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暗香飄盡

第85章 暗香飄盡

不知道過了多久, 慕韶光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感到周圍黑漆漆的,還有些陰冷,也不知道是哪裏, 他仿佛躺在地下, 但身下柔軟,不知道墊了什麽。

慕韶光稍稍動了一下, 感到身上的疼痛已經消失了, 只是四肢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他不敢貿然暴露自己已經醒了, 暗中摸索了兩下,沒有找到飲真。

“師兄, 師兄, 你醒一醒。你沒事吧?”

這時,慕韶光卻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他問道:“千朝?”

眼睛逐漸适應了黑暗,隐約能看清楚一些了,周圍好像是一處有點空蕩的房間, 除了正前方依稀有張桌子, 幾乎沒擺什麽別的東西。

問千朝就坐在他的身邊,腿被慕韶光枕着,正一臉擔心地低頭望着他。

聽到慕韶光回應, 問千朝總算才松了口氣,問道:“師兄, 你沒事吧?有沒有什麽地方不舒服?”

慕韶光搖了搖頭,慢慢支起身子, 從問千朝身上起來, 問道:“這是什麽地方,發生了什麽?”

問千朝苦笑道:“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我被人抓來,醒過來就在了。我也沒想到還能在這裏看見師兄,咱們這回真是……嗐,匪夷所思。”

慕韶光問:“誰抓你來的?”

問千朝道:“不知道。當時是在一個幻陣裏面,對方根本就沒有現身……師兄,你沒被綁着?那真是太好了,能幫我把繩子解開嗎?”

慕韶光低頭看了一眼,只見問千朝雙手雙腳都被紅色的縛仙索捆着,他撕開上面的符咒,繩子才開了。

問千朝先擡起手,替慕韶光理了理頭發和衣服,仔細地看了看他,這才自己活動了一下手腳,搖頭道:“靈脈被封。師兄,你先歇歇,我看看這裏。”

他起身在四下走了走,又用手敲敲牆壁,回過頭來說:“牆的外面好像有結界擋着,從房間裏不好突破,師兄,咱們只怕是要在這裏住上一陣了。這到底誰幹的,也沒個人出來……”

慕韶光後背靠在牆壁上,靜靜地看着問千朝,忽然問:“為什麽?”

問千朝一怔,說道:“什麽為什麽?”

慕韶光有些疲憊地說:“為什麽莫暝會是你呢?”

莫暝會鳶嬰的傀儡術,和他打鬥的過程中卻一直沒有用過魔功,因為仙門的功法與魔域不能相容。

問千朝一怔道:“啊,莫暝?莫暝不是魔神的六弟子嗎,怎麽又成了我了?師兄,你在說什麽啊?”

慕韶光道:“千朝,你還記不記得,那次你進入合虛找我的時候,我當時跟你說,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能認出來你。其實我第一次跟莫暝說話的時候,就覺得他有點讓我熟悉了,只是當時我不願意往你身上去想,也根本不可能去想。但你身上的疑點,實在太多了。”

問千朝指了指自己,道:“我有疑點?”

慕韶光說:“當時為了污蔑咱們兩人勾結,夾谷致曾經拿出過一封信的仿本,說是你寫給我的。我仔細看過幾遍,當時便覺得那字跡實在對你模仿的太像了,筆力雖比你要差,但幾乎每個字形都模仿的一模一樣,也不知道是怎麽做到的。但後來我想出來了。”

黑暗中,問千朝沒有再開口,慕韶光自己說了下去:“如果這封信本來就是你寫的,再找人謄抄一遍,那便可以輕易達成這樣的效果了。所有的人都以為夾谷致為了栽贓僞造了信,殊不知,其實他也是被騙了。他滿懷信心地覺得當真發現了穹明宗跟魔域勾結的證據,這才敢當衆親口把整件事‘揭發’出來。”

慕韶光閉上眼睛,靜了一會,又說:“為了取信于夾谷致,信上可以将所有的計策都寫得很周密詳盡,其中涉及到一些穹明山上的方位地名,外人也是不會知道的,所以夾谷致才會相信,并傻乎乎被當了槍使……真是一箭雙雕的好計策。”

問千朝的聲音冷靜的像是沒有情感:“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慕韶光已經想的很清楚了:“逼我暴露身份,回到穹明宗。”

師兄弟對峙之間,兩人的态度都平靜的近乎詭異,慕韶光說完之後,沖着問千朝招了招手,說道:“別站那麽遠了,你過來。”

問千朝微頓,走到他身邊,甚至還乖乖地半蹲下來,與慕韶光高度平齊,不讓師兄仰視自己。

慕韶光的手按上了問千朝的胸口,輕輕地拍了拍,低聲道:“剛才我給了莫瞑一掌,就是打在了這個位置,那掌我使了暗勁,千朝,你敢不敢解開衣服,讓我看看你的胸前有沒有掌印?如果師兄懷疑錯人了,師兄向你道歉。”

問千朝下意識地将自己的手蓋在慕韶光手背上,片刻之後便放開了,勉強笑道:“好吧師兄,我承認這些……這些确實是我做的。因為先前我每次叫你回門派你都不肯,我怕你一直留在魔域,對那些魔頭越來越好,會,會疏遠我們,才一時鬼迷心竅出此下策,冒充了莫瞑。我錯了師兄,對不住。”

“多謝你對我這麽好,處處為我着想。”慕韶光輕聲道,“那麽,那些藥呢?”

問千朝仰起臉,他自己恐怕不知道,他現在的面容上滿是掙紮恍惚之色,喃喃說道:“藥?”

慕韶光淡淡地說:“你一直很關心我,也給我送了不少的藥。我是很感謝的。之前葉天歌魂魄不穩,我也曾經給她吃了幾粒,但是全被她吐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問千朝起初一愣,說:“葉天歌?”

但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神态也慢慢變得陰鸷:“她是夾谷家的人。”

慕韶光道:“不錯,夾谷家的人體質特殊,天生排斥各種毒素。所以後來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之後,我就沒有再服用過那些藥。不過當時,我甚至連問晖都懷疑過了,就是沒有懷疑過你。還有……”

慕韶光頓了頓,沒再說下去。

但他前面的那些話已經夠了,問千朝完全無可抵賴。

問千朝對慕韶光的實力一直十分忌憚,也很清楚,如果正面對決,自己絕無打敗師兄的可能,他籌謀多年,多方布局,就是為了尋找有朝一日對慕韶光動手時萬無一失。

如今他倒是得手了,但所有暗中的舉動也被慕韶光差不多揭個幹淨,這個人甚至依舊那麽冷靜,弄得他雖然贏了,卻贏得像個小醜。

“千朝……”

慕韶光的聲音中有着疲憊的嘆息,卻并沒有斥責:“我一向只看結果,很少去問人做事的緣由,但我想問一問你,為什麽?”

周圍陷入了可怖的沉默,良久,問千朝突然大笑起來,只笑得前仰後合,勢若瘋狂,幾乎流出了眼淚。

他仿佛從來沒有如此盡情地展露過自己的情緒,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将手一揮。

周圍一下子亮了起來。

慕韶光的目光一緊。

他發現,這裏竟然是一座靈堂,最上方供桌的牌位上,赫然寫的正是“問旻”二字。

“不愧是師兄,不愧是師兄啊,那些布置如此複雜,竟然都被你給看透了。”

問千朝說道:“但這樣也好,你讓我也不用再退縮猶豫。今日,咱們師兄弟終于可以坦誠相待了。其實我盼望這一天已經好久了……”

他望着慕韶光,雙拳逐漸攥緊:“既然師兄這麽直爽,那我倒是也想問一個藏在我心中多年的秘密。”

慕韶光看了那靈位好一會,問道:“……什麽?”

問千朝一字字地說道:“我的父親,你的師尊問旻,是不是你殺的?”

一瞬間,不是被揭穿的慌亂,慕韶光竟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麽多年來,他在門派中獨自懷着這個秘密,欲走不能,欲訴不可,從未有任何一刻是真正輕松快活的,如今,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問千朝總算把這句話問出來了。

真相挑破之後,問千朝也有些失控,見慕韶光沒回答,便道:“你怎麽不說話,你回答我啊!”

“或者,或者……”

他來回走了兩步,深吸了口氣道:“或者我當年躲在暗處時,看到的根本就是什麽障眼法,這事不是你幹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就告訴我,你否認也行,我磕頭給你賠罪,任打任殺!你為什麽不說話!”

“沒什麽可否認的,是我,我就是……”慕韶光深吸一口氣,“殺死師尊的兇手。”

問千朝臉上的表情像是挨了一刀。

慕韶光低聲說道:“我沒有想到,原來你一直都知道。”

問旻是死在他的手下,可是這件事情錯綜複雜,牽扯的實在太多,個中緣由根本不是一時半會能解釋的清的,慕韶光從來無意推卸責任,他只是為了門派穩定和保守秘密,無可解釋。

慕韶光想過,等他徹底淡出穹明宗,他的一切都不會再對門派産生影響時,就将這件事告訴問千朝。這是問千朝的父仇,他有權利知道真相和做出選擇,慕韶光也會承擔後果。

但問千朝從小就很聰明,慕韶光也想過,也許不等自己說,他就察覺到真相了。

總之,他們師兄弟之間總會有面臨決裂的一天,而慕韶光能做的,只有讓問千朝在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不至于那麽傷心。

讓他覺得,他的師兄本來就是個冷漠、絕情,拒人于千裏之外,也不值得去愛的人,這樣,在知道一切真相之後,可以單純地去恨,會輕松一些。

但慕韶光從未想到,原來從一開始,問千朝就什麽都知道,他竟隐忍了這麽多年。

“為什麽——這三個字我也一直想問你!”

問千朝揪住了慕韶光的衣領,嘶聲道:“慕韶光,你既然連把你養大的師尊都能殺,為什麽當初我毫無反抗之力的時候,你不殺了我?難道你還有什麽更加惡毒的方式等着折磨我嗎?!”

慕韶光任由他拽着:“你當時看見了多少?”

問千朝冷冷地道:“我在藏經閣的書架後面睡着了,醒來時親眼看見你的劍刺穿了父親的心髒。要不是我當時忍住了沒讓你發現,你是不是也早就一并把我殺了滅口了?”

慕韶光深深地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

可他不反駁,比跟問千朝争執更加讓問千朝急怒。

他不禁厲聲說道:“你幹什麽不說話?你倒是說啊!如果你想殺我滅口,後來你有很多次的機會,你也根本就犯不着照顧我,長大教我練劍!你根本就不會那麽做,是不是?那你為什麽不跟我解釋?到底是什麽理由!”

問千朝的手掐在了慕韶光的脖子上,但慕韶光能夠感覺到,他的五指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若是問千朝真的毫不留情地狠狠報複慕韶光,可能慕韶光還要覺得心裏好受點,但問千朝越是這樣,慕韶光心中反倒越是酸楚無奈。

他說道:“事情都過去了,所有的證據也都不存在了,我沒什麽好解釋的。我說什麽或者你怎麽想,其實也都全在你自己……”

慕韶光一頓,迎上問千朝的目光:“千萬般理由,事實就是你父親确實被我親手所殺,咱們之間隔閡已生,無可轉圜。”

問千朝的五指不自覺地收攏:“你不解釋……你現在都落在我手上了,難道就不怕死嗎?!”

慕韶光的唇角微微一動,恍惚間竟似乎帶起了一絲笑意。

他的神情坦蕩又溫柔,在那樣一張蒼白而絕美的臉上顯現出來,像是一朵奇異綻放的花。

“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師尊,違背人倫,大逆不道……”

慕韶光慢慢地說:“這麽多年了,這個擔子我背的也實在是夠累的,你說出來正好,我還覺得松了口氣。你要想怎麽報複我就随你報複吧,這些都是你應該做的。”

問千朝死死地盯着慕韶光的臉,似乎不明白為什麽到了現在,依舊可以說出這麽冷靜和無情的話來。

這個人的心腸仿佛是鐵石做的,但包裹着這麽一副鐵石心腸的外表,看起來卻又那麽的脆弱和高貴,仿佛一朵呵口氣便要化去的冰花,不染微塵,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他、憐惜他、放不下他!

究竟該拿他怎麽辦!

問千朝死死地盯着慕韶光,濃眉之下鷹目灼灼,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血肉,将他釘在地上。

問千朝的手松開又重新攥緊,咬着牙點頭道:“好,你有骨氣,你有種,真不愧是慕韶光!這話可是你說的,這是你欠我的,那我就要狠狠的,狠狠的……報複你。”

慕韶光輕飄飄地笑了一下,聽到問千朝這樣說,甚至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好。”

頭頂那柄不知道何時會掉下的利劍已經懸了太久,如今系着利劍的繩子總算斷了,一切塵埃落定,這樣很好。

再不用去顧慮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那些近不得遠不了的距離,也不用給別人帶去痛苦,在抉擇中掙紮。一切恩怨償清,此身終歸自由。

這一瞬間,慕韶光也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問旻在他劍下倒下去的時候,最後留給他的表情是一個笑容。

慕韶光靜靜地靠在牆上,等待着問千朝的報複,心中安詳坦然。

他并不畏懼死亡,他早已活得很累了。

只是解君心……他們相處的時間并不長,最後一次見面也中止于美好,解君心應該能夠忘記他吧。

“千朝。”

慕韶光輕聲說:“穹明宗是你的父親留給你的,很多人只是被我蒙蔽了,并沒有什麽錯誤。你為父親報仇是應該的,事情了斷之後,不要再讓仇恨牽絆住你。”

問千朝沒有回答。

但下一刻,他便做出了一個讓慕韶光再也難以平靜的舉動。

他一手卡着慕韶光的脖子,另一手則猛力托在他的腦後,深深凝視片刻,就那樣吻下去。

“唔,你——”

慕韶光猛一下子睜大眼睛,想說什麽,可是他一開口,就更加給了問千朝趁機侵入的機會。

所有的天地都在旋轉,唇齒相接的一剎那,慕韶光幾乎覺得自己要昏過去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親手帶大的師弟會有這樣的心思。

問千朝惡狠狠的,幾乎是用一種蠻力親吻着慕韶光,不給他半點說出話來的機會。

問旻的靈位高高在上,無聲地注視着這一切。

慕韶光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掙紮推拒之間,一巴掌甩在了問千朝的臉上,問千朝明明可以躲開,卻并沒有那樣做,只是任由慕韶光去打,自己則雙手捧住慕韶光的臉,深深地親吻着自己的師兄。

這是問千朝從情窦初開的少年時期一直到如今,無數次在夢中看到的場景,在今天總算付諸現實了。

這種甜美與滿足的感覺比夢境裏更讓他沉醉一千倍一萬倍,可是慕韶光的厭惡和抗拒,也比夢裏更加真實。

問千朝心裏覺得很難過,但是看見慕韶光震驚的眼神,他又覺得很痛快。

原來會有這樣的一天,師兄也為他而露出這種表情,此時此刻慕韶光所有的關注都在他的身上,而過了今日,慕韶光也會一輩子都記住他,真正把他當成一個成熟有力的男人而看待,哪怕是恨。

“問千朝!”慕韶光呼吸沉重,又驚又怒,“你瘋了嗎?難道這就是你的報複!”

“報複?”

問千朝仰頭笑了一聲,說道:“師兄,你把我的報複想的太輕了!一個吻算得了什麽?我親吻你一下你就會那麽痛苦嗎?”

他握住慕韶光的肩,咬着牙問道:“你就會像我這麽多年知道我的師兄殺死了我的父親,每日活的小心翼翼那樣痛苦嗎?你就會體會到,一個人愛上了自己的殺父仇人那樣的痛苦嗎?我告訴你,不可能!根本比不了!”

愛也愛不得,恨也恨不得,他要與自己的良知鬥争,也要因慕韶光的冷淡傷情。

所有的症結都在這個男人身上,有時候簡直想殺死他,每每到了他的面前卻是殷勤小意,千依百順,只能面對着相似的人偶才能下手施暴洩憤。

如今,他揭穿了慕韶光,其實也是在慕韶光面前揭穿了自己,終于沒有必要再去僞裝什麽了。

問千朝的話突然停下來,直勾勾地盯着慕韶光的頸窩,方才的掙紮讓慕韶光的領口松了,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上面是幾處尚未褪去的吻痕。

——那是就在不久之前,解君心留下的。

腦海中最後一根理智的弦仿佛斷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問旻是小慕殺的,其實從前面他夢到師父的時候就開始有伏筆了,不過沒關系,後面隐情都會揭開的。等到師弟對師兄的複雜感情,也是出于這個原因,而不單純是愛了不敢說。

當初構思韶光這個人的時候就是挺矛盾的人設,想寫那種又剛毅又脆弱,又冷漠又善良,又聖潔又誘人的感覺,所以他的經歷也比較……曲折吧就是。

_(:з」∠)_ 給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