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見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南城的三月,草長莺飛,秦淮河在槳聲燈影裏搖曳,柔波漾漾,濕潮的氣息撲面而來。

連日陰雨纏綿,把裂着口子的青石板街沖刷得幹幹淨淨,連下腳都不忍心。天色将明未明,像是顏色陳舊破敗的畫布,斑斑駁駁的牆皮寫滿了歲月的痕跡,街巷屋檐滴水成串,滴答滴答的往下落,不遠處有烏篷船劃過,船夫披着蓑衣,蒼老的手臂執着船槳,穿過深褐色的橋洞,向着遠方而去。

下了火車,江遲頂着一塊巨大的紗布,跟随着母親的腳步,拎着大包小包走在後頭。

南城的三月春光,對他來說是絕對的新鮮事物,可他此刻滿心煩悶,臉色比天色還要陰郁,賭着氣往地上一坐,大剌剌的叉着腿,兩只手往臉上扇着風,“不走了不走了!走了多遠還沒到!”

雨水把他的衣角壓得沉甸甸的,鞋子也濕的通透,讓他懶得挪開步子。

五歲大的男孩子,整天就知道惹是生非,喬南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江河大手一揮,嗨呀,養兒子就是個大坑,臭小子生來就是坑爹的,不養了不養了,送回爺爺家去坑爺爺好了!

反正老頭子一直念叨孫子,讓他見識一下他大孫子的破壞力,以後就用不着念叨了!

于是,剛剛和學前班的同學幹過一架的江遲就被母親遣送到了南城。

說起來,他的名字也有意思,母親當年生他的時候難産,嫌他出來的太晚,幹脆給他起名叫江遲,以為是個慢吞吞的性子,沒想到這小子不僅不慢,還是個一點就着的暴脾氣,一言不合就跟人動手,三天兩頭的負傷,氣得兩個大人分分鐘想把他扔出去!

喬南回頭瞪着兒子,這才走了幾步路就一身的泥點子,她當年為什麽要生這麽一個冤家!按幾率來算,随便去垃圾桶裏撿一個都比這個強!

“愛走不走吧,一會兒自己回去,看見沒有,再直走幾步就到了,挂燈籠那家就是,記住了沒有?”

她倒是不擔心,這小魔王雖然脾氣不咋地,但是腦子還是很好使的,幾步路肯定記得住。

想到這裏,喬南就放心的往家裏走去。

江遲看見母親走的人影都沒了,這才反應過來:喲呵,還真把他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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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明神武風流倜傥的江遲遲大人,就這麽被親生母親抛棄了???

他聳了聳肩膀,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瓜子,靠在牆邊嗑了起來。

他才換了牙,對嗑瓜子這項技能掌握的爐火純青,不一會兒就在腳下攏了一堆瓜子皮。

想了想,他把地上的瓜子皮攏成一團,裝進了垃圾袋,準備找個垃圾桶丢掉。

很可惜,走了好長一段路都沒有找到垃圾桶。

江遲腳步一頓,心裏突然“咯噔”一聲,動作遲緩的回過頭,完了,這是哪兒啊?!

他他他他他是不是迷路了?!

不可一世的大魔王江遲遲居然會迷路?!!

不可能的!!!

其實迷路倒是沒啥,關鍵是要是讓母親大人知道了,這丢臉可就丢大發了!

他摸索着往回走,越走越覺得所有的大街小巷都長的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江遲腳下一滑,“咣當”一聲摔在了地上,身子濕了半邊!

哎呦!疼死他了!

還好還好,至少沒人看見!

就在他長舒了一口氣準備從地上爬起來又是一條好漢的時候,他聽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小哥哥,你沒事吧?”

這一刻,江遲很想裝死。

于是他趴在地上,半天沒動。

只要不被人看見他的臉,別人就不知道摔跤的人是他了!

沒錯,就是這樣,他真是太聰明了!

阮棠見他不動,就有點慌,啪嗒啪嗒的跑了過去,小碎步停在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哥哥,你頭上在流血呀。”

她聲音嬌甜軟糯,比沾了露珠的花瓣還嫩,像是沾染了天上的雨水,“啪嗒”一聲落在他的耳朵上。

江遲機械的擡起頭,那雙明亮的如同一泓碧水的眸子映入他的眼簾。

那一汪碧水裏是他的影子。

茫茫細雨醺風中,她手中挂着一把小小的素色油傘,那把傘恐怕比她的個子還要高些。

天色更加陰沉,在她身後暈染出一大片光與影的混沌。

江遲聽到自己的心髒重重的跳了一聲,像是心髒病發作了一樣,讓他一瞬間喘不過氣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下意識的“哎呦”了兩聲,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腦袋,眼巴巴的看着她。

“小哥哥,你怎麽了?”阮棠蹲下來,瞪着一雙比星辰還要明亮的大眼睛,專注的看着他。

江遲大概是第一次說謊,有些不大自在,咳了一聲,別過了頭,“你是誰啊?這裏……是哪裏啊?”

在他自己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竟然開始裝失憶。

誰說孩子不會騙人,孩子騙起人來很溜兒的!

阮棠哪裏看得出他心裏的彎彎繞繞,雪白的小臉上浮現出擔憂之色,“那你記得你住哪裏嗎?”

江遲理直氣壯的搖搖頭,“不記得了。”

燈籠什麽的,母親什麽的,都不重要!

阮棠咬着唇,圓潤的小臉皺成了一團,她也不認得這個小哥哥,不然就可以送他回家了。

這裏的每一條路她都認得,小時候母親抱着她走過,每一條巷子裏住着什麽人,她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可她确實沒見過這個小哥哥。

這件事顯然已經超出阮棠的認知範圍了,對于一個三歲的孩子來說,對失憶這種事毫無概念。

她只知道,這個髒兮兮的小哥哥走丢了。

“那你……那你跟我走吧。”她對他伸出一根圓潤的手指,“我媽媽說不定會認識你家呢!”

握着那根胖乎乎的手指,江遲已經感覺不到頭上的疼痛了,嘴都快要咧到了天上,他無知無覺的跟着比他還小兩歲的孩子回了家,坐在桌邊,翹着腿看着她。

阮棠對着父母比比劃劃,“這個小哥哥走丢了,不記得家住哪裏,媽媽你知不知道啊?”

梅麗莎和阮宸對視一眼,無奈聳肩:誰家的孩子啊,沒見過!

“棠棠啊,你從哪裏撿到的這個小哥哥?”梅麗莎操着一口熟練的漢語,蹲下來問她。

阮棠低頭想了一會兒,又回頭看了江遲一眼,“是在金婆婆的巷子裏,他就趴在那兒。”

像是之前奶奶家累死的大狗湯圓。

這個名字,還是她給起的,可惜沒過一年就死掉了。

她當時傷心了好久。

奶奶告訴她,萬物有命,這是一個必然的輪回。

可她一點也不想看到湯圓死掉。

所以,看到這個小哥哥的時候,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湯圓。

梅麗莎揉了揉她的頭發,看着桌邊百無聊賴晃着腿的男孩,嘆了口氣。

“餓不餓?你去陪哥哥吃點東西。”她端了兩個碗放在桌上,準備去街上打聽打聽誰家來了人。

這個孩子她沒見過,應該是來探親的。

小地方的好處就在這裏,就算丢了也走不了多遠,随便一問就能問出來。

阮棠乖巧的捧着碗吃牛肉粉。

她家裏是開早餐鋪的,大大小小幾樣吃食遠近聞名,鋪着筍絲和芝麻的燒餅熱氣騰騰,玲珑的鮮肉小雲吞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湯底濃厚的牛肉粉回味無窮,籠屜上還放着幾碟鮮蝦燒賣,香氣撲鼻。

江遲一無所覺,只是盯着女孩的湯碗發愣。

“你……你叫什麽呀?”他努力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手裏的筷子一動,把兩塊牛肉夾到了她碗裏。

阮棠對他搖搖頭,吃飯的時候不能說話,容易嗆到。

“哦。”江遲腦袋上的呆毛都耷拉了下來,無精打采的吃完了一碗牛肉粉,風卷殘雲一般。

他還沖她亮了亮碗底,“你看,吃完了,可以說話了!”

阮棠看看他幹淨的能映出人臉的大碗,再看看自己碗裏幾乎沒動過的食物,張大了嘴。

這個人,是傳說中的餓死鬼托生的吧!

湯圓吃飯都沒有這麽快的!

她目瞪口呆的樣子有趣極了,看得江遲心裏一陣膨脹,“你看,哥哥吃飯快吧?”

“好快呀!”阮棠愣愣的點着頭。

“咳!”江遲坐直了幾分,“那你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麽了嗎?”

“棠棠。”阮棠咬着筷子,“海棠的棠。”

他把她的名字含在嘴裏悄悄地念了一遍,記在了心裏,“那你姓什麽呀?”

“阮。”她發音還有些含糊不清,江遲聽了好幾遍才聽清楚。

“阮嗎?”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瑩白如玉的小臉蛋,試了試手感,“嗯,是挺軟的!”

說完這句話,他撚了撚手指,突然笑了。

“叫什麽阮棠啊,叫軟綿綿多好。”

他的話音才落,後背上就落下一巴掌,“臭小子,又胡說八道!”

看那個小姑娘,都快哭出來了好嗎!

江遲看都不看喬南一眼,只注視着對面那雙秋水似的眼睛。

這一刻,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蓬勃生長,好像有什麽生了根,冒出一截嫩芽。

——

五歲那年,江遲的身後多了個小他兩歲的妹妹。

江河的意思是讓他跟着老爺子磨磨性子,過兩年再帶回去上學。

當然,希望老爺子能忍他兩年。

喬南是大都市裏長大的姑娘,鮮少見到南城的水鄉秀色。她是高中老師,有漫長的暑假可以揮霍,原本打算送兒子過來就回家去,結果一住下來就不想離開了。

除了那個不省心的傻兒子,這裏樣樣都好,食物精致,氣候宜人,連帶着她的皮膚都好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這裏生活節奏很慢,人也都熱情好客,讓她每次想要離開都心生不舍。

這麽好的地方,江河當年是怎麽下定決心要離開的?

這個問題,她當天就沒忍住問了老公。

江河一把鼻涕一把淚,“你知道嗎,我當年是被我爹扔出來的!”

就因為他爹聽見有人說,孩子一定要出去見見世面,不能一輩子窩在父母身邊,于是一狠心就把他扔了出來自生自滅!

什麽好男兒志在四方,什麽四十五以後才許回來長住,想起來都想哭!

喬南一邊嘲笑他,一邊好心的拿着酥餅嚼給他聽,“我都胖了一大圈了,阮家的手藝可真好,他們還送我點心吃!”

“橋那頭的阮宸家嗎?他手藝是祖傳的,肯定好啊!”

他跟阮宸一起長大的,哪能不知道他手藝好!吃了多少年呢!

“記得給我帶點回來,對了,不要告訴他們那個臭小子是我兒子!一定會被嘲笑的!”

“晚了,你兒子天天跑去蹭吃蹭喝,馬上就拐個媳婦兒回來了,比你可厲害多了!”

反正有老爺子管着,她現在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喬南現在每天都是大清早被兒子拖着去阮家吃早餐,飯量越來越大,她覺得自己回去之後最好不要稱體重,不然一定會很難過的。

她覺得,她的體重計也會很難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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