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缱绻韶容

第70章 缱绻韶容

其實慕韶光并沒有離開這座山谷, 而是懷着對問旻這些行為目的的探究,從剛才被他炸開的一條谷底裂隙中走了下去。

他想看看下面到底有什麽,為什麽會散發出那麽濃重的戾氣, 要不是因為戾氣的滋養, 這些怪物沒有力量來源,只怕早就灰飛煙滅了, 也不會發展到如此地步。

慕韶光解開自己封住的穴道, 重新恢複了護體真氣,他原本以為很快就能看出個究竟來, 卻沒想到地勢一直往下,好像根本沒有盡頭一般。

最後, 通往之地,竟然是地府血河!

慕韶光曾經因為有事要辦來過地府,此時聞着黃泉那股陰郁冷寂的氣息越來越濃,鬼哭的聲音隐隐從曠野深處傳來。

他擡眼四顧,只見不停有懵懵懂懂的死靈被送進來, 一路下黃泉, 過奈何橋,再前方閻王殿接受審判。

慕韶光從他們的身邊經過,兩不相犯, 萬鬼退避,遍野生花。

他一直沿着血河的流向, 下到了地府最深處,又順着另一邊的出口向外走, 越是往前, 慕韶光就感到自己的步伐越是艱難,仿佛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正在和他對抗, 阻礙他繼續靠近。

慕韶光甚至覺得,這股力量讓他有幾分熟悉感。

他隐約看見前面有座池子,但剛靠近幾步,便感到一股淩厲之極的掌風向着自己襲來。

慕韶光早有警惕,閃身躲開,同時反手拔劍,朝着水底發出一道劍氣。

他的角度十分刁鑽,劍氣遇水化作萬千,這是硬逼着藏在底下的人必須從池子裏面出來。

果然如慕韶光所願。

水花四濺,有人淩空一躍而起,瞬間已經欺身至了慕韶光的跟前,一把扭住了他的領子,力氣大的出奇,生生把慕韶光拖到了跟前。

兩人的面孔幾乎貼在一起,彼此間距離近的呼吸可聞,對方的神情癫狂而扭曲,在黑暗中顯得兇狠、危險,但即便如此,也掩飾不了那張面容驚心動魄,震撼人心的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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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是解君心。

慕韶光脫口說道:“師兄?”

解君心雙目中泛出不正常的暗紅,原本好像連人都不認識了,但是聽到慕韶光這一聲“師兄”,他的動作還是停了下來。

他定定看着慕韶光的臉,片刻後仿佛真的清醒了,抓着慕韶光的手松了一些,卻依舊沒有放開,喃喃地說道:“你怎麽來了,還是,這是我的幻覺?”

他擡手,小心翼翼地摸過慕韶光的發絲,面頰,肩膀:“你是真的嗎?”

慕韶光任由解君心摸了一會,說道:“我是真的。”

解君心有些發怔。

慕韶光便放緩了語速:“我今天有事,下了地府血河,沒想到順着那邊一直走,通向的竟然是你這裏。你怎麽了?”

慕韶光說話的時候,解君心一直目光深深地看着他,那眼神讓慕韶光覺得仿佛自己要被吸進去了一樣。

過了好一會,解君心才好像慢慢地清醒過來,意識到面前的确實是活人,而不是他的幻覺。

他的目光慢慢下移,發現自己還抓着慕韶光,連忙放開,歉疚地說道:“對不起,我把你的衣服都弄髒了。”

此時的解君心溫文有禮,仿佛他剛才的狂躁只是一場錯覺。

慕韶光道:“一件衣服而已,沒事,你到底怎麽了?”

“沒什麽,放心。”

解君心閉目片刻,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說道:“我修煉的功法就是這樣的,需要時常以地府中的戾氣來壓制自身功體,原本等這陣勁過去就好了,沒想到被你看見了……”

解君心搖頭苦笑:“真是,我這樣的一面,可不大好看。”

他語氣輕松,但說幾個字就要頓一頓,不光是覺得自己這樣子在慕韶光跟前自慚形穢,也是因為自身承受着極大的痛苦,此時離開了血池,只能強行壓制着,能站在這裏跟慕韶光說話,已是驚人的毅力了。

慕韶光也看出來了。

他一把扶住解君心,問道:“那現在怎麽辦?是不是回到血池裏面去,你就能舒服一點,或者我能為你做什麽?”

——我能為你做什麽?

這簡單的一句話落到解君心的心中,就像是燒着了幹草的一粒火種。

慕韶光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心裏藏着多少見不得人的龌龊和貪婪,醜惡的像一只面目猙獰的惡魔。

他只是為了讨慕韶光的喜歡,才在身上披了這麽一層人皮,牢牢克制住那種本能的,獸性的欲望與瘋狂。

可正因為慕韶光不知道,才不懂得離他遠一點,不懂得他有多卑鄙,多危險,才會茫然不覺地一次次靠近他,溫暖他,讓他歉疚慚愧又欲罷不能。

道德與欲望在兩個極端的邊緣反複拉扯,要麽失衡,要麽毀滅。

解君心情不自禁地順着慕韶光的話去想。

慕韶光希望能幫助他,那麽是不是只要能為他做的,慕韶光都會願意?是不是他試着大膽一點,說出自己的“想要”,慕韶光也都會給?

可如果他真的那樣做了,又是為了步榭,還是解君心呢?

兩個人格在腦海中發生了激烈的争執。

解君心說道:“不……我什麽都不需要,你快走吧。”

慕韶光聽見解君心的聲音壓抑,伸手碰了一下他的額頭。

這觸碰讓解君心一顫,他原本此前甚至從未對慕韶光大聲說過一句話,這時卻近乎急切地一把推開他的手,喝道:“走!”

他這一推,沒能把慕韶光推開,反而讓慕韶光袖子裏那張從問旻手記裏撕下的紙掉了出來。

眼看它飄飄蕩蕩,就要掉進血池裏面去,慕韶光眼疾手快地一撈,搶先抓進了手裏,但紙上還是沾染了一些解君心手上的血。

慕韶光過目不忘,左右那些內容他也已經記得差不多了,所以并不甚在意,正要把紙收起來,手上突然一頓。

他發現,在自己撿到那張殘缺的白紙上,竟然顯出了一行行的字跡。

這是寫給問旻的,上面說,自己已經自行廢去了原本的功力,并有信心能夠練成問旻的功法,成為問旻對付魔神的利器,如若成功別無他求,只希望問旻能夠放慕韶光走,以後也不要再去要求他做任何事。

——這字跡本來是用秘術所書,非指定人不能看,所以之前慕韶光所見才是一片空白。

但現在沾了解君心的血,它顯形了。

慕韶光手指收緊,猛然擡頭,看向解君心。

他失聲問道:“你寫的?”

解君心似乎也怔住了,定定地看着那張紙,他的神情似悲似喜,複雜異常,好半晌才啞聲說:“怎麽在你這裏?”

慕韶光看了解君心好一會,在這片昏暗的空間裏,暗紅色的水光映着他悵惘而憂傷的面容。

雖然不記得步榭的相貌了,但他和解君心的氣質與靈息流動如此不同的兩個極端,慕韶光是不可能察覺不出來的。

他一直知道在對方身上肯定發生過什麽,否則一名根正苗紅的仙門弟子,絕對無法修習魔神的功法,卻沒想到,原因竟是自己。

點點滴滴,盡上心頭。

“我都不知道要怎樣對待你了。”

慕韶光的聲音中藏着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溫柔,良久,他輕聲說:“謝謝你。”

解君心的心中驟然疼痛,他伸出手,慕韶光傾身向前,被解君心一把抱住。

慕韶光将頭埋在解君心的肩上,久久不語。

解君心喜歡他為自己動容的樣子,可慕韶光此時這樣了,他又覺得很心疼。

拍了拍慕韶光的後背,解君心有點不熟練地用溫柔語氣說道:“沒事,不要緊的,你別難受。我能幫你做點什麽,心裏是很高興的,而且能練成這樣的修為,對很多人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是不是?如今你又在我身邊,我沒有什麽不知足的。”

慕韶光說:“你與以前很不同了,是這個原因嗎?”

解君心低聲說:“算是吧。”

他在心裏面警告着解十一,試圖讓這個充滿了嫉妒心與狂熱占有欲的人格冷靜下來,不要總是那麽急切地試圖從慕韶光身上掠奪與獲取認同。

他們想得到這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應該有很多很多的耐心才對,現在慕韶光看到了他們和以前的步榭不一樣,卻依然願意留在這裏,或許就代表着,慕韶光不讨厭他們。

只要不讨厭,就是離自己的奢望又近了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足夠陪伴他度過很多寂寞的歲月。

可是解十一在不甘心地掙紮着,沖他大聲咆哮,焦躁、彷徨又不安。

他怕慕韶光對他只是歉疚和同情;他怕自己越是冒充步榭,越是在慕韶光心裏一遍遍加深步榭的位置;他怕自己被識破不是步榭,慕韶光會離他而去,會再次讓他此生……可望而不可及。

不行,他絕對不能允許這種事發生,他一定要出來!

“其實我知道……咱們重逢以來,你一直都難以真正接受我,咱們的關系,也不可能回到像以前一樣。”

解君心忽然開口,慕韶光覺得他的語氣好像跟剛才有些不太一樣,不禁看着他。

解君心低聲說:“我能不能問一問,你喜歡過去的我還是現在的我?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的樣子不好,所以一直不能接受我?”

慕韶光發現,自己竟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這個問題。

沒有任何緣由和證據,他總是想從解君心身上尋找到步榭的影子,卻總是覺得,這兩個人就是不一樣。

但奇怪的是,他對解君心也沒有太多隔閡,對方雖然喜怒無常,言行詭異,他身上卻有種讓慕韶光安心的感覺,仿佛就是知道這個人不會害自己,無論何時,都會和他站在同一邊。

再加上目前發現的種種跡象也都在證明着解君心跟步榭之間的聯系,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他們就是同一個人。

是那個曾經陪伴着慕韶光度過最深沉的絕望與黑暗的人,是為了他犧牲了一切,承擔了所有痛苦的那個人。

或許……一切的問題是出在他的身上,是他自己記憶受損,又心有抵觸,不願意承認步榭變成了這個樣子而已。

他這樣的态度,以解君心的敏感,自然不會體會不到。

慕韶光久久未答,他的眼底也逐漸流露出悲傷絕望的神氣來。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他生來卑賤,只能生活在陰暗的角落裏,竭盡全力地去争取其他人唾手可得的東西。

他陰暗,他卑鄙,他不擇手段,因為如果不是這樣做,他将一無所有。

可感情這種事,終究是勉強不來的。

解君心低聲說:“到底怎麽樣,你才能喜歡我?”

說出這句話時,他全身那種劇烈的疼痛也突然鋪天蓋地一般地襲來,幾乎讓他克制不住洶洶反噬的魔息。

不行,不能失控,最起碼不能在這裏,那會傷到慕韶光!

解君心一咬牙,竟猛然間将全身的經脈逆轉,硬生生把外湧的魔息都逼回了體內。

這簡直是非常人能忍的痛苦,饒是他性情堅韌,此時還是不禁一口鮮血直湧上喉頭,又生生咽了回去。

但慕韶光也已經察覺到不對,一把抓住了解君心,怒道:“你在幹什麽!你魔息失控是因為我嗎,我就這麽讓你痛苦嗎?!”

解君心真是個瘋子,他的喜怒愛恨都是那樣的突兀和強烈,像是四處奔湧的火,也在燃燒着慕韶光心裏的堅冰,讓他的情緒也不知不覺跟着起伏。

慕韶光道:“你聽好了解君心,你別再胡思亂想那些無聊的事情了,我就在你跟前,也沒打算扔下你不管,放下懷疑和擔憂,屏息,凝神,好好把你的經脈順過來!你想死嗎,死在我面前,讓我看着?”

解君心的魔息本來已經有不可控制的征兆,可慕韶光帶着怒氣的話卻比一切靈丹妙藥都要有用。

這個人在擔心他,在為了他而氣惱,他也不能允許自己當着慕韶光的面死去,這會給慕韶光帶來無盡的麻煩。

滿腔的癡情讓解君心掙紮着恢複了一線清明。

“不是因為你,是我……控制的不好,不會有事的。”

解君心推了推慕韶光,說道:“你走吧,你快走,我怕傷到你,你放心,我能熬過去的。”

慕韶光知道,一切絕對不像解君心說的那樣輕松,對方體內的魔息已經失控,這樣強行壓制,只會讓他在下一次壓制不住的時候爆發的更加猛烈。

所以,那門誰都沒有練成的邪功被他給練成了,無數個日夜裏,他就是這麽熬過來的嗎?

沒有人比慕韶光更了解這當中的艱辛,只是在他痛苦的時候,步榭一直陪在他的身邊,而解君心,一直自己一個人。

慕韶光說:“你放松,我幫你……雙修吧。”

解君心猛地吃了一驚,那個瞬間連疼痛都忘了,他怔怔地看着慕韶光,見慕韶光擡起手來,似乎是要去解開自己的衣帶。

解君心本能地一把抓住了慕韶光的手,脫口說道:“不,等等!你你你做、做什麽?”

他還結巴上了!

饒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慕韶光也都要差點被這個家夥給氣笑了,同時,他的心中其實也還有幾分猶豫。

畢竟,雖說确實是為了修煉,但這樣的修煉方式,還是讓人心裏需要有個能接受的過程。

可這是目前最安全和有效的辦法。

慕韶光深吸一口氣,用最嚴肅的語氣說道:“你現在內息蝕體,經脈已經被沖傷了,剩餘的魔息引導不出去,我練的是仙門功法,我們雙修,我可以幫你将魔息引導消融,就像你以前幫我的那樣。或者,你還有什麽別的法子,那更好。”

氣氛變得有點古怪,半是暧昧,半是無措,但這一刻解君心的腦海中,卻掠過了自己多年前曾經見過,并一直深埋心底的一幕。

——那時他像每次一樣,滿懷期待、喜悅,和一點見不得人也不願承認的自卑,走到了慕韶光的房門外。

外面,是漫天清冷如雪光的月色,房中,是橙黃色微微晃動的燭火。

透過虛掩的門縫,他看見步榭在裏面,将慕韶光半壓在身下,纏綿地親吻着他。

慕韶光閉着眼睛任他索求,看起來有點緊張,但又十分順從。

妒火和憤怒在心中狂燃,而解君心,甚至連發出一點聲音都沒有資格。

他是個多餘的人。

解君心攥緊了手,低聲說:“是,咱們已經雙修過了,這世上不會有人,比咱們之間的關系更親密。他、是我以前就曾對你……”

他說到這裏,卻是連聲音都嘶啞了,手指微微發顫,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慕韶光正要說什麽,忽然間覺得身體一陣失重,是解君心将他抱了起來,轉瞬已移至自己的魔殿之中。

下一刻,慕韶光便被放在了一張柔軟的床上。

解君心離開那處血池之後,渾身的魔息就壓不住了,慕韶光躺在他身下,都能隐約感覺到他經脈中翻湧沸騰的氣息。

他本來以為,解君心成了這樣子,這次雙修肯定得由自己來主導了,沒想到對方一聽雙修,看起來倒和個沒事人一樣,居然還能抱得動他。

要不是慕韶光自己經歷過這種疼痛,簡直都要以為解君心是演的了。

慕韶光不知道的是,解君心表面上看似鎮定,腦海中那兩個人格幾乎也要吵翻了天。

——“我為什麽不能這樣做?我真的很想要他,之前的退讓令步榭得到了他,難道還不夠嗎?!”

——“不要傷害他,不要玷污他,他認準的那個人不是你,你根本就不配!”

——“我沒有傷害他,我只是愛他!我想把他留在我的懷裏。哪怕一輩子……只能當步榭。可步榭,在這個世上根本就找不見了,不是嗎?!”

解君心這邊忙着自己跟自己吵架,慕韶光在床上躺了片刻,頭腦稍微冷靜之後,也不禁萌生出了些許退縮之意。

解君心這個人太過瘋狂,跟他沾邊的人也都特別容易一塊發瘋,慕韶光剛才一心想着怎麽才能解決解君心身上的麻煩,沒多考量就提出來了那樣的提議,這會想想,又覺得心裏發怵。

畢竟這種事,還是和普通的修煉不一樣……

就算他們曾經有過,也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久的慕韶光的記憶都有些模糊,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那時不太好過。

慕韶光很少有害怕的事情,這時終于忍不住說:“是不是你也不願意啊,其實我也……要不咱們再想想……”

他這話說的磕磕絆絆,忽然,解君心擡起手來,指尖輕輕劃過他的眼角。

那冰冷的觸感讓慕韶光一激靈,不禁停住了話頭,只聽解君心輕聲說:“我記得那時你哭了……”

慕韶光臉色一僵,板着臉道:“你記錯了。練功而已,有什麽可哭的。”

他忽然想起,當時步榭也說了差不多的話。

那是在第二天的早上,他醒來時,發現步榭一直在身邊守着,見他睜開眼睛了,便想檢查他身上有沒有留下傷。

慕韶光自然是不可能讓他看的。

步榭便擔憂地問他:“可你昨晚哭了,是不是很疼?”

慕韶光當時又氣又惱,便跟他說:“我沒哭,你看錯了,不就是治個病嗎?我哭什麽!”

步榭被他嚷的怔了怔,然後當時忍不住就笑了。

慕韶光道:“你笑什麽?”

“韶光啊。”步榭嘆着氣,又忍不住還是要笑,手指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輕輕地說:“你真可愛。”

沒想到今天,相似的對話又發生在了兩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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