陰王的戰場,兩大巨頭不開口,他們這些小蝦米又能做什麽決定。
趙問擰眉,怒氣沖沖道:“趙霁在外面躲夠沒?大春天的避什麽暑,有毛病。”
大臣們紛紛顫抖,不敢摻合,更不敢附言。
趙霁皮得很,根本不顧什麽體統大局。他擡起手臂,直指座下,冷冷道:“朕知道你們中間有很多淮陰王的眼線,替朕告訴他,立刻給朕滾回來。後天他要是沒來上朝,朕就直接定人了。”
大家面面相觑,吓得不能動彈。
他哼了聲,朗聲道:“退朝。”
從殿中出來,一位身着三品官服的大人快步而行,到宮門外,撩開簾子上馬,低頭對小厮說:“馬上發信,讓王爺回京。”
淮陰王不在的京城,血雨腥風,那些妖魔鬼怪已經快要壓不住了。
*
從鴿腿上取下紙條,趙霁盯着它看了會兒。不久,将手中的紙撕成數片,扔進火爐。
火焰飄忽高漲,火舌吞沒紙頁。親眼看着它化為灰燼,他收回視線,撣了撣衣袍,端茶飲盡。
賀三又仔仔細細把桌上的信翻看一遍,不禁咋舌:“古語誠不欺我也,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一點兒沒看出來顏姑娘有如此心計。”
這十幾張信紙詳盡地記錄了她與殺手門之間的通信,言辭相當狠辣。
根據信中內容推測,兩年時間,她總共向殺手門提出了三次交易邀請,雇傭他們前去獵殺沈瑟瑟,還有另外兩個女人。
他嘆了口氣:“難怪魏姑娘和周姑娘此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原來是遭了毒手。”
魏筝、周菡其實與王爺并沒有太大關系,她們兩個是江南名妓,之前在宴會上同他有過一面之緣,雖聊表好感,但王爺潔身自好,并未搭理,因此彼此之間甚至算不上熟悉。
趙霁目光幽冷,低聲道:“是我害了她們。”
他自诩聰明,卻把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留在身邊數年,而且任由她為非作歹,連累了那麽多無辜的人。
“您準備怎麽處置顏姑娘?”賀三小心翼翼地問道。
看這個形勢,顏楚音失寵是必然的事情,但萬事不可說得太過絕對。
她很早就來到王爺身旁,與親妹也沒什麽區別,更何況她父親是為了救王爺而死,幾層因素疊加,主子是否能夠狠下心對付她還是個未知數。
果然,趙霁臉上顯出一絲疲憊和猶豫。
他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是我把她寵壞了。”
還記得小時候楚音連射只兔子都覺得害怕,哭着鬧着求他把獵物放掉。可如今回頭再看,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再也找不回當時的親切。
“把她帶回王府幽禁,吃穿用度不變,但這輩子都別想出去。”
當日陳太後派人圍殺他,是師父冒死收留,把他藏在地窖之中,他才得以保留性命。而顏家數口卻因此而亡,只留了顏楚音一根獨苗。他非常感激,脫困後就将她接到自己身邊好生養着,在她身上彌補對顏家的虧欠。
她壞事做盡,的确可恨。但瑟瑟畢竟沒有受到生命威脅,過錯尚且可以挽回。
果然。
賀三猜到他顧念以前的情誼,不可能直接殺死顏姑娘。
他說不清心裏什麽情緒,也不曉得誰對誰錯,只暗暗嘆息一聲,問道:“王爺,方才何大人來信說了些什麽?”
趙霁瞥眼旁邊的火爐,聲音平靜:“皇上命我立刻折返京城,否則便會任命陳維青的人接替陸致遠。”
賀三肅然:“那卑職馬上收拾東西,今夜就可以離開。”
“嗯。”
他剛說完這個字就往外走去,賀三一愣,想邁步追上,卻被他喝住:“不用跟過來,本王想獨自逛逛。”
“…好。”您才不是出去逛,而是要去見容妃娘娘吧。
看透一切的賀三表示自己已經心如止水,不會大驚小怪了。
趙霁甩開侍從,來到攬星閣。
他來的時候沈稚秋剛剛喝完今日的雪蓮湯,唇角還沾着些湯汁。
屋裏點着熏香,味道出奇的好聞。
茯苓湊近,小聲說:“淮陰王來了。”
“哦。”女子臉上沒太多表情,對他的到來沒任何表示。
她不發話,沒人敢搭理趙霁,即便他是淮陰王。
所有人都對他視若無睹,他就像空氣一樣站在那兒。但他也不覺尴尬,無須旁人搭理,靜靜盯着她瞧。
過了會兒,沈稚秋懶洋洋地揮手,道:“你們出去,讓本宮聽聽九叔到底要同我說些什麽。”
茯苓擔憂地看了看她,被當歸拉扯離開。
門從外面關上。
趙霁沉默幾息,說:“瑟瑟,我要走了。”
她愣了愣,旋即笑起來:“挺好的,趕緊滾。”
他眸子微深,流露出一絲苦澀。
“不是我派人滅的藥王谷,我也沒有想過傷害你。但這些全都因我而起,是我對不起你。”
沈稚秋冷笑:“假惺惺。”
他走過去,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匕首,轉了方向,将刀柄塞進她手中。
“回宮之後你再難對我下手。今日我沒有帶任何護衛,你想報仇就報,我絕不還手。”
女子氣極,拽過刀柄将刀尖抵在他右邊胸膛。
“你以為我不敢?”她咬牙切齒地說,“我沒有一刻忘記過仇恨,就連做夢都想殺了你。”
他臉上是深深的痛悔。
“如果我死能讓你感到開心一些,你就直接捅下去。”
她手腕止不住顫抖,眼底淚花閃動。
趙霁握住她的手腕,逼她往裏刺去。刀尖緩緩沒入皮肉,和他的身體融在一起。
“啊!”沈稚秋驚叫一聲,胡亂踢他,“你瘋了,趙霁,你是個瘋子。”
他臉色一片冰冷,還是握着她的手,引她捅得更深。
她忍不住恸哭起來,眼眶紅得吓人,淚如雨下沾濕面龐。
沈稚秋看不見,可是她能聞到血腥味兒,也能感受到滿手濕濡。
她一邊哭,一邊哀求:“放過我,趙霁,我已經避開你了,你為什麽不肯放過我?”
趙霁輕輕嘆息,對她低語。
“我不會放過你。”
“這輩子都不會。”
沈稚秋猶如困獸一般小聲嗚咽:“你該死…你為什麽還沒有死?”
他用不可抗拒的力道将她環住,安撫性地拍了拍女子肩膀。
等她哭聲漸漸平息,趙霁目光沉凝,鄭重其事道:“瑟瑟,嫁給我。”
她渾身一顫,譏諷地說:“你這麽忠誠,敢以下犯上,違背君臣之綱?”
“為了你,有何不可?”
他神情淡淡,用一種極其平靜的語氣開口:“趙問要我的兵權,我可以給他。而他心裏另有其人,必不會為難你。”
“我要堂堂正正娶你為妻,八擡大轎迎你入府。”
沈稚秋彎唇自嘲:“然後讓我和你的楚音共事一夫?她當大還是我當大啊?”
他止住對方的話。
“瑟瑟,我只有你,從來沒有其他人。以前沒有,現在沒有,未來也不會有。”
此話一出,她便像失了魂魄一樣靠在那裏,遲遲未動。
許久,沈稚秋緩緩道:“起來。”
他有些慌神:“再讓我待會兒……”
“血都快流幹了,當真想死嗎?”她顯出幾分無奈,“我給你上藥。”
趙霁兀地呆住。
“你…要幫我上藥?”
“聾了就滾。”
“沒聾!”他傻乎乎笑起來,“聽得很清楚。”
不用她多說,男人已經厚臉皮地靠了過去。
他恬不知恥地說:“瑟瑟,我覺得左邊也疼,你幫我看看,是不是傷口裂開了?”
話說到這兒,她果真摸到了另外的傷口。
“你怎麽受這麽多傷,王府護衛都是擺設?”
他也不解釋,輕笑着岔開話題:“瑟瑟心疼我啊,真好。”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厚臉皮了?”
“在你面前要什麽臉。”趙霁說得理直氣壯。
這人。
她嘆聲氣,繼續幫他上藥。
女子正專心致志地為他包紮,纖長濃密的睫毛溫柔覆下。唇瓣粉嫩,随着她纏繞的動作一張一合,仿佛在發出什麽無聲的邀請。
馨香暗浮,在他心頭點燃一簇火苗。
察覺到某種異樣,趙霁小腹微緊,瞬間往後縮去,不敢再看她。
沈稚秋蹙眉,一把按住他的手臂。
“誰準你亂動?”
他啞着聲音哀求:“瑟瑟…別碰我。”
分別那麽久,她時常出現在自己夢中,是他的日思夜想,也是他的求而不得。
欲念橫生,将他殘存的理智消磨。
沈稚秋很快意識到什麽,立刻想将手縮回去,但她最終沒有如此。
女子輕聲問他:“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你還會不會這樣對我?”
趙霁斬釘截鐵地說:“不會。”
他不懼成為佞臣,不懼被世人唾罵。可他真的再也不想讓沈瑟瑟難過。
要是還有機會重來,什麽榮華富貴,責任擔當,他都不要了。
“好。”
她終于下定決心,玉臂攬過郎君脖頸,将柔軟的身體依偎附上。
趙霁喃喃:“瑟瑟……”
春蔥般的指尖按在他唇上,不許他再繼續。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九叔,好好愛我。”
煙霧袅袅,香氣盈室。
話音剛落,他用力将人扯入懷中,耳鬓厮磨。
攜腕入羅帏,花漏怯春宵。雲屏遮掩嬌無限,香肌雪膚,玉枕釵聲碎。
黃莺婉轉唱罷,男子沉沉睡去。
榻下,沈稚秋穿戴整齊,冷冷盯着前方。
等他獨角戲漸止,她擡腿便是一腳,狠狠踹過去,将人踢到角落裏。
“狗東西,想得倒美。”
也不看看姑奶奶與你有多少深仇大恨,三言兩語就想破鏡重圓,和好如初?
沈稚秋自言自語道:“就算一切可以重來,我也不會再選擇你。”
好男人千千萬萬,為何要吃你這根回頭草。
她俯身吹滅情花香,坐在榻邊,等男人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