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春風化雨

春風化雨

楊珊沉沉地嘆了口氣,想把我推開。我抱得更緊,用盡我所有的力氣。

“李艾雲,你放開我。”

“不放。”

“……不要做無濟于事的糾纏,你要我怎麽說才肯放我一個人生活?”

“不要做無濟于事的掙紮,你說什麽我都不會再放你一個人生活。”

“這是何苦,我真的不再愛你了。”

我仿佛練就了一身銅皮鐵骨,就算她說再多使我傷心難過的話,我都聽之任之,不為所動。比起這些,還有一種更沉重的悲傷,叫做遺憾。

“楊珊,你知不知道,你不擅長說謊。不管你的神情裝得多麽冷漠,話語說得多麽誠摯,你的眼神藏不住你的心事。”我擡頭凝望她,看到她躲閃的眼神,接着道:我太了解你,當初才會信了你的謊言,因為知道你不會撒謊。可我終究太遲鈍,才後知後覺發現你拙劣的謊言,以至于我們錯失了這麽長時間。不管……餘生漫長亦或短暫,可不可以不要再浪費時間。在風霜雪雨中,在疾苦磨難裏,讓我們好好地相愛。

“我沒有撒謊。”

“這才是你最大的謊言。”

“你要我怎麽說,你才肯相信。”

“那你就和我說說戶醫生吧。”

聞言,楊珊眼底頓然慌亂,一時語塞。她意識到我知曉了她苦苦對我隐瞞的事情,我也因此證實了她正是程立的妻子口中提到的那個楊珊。

她的眼神黯淡下來,我的眼神也黯淡下來。證實這件事情,并沒有讓我感到開心。

楊珊推開我,不作任何無謂的辯解,扭頭就走。我猝不及防,踉跄倒地,愕然看着她的背影,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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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高氣傲的楊珊不願讓我看到她脆弱的模樣,才選擇在得知病情時就毅然決然甩開我。可我怎能就這樣放她走,倘若此時讓她走了,她就會永遠消失在我的世界,絕不會讓我再找到。而她會躲在世界某個角落,獨自等待生命凋零,像枝頭枯萎的葉子,搖搖欲墜,随風而逝。

我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迅速爬起來,從身後抱住她,任她如何掙紮,我偏不放手。這一次,再無理取鬧也要堅守住這一線與她重拾舊情的希望,這樣才有立場照顧她,陪伴她,給她力量與病魔抗争。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得了絕症的人是我,你會怎麽辦?”我大聲質問她,帶着濃濃的哭腔。

她漸漸停止掙紮,頹然而立,似乎在思考我的問題。

如果面臨死亡的人是我,她會不會任我獨自死去,另覓新生。顯然,稍微換位思考,她就知道這對我有多麽殘忍。

她必然會不留遺憾地陪我走完生命裏最後一段旅程,帶着淚或帶着笑。

那麽,我何嘗不是呢。

她緩緩轉過身,看着我,卻無言。很久很久,她幫我拭去眼角的淚珠,沉默地抱着我,越抱越緊。

那一刻,我知道,我留住了我的楊珊。

我們依偎着,在棕榈樹下。她告訴我,當年,她去做了出國留學需要的體檢報告。而那個下午,她拿到了不好的血液結果,初診她罹患急性白血病。她萬念俱灰,以為生活欣欣向榮時,卻又一次承受重擊。她本想出國鍍金幾年,回來有足夠的資本給我更好的生活,可蒼天總也不願饒過她,仿佛她此生只為贖罪而來,不配得到幸福。她想,若她注定是個不祥之人,就不當把我拖入無邊的黑夜。于是,她推開我,成全我,而把所有黑暗囊括在她的世界裏,不欲人知。

我離開當天,她心碎成渣,可她克制住所有妄想,狠心又倔強,淚往肚裏咽,絕不讓我察覺出異樣。

寧願傷我一時,也不願拖我一世。她以為,沒有她,我依舊可以好好生活,投入新的戀情,組建完整的家庭。

很抱歉,我并未如她所願。

她花光所有積蓄在醫療費上,自然沒有多餘的財力支撐她出國留學。而被宣判死刑的她,根本也不在乎可否出國深造,只是憑着本能茍活于世,就像她當初放棄學業拯救她母親一般拯救自己。

她說,求生是一種本能,并不帶任何希冀。

經過治療,戶醫生說,她的情況還算穩定,但不排除複發的可能性,于是,她不敢回來找我。她擔心某天又将被推上手術臺,狼狽地躺在無影燈下,如風中殘燭。

那晚,我們互訴衷腸,彼此沒有隐瞞。

我把車留在海岸邊,如願以償坐着她的自行車,回了我家。

她慢悠悠地騎着,為我遮擋了迎面的冷風。她的頭發又黑又亮,在風中飄揚,她的衣擺獵獵作響。她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我說話,聲音散在風裏,飄忽不定,卻延展出溫暖而甜蜜的的氣息。

我忍不住晃着腿,生怕這個冬夜不知道此刻我的心情有多麽愉悅。

一進門,我整個人挂在她脖子上,迫不及待仰起頭熱烈地吻她。我等不及要讓她知道,我愛她之深,思之若狂。我多麽需要她,像久旱逢甘霖,唇舌交纏都不足以疏解我的貪婪。

內心的缺口那麽大,吻得意亂情迷都填不滿,填不滿。

從客廳到卧室,她抱起我,把我放到床上。我羞赧問:我重不重?

她說:重,抱着我的全世界,怎能不重。

我笑,輕輕咬着她的唇,歡欣盛大地以示懲罰。

沒有開燈的房間,她的吻像燎原的星火,四處撩撥我的欲望。迷亂間,我時而恍惚這是一場夢,美得那麽不真實。我陶醉在酥麻的觸感裏,在虛實沉浮中,像開春的花朵,堕入春風化雨的溫柔裏,毫無保留綻放着,盡情奉獻自己的嬌豔。

借着月色,我看到楊珊的輪廓,在我的枕邊,睡顏沉靜。她呼吸清淺,以至于我需要把手掌放到她平坦的腹部,感受到起伏的節律,才覺得心安。

她睡得安穩,我卻失了眠。我無法忽視她流淌的血液裏,藏匿着足以奪走她生命的威脅。我多想她的心髒能一直鮮活地跳動着,睡在我旁邊,直到我青絲煥白,容顏老去。

說老天殘忍,它把美好的楊珊恩賜給我。說它寬厚,它把病痛給了需要被生活溫柔以待的楊珊。我奈它何!

在我們家,母親是最具話語權的,我和她說了楊珊的事情。關于她當初和我分手的原因,母親很遺憾,連連嘆息她命運多舛。我表示希望和楊珊一起團年,不想再讓楊珊獨自一人,這個世界,她只有我。母親想了想,看了看一旁看報的父親,轉頭鄭重對我說:大過年的,一家人就得齊齊整整,你帶她回來吃頓年夜飯吧。

言下之意,楊珊也是這個家庭的一份子。

我觑了眼默不作聲的父親,報紙拿在手裏,許久不曾翻動,仿佛對我和母親的對話置若罔聞,實則一字不落聽了進去。他用無動于衷表明了默許的态度,卻礙于父親的威嚴不願軟化,好像一旦他附和母親,便是讓我這個逆女贏得多年抗戰的最終勝利,會使得他顏面掃地。

生活有在變好的,不管是我的,還是楊珊的。

我滿懷感激握住母親的手,不敢笑得太張揚,哪怕凱旋歸來,也謙遜地和對手道一聲承讓。

所有的烏雲沉積,都只是為了暴雨後的風和日麗。流過的眼淚,悄悄積攢為購買歡笑的籌碼。

我有好多好多籌碼,足夠我餘生慢慢花。

木讷的楊珊準備空手去我家,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我笑她笨頓的同時,心底卻泛起悲涼。從小到大,她的成長歷程沒有人情冷暖,只有溫飽。

我拉着她去商場選購禮品,告訴她這是基本的禮數,當然也私心想讓楊珊在父母面前博得好印象。

結果,她盡挑一些貴重而不實用的,倒是大方得很,甚至看中一個幾百斤重的根雕茶臺和精美茶具,幾萬塊一套。可這東西在我父母家,閑置率将會奇高,畢竟我了解我的父母,無人拜訪時,幾乎是不泡茶的。我無奈長嘆一口氣,心想,有些東西還是不要教她為好。

最後自然是我拿的主意,否決她所有奇思妙想,買了些尋常禮品。

她瞅了眼略顯空曠的後備箱,不由皺起眉頭,徘徊在停車場,有些心虛地問我:好印象會不會有點廉價?

“怎麽會,這是心意呀。”

“心意會不會有點輕薄?”

“禮輕情意重。”

“這樣的話……那個茶臺很重,也許更能彰顯我的情意。”

“你再和我提那個茶臺,我要生氣啦。”

楊珊乖乖噤聲,合上後備箱,鑽進駕駛座,很委屈的模樣,令我忍俊不禁。

一路驅車回我父母家,她都很沉默,我知道她很緊張,只是她不說。她的手指無意識敲擊着方向盤,嘴唇抿着,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楊珊,不要緊張,做你自己就好。”我安撫她。

“我還欠教授一頓飯。”

她沒頭沒腦的話讓我愕然,随後才想起幾年前我無意的一句話,笑說她當年沒請特地找她談話的母親吃一頓飯,她記到現在。我笑道:來日方長,以後有的是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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