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脫不去的髒衣服

脫不去的髒衣服

怎麽會有這樣的照片?

楊珊自幼家境清苦,沒怎麽正經照過相,經歷了父母雙亡的變故,性格變得孤僻。家裏能找到的照片無一不是各類證件照,或者集體大合照。她說,對照相屈指可數的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陪着母親去拍遺照,因此,她非常不喜歡拍照。

手中的照片斷無可能經她允許,這種情況顯然屬于偷拍了。那麽,這張照片是誰拍的?

楊珊早已辭去夜總會的工作,過去這麽久,這張照片為什麽會落到她手裏?

結合剛才楊珊略顯疲憊的語氣,我有了不好的預感。

雨水依舊狂野地拍打着窗戶,窗玻璃上趴着一張湧動的水簾,在沒開燈的房間,透過窗戶望出去,建築物模糊的輪廓讓人恍惚覺得世界很失真。

我收回視線,把照片放在書桌顯眼的地方,開了燈。

若非如此,習慣掩藏心事的楊珊又怎會告訴我發生了什麽。我好害怕她有事瞞我的感覺,像當初離開我時那樣,明明眼神複雜得難以解讀,卻還要對我強顏歡笑,擺出若無其事的姿态。

哪怕把這樣的照片明晃晃攤到她面前會讓她難堪,我也不容許她藏着不欲對我開誠布公的心事。

她洗好澡,換上幹爽的家居服,擦拭着長發,從浴室走出來。她的眼神恢複如常,澄淨分明,一掃疲态,說:雨太大了,從教學樓到停車場,短短幾步路,就淋了一身濕。

若不是我事先有所洞悉,怕不是又要被她雲淡風輕的樣子蒙騙過去。概是怕我擔心,一出來就着急向我解釋淋成落湯雞的原因,斷然不是她平日的作風,反而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了。此舉不由點醒我,真若短短幾步路,絕不可能把全身淋透。那輕薄的衣服上吸附着的雨水,只消輕輕一擰,夠裝半個臉盆。

楊珊這個騙子!

我盯着她,眼睛一瞬不眨,心想,可真會裝。若沒有看到背包裏的照片,就憑她此刻淡然自若的神态,我又怎能看穿她半點心事。

見我不說話,她眼色疑惑,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向我走來。她蹲在我面前,擡頭端詳了我一陣,才關切道:李艾雲,你這是不開心嗎?

是啊,我的不開心表現得如此明顯,還用得着問嗎。倒是某人,把負面情緒掩埋在心底,藏得滴水不漏,盡費人思量。我一邊腹诽,一邊拿過照片,擱在膝蓋上,小心翼翼說:你又何嘗不是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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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照片,楊珊眸色一暗,唇瓣翕張下,終是來不及想到可以合理搪塞我的措辭。她頹然把腦袋垂下,和照片一起,擱在我的腿間,久久語噎。

這般脆弱的模樣落入我眼裏,心忽而就疼了。我的指尖穿過她濕潤的發絲,停留在她的肩頭。我問:楊珊,發生什麽事了?告訴我好嗎?

一陣沉默後,她的聲音悶悶地響起,她說:夜場工作的經歷就像一件洗不幹淨的髒衣服,穿在我身上,任憑我怎麽努力,總也脫不去它。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再也無法活得體面?

她的話帶着沉重的力量,猛然揪着我的心,疼得我鼻酸,手指也控制不住輕顫。不,她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蓮,怎麽可以妄自菲薄。

世人皆蝼蟻,順逆皆由命,誰又比誰高貴,不過是命運恣意妄為的擺布罷了。而我的楊珊,在逆風中奮力前行,頑強不屈對抗命運,活得很辛苦,卻很體面。

我捧着她的臉,無比虔誠地告訴她:這世上有許多人,穿着體面又幹淨的衣裳,未必骨子裏不髒。可你呀,骨子裏既體面又幹淨,何懼命運強迫你穿上的髒衣服呢。你知道嗎,髒衣服無法遮擋你堅韌善良的品格,你看那淤泥之上的清蓮,其風骨不照樣被瞻仰,被歌頌嘛。不要再覺得自己活得不體面,反而那些認為你活得不體面的人,才是真正的不體面。

楊珊凝望我,清澈的瞳孔如春日裏開始消融的冰雪,依稀折射出溫暖的光,蘊含着朝氣與希望。

我想,我有安慰到她。

楊珊站起身,照片從我膝頭滑落。她瞟了一眼,思索片刻,俯身拾起,不疾不徐向我道出原委。

當時,我差點忘記之前給楊珊發簡訊而被我拉進黑名單的男生,沒想到他會因為對楊珊愛而不得就成為無情的加害者。他令我想起程立,一樣相貌斯文,一樣心胸狹隘。

他叫林家成,和楊珊同期不同系,接觸甚少,僅限于數次不期而遇。而楊珊一向獨來獨往,處事低調,林家成為了接近她,多半費了一些周折,否則也要不到楊珊的電話號碼。

我曾也認為他勇敢,面對疏離淡漠的楊珊,敢于吐露內心的情感。後來我才知道,那勇氣來自于他知道了楊珊從事着不體面的工作。于是,原本在他心裏高不可攀的楊珊瞬間從聖壇跌落,而他自覺拔高了形象,突然比楊珊高貴起來。以此為把柄,他便有了無限的底氣,心想,在夜場輕賤自己的人,總應該掂量得清自己的地位。

被楊珊拒絕後,他并不死心,試圖用簡訊叩開楊珊的心扉。直到簡訊也被攔截在外,他便沉不住氣了,跳着腳和楊珊撕破臉,誓要讓楊珊伏低姿态,對他忌憚,對他屈從。他揚言要在校園裏散播照片,洋洋得意地威脅楊珊對他妥協,哪知楊珊只是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語。

楊珊并未把林家成的威脅放在眼裏,只當他追求挫敗後惱羞成怒罷了,充其量放放狠話解解氣,不至于把事情做絕。可她低估了男人的氣性,徹底被激怒的林家成抱着得不到便毀掉的壞心眼,言而有信地将她的照片四處張貼。

楊珊是個自帶光環的人,即便坐在陰暗的角落,也很難不使人留意。當她的照片鋪天蓋地出現在校園裏時,她便淪為了衆矢之的,校友對她投來的目光中,有探究、有鄙夷、有同情、有玩味。

那時候,女性哪怕在外抽上一支煙,都會引來三兩句閑言,可想而知,曾在夜總會工作過的楊珊将會招來多少不堪入耳的蜚語流言。

她冒雨游走在校園,收了厚厚一沓自己的照片,可她無法清除大家的記憶,更無法抹去自己的過去。

我讓她暫時別去學校,避一避風頭,等議論的熱潮消停下來再回校。楊珊搖搖頭,說:你不是說,不要畏懼命運強加給我的髒衣服嗎,除此之外,若命運還要我承受許多謾罵,我便要退縮嗎?

誰沒有面對傷痛亦無畏的青春呢,可有些傷痛,遠遠超出了青春的承載量。

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睡不着,看着身旁的楊珊睡顏無邪,我的內心便沸騰着千思萬緒。我甚至不敢想象楊珊會遭受多少非議,一想到那些無知的人将要加注在她身上的傷害,我便心痛得仿佛要窒息。我怨怼,嘆上蒼無眼戲衆生,也恨自己無能為力。

楊珊照舊去上課,去圖書館,當做無事發生一般。她用堅定的意志将不懷好意的目光及言論抵禦在心牆之外,不解釋,不制止,也絕不示弱。回到家,她也從不對我提及她的委屈,像個沒心沒肺的傻子,銅皮鐵骨,刀槍不入,吃得香甜,睡得安穩。

可我知道,她只是要強而已,并不是沒有受傷。

很長一段時間,在校內,楊珊的處境并不好過,所行之處,皆有指點。那些以前仰望她的人啊,紛紛如得了勢般,轉眼便把她踩到腳底。議論起她來,少不得添油加醋,就好像他們全都親眼看見過楊珊如何風情迷豔似的。添油加醋的話經過幾番口耳相傳,楊珊便成了極其卑賤放蕩的□□。

往年的獎學金是楊珊的囊中之物,名譽受損後,光憑專業第一名的成績已經不足以使她擁有角逐獎學金的資格。當被學校告知此事,楊珊破天荒地失眠了。她自嘲道:比起失去獎學金,唾沫星子也談不上什麽實質性傷害了。

可是,怎能不算呢,正是那些幾乎要将她淹沒的唾沫星子,才導致她與獎學金失之交臂啊。她感到惋惜,平白損失了一筆收入,但并不會因此受到影響,所以,她願意對我談起。而那些真正戳痛她脊梁骨的貶谪,她則深藏于心,絕口不提。

她是驕傲又倔強的人,太難看的傷口,她不願給人看,而若只傷及皮毛,她便滿不在乎袒露出來。

不久即将迎來國慶假期,我想趁此機會,和楊珊回去一趟吧。暫時抛開這座城市的紛紛擾擾,回到我們的方寸天地,不去聽別人的閑言碎語。天氣晴好的話,騎上單車,去海邊散散心,無憂無慮度過幾天安生日子,多好。

于是,擱置在我心裏許久的計劃,便在這當口定下歸期。假期來臨前,我難掩雀躍的心情,與碧芬通了電話,迫不及待告訴她,楊珊終于要回家了。

碧芬雖然嘴上笑話我沒出息,說我生生搞出了大人物衣錦還鄉的架勢,未免太誇張。可她真心為我感到高興,也只有她能理解我的心情。獨守空屋三載有餘,她都看在眼裏,她懂得我的不易,亦明白我的期待。她知道,我終于等來了我的楊珊,給那苦苦支撐的三年劃下一個完滿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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