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休尋折戟

第87章 休尋折戟

解君心渾身都在發抖, 他這樣恨問千朝,除了問千朝對慕韶光的冒犯,還有更加隐秘的一重心思。

——他心中有愧!

除了一個靠強迫, 一個靠欺騙, 他之前做的事,與問千朝是不是沒有區別?慕韶光此刻的痛苦, 是不是也要算上他的一份?

他的內心中想要替自己分辨與問千朝的不同, 可愧疚和憤恨又沖垮了所有的理智,厭棄他人的同時也在厭棄自己。

解君心的袖底帶着厲風, 黑氣滾滾翻騰,鋪天蓋地, 與問千朝游龍般的靈力糾纏在了一處, 滿山的草木被平推過去,盡數拔地而起,甚至修為較低的弟子都不能在附近站立,只好步步後退。

他們兩個人打的幾乎天崩地裂, 上官肇仗劍上前數步, 又神色複雜地停了下來。

更遠處一點的穹明宗弟子們剛才收到了不許上前的命令,此時沒有任何一位高層的吩咐,雖然不明就裏, 也都未敢輕易妄動,只好都滿面擔憂地站着。

其實這是極其不該的, 一個魔修闖入穹明宗襲擊了本派掌門,他們作為穹明宗門下怎麽也應該保護掌門。

但如今的形勢卻是錯綜複雜, 善惡是非剪不斷理還亂, 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抉擇了。

更何況,問千朝和解君心都殺紅了眼, 這種級別的戰鬥一般人上去也只能送死。

如今恐怕也只有慕韶光開口說話才能管用,但慕韶光只是沉默,一個字也沒有說。

他真的很累,此時此刻,甚至不願意睜開眼睛去面對此刻在場那些神态各異、形形色色的臉,倒不是覺得丢人,就是心裏難過。

上官肇猶豫了一下,終究沒去管解君心和問千朝。

他慢慢走到慕韶光跟前,用很小的聲音叫他:“師兄。”

上官肇的性格,是生來的嚴肅冷淡,這輩子恐怕是第一次用這樣溫柔和小心翼翼的語氣說話,說完之後似乎不知道如何措辭,頓了頓,又低低問道:“師兄,你傷着哪裏了沒有?你還好嗎?”

慕韶光好一會沒說話,上官肇只覺得他沉默的每一瞬都讓自己心驚肉跳,将外衣脫下來,想蓋在他身上。

慕韶光這才搖了搖頭,輕輕推了下上官肇的手臂,又跟問晖說:“放我下來。”

問晖的反應要比上官肇慢一些,神情中的震駭木然還沒有褪去。

他從一開始就沒往這方面想過。

問晖是問千朝和慕韶光養大的,在他的眼中,這兩人如師如兄,雖然常常也會鬧些別扭,但也都是為了對方好,論感情親厚,他們是這世上最好的師兄弟。

他怎麽也沒想到問千朝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問晖抱着慕韶光,都不知道該怎麽做了,只能聽他的話,輕輕将他放下來,又扶住他的手臂。

慕韶光把問千朝的衣服随手扔開,結果上官肇那件外衣穿好,做這件事的時候,他全程都沒有什麽表情。

等到穿好了衣服,慕韶光才道:“我先走了。”

他的聲音不大,但就像沸騰的油鍋裏落下一粒冰晶,讓所有的人都凝滞了一下。

問千朝和解君心雖然在動手,但無不注意着慕韶光那邊的情況,眼看慕韶光要走,問千朝心裏猛然湧起一陣極度的恐慌。

他做出了這樣的事,如果今日就讓慕韶光走了,只怕他們彼此之間再也沒有了回旋的餘地,他不能讓慕韶光離開。

問千朝顧不上別的了,反身朝着慕韶光追了過去。

解君心轉眼擋在他的身前,兩人淩空對了一掌,落地時,解君心已搶先到了慕韶光的身邊。

他滿心俱是疼惜,想碰一下慕韶光,又怕驚吓了他,手擡起了又放下,只能深深的看着慕韶光,目光中似有千言萬語。

慕韶光也看着解君心,兩人對視了片刻,慕韶光擡起手來,低聲道:“送我回朝雲峰吧。”

他一擡手,解君心幾乎是立刻便上前握住,低聲道:“好。”

他們就這樣要當着問千朝的面離開,問千朝覺得那兩道并肩的影子就像尖針一樣刺入了他的眼睛,他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發狂了,就要向慕韶光沖去。

“不許走!”

上官肇一把拖住了問千朝,攔腰抱住他生生往後面扯去,厲聲說道:“問師弟,你不要再鬧下去了,你也替師兄想想!你究竟還要多傷他的心!”

問千朝猛地一震,那個瞬間,他臉上的表情一片空白茫然,就像是一個失去了糖果的孩子。

看着面前這混亂不堪的場面,他剎那有如當頭棒喝,突然反應過來,他到底做了什麽?

他竟然真的幹出了這種事,把一切都推到了最糟糕的發展方向,沒能報仇出氣,也沒能得償所願。

但是不這樣做,他又該如何去做?他已經走投無路了。

難道就讓他一輩子對着自己的殺父仇人尊敬有加、兄友弟恭嗎?對方給他帶來了那麽多的痛苦,卻又那麽的雲淡風輕。

難道就讓他眼睜睜看着把自己帶大的師兄被別人搶走,最後和他漸行漸遠嗎?世上有那麽多人喜歡慕韶光,世上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慕韶光,唯有他不行,就因為他是師弟。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他除了一個掌門之位還有什麽?慕韶光自己都不稀罕的東西拿來打發他,難道就以為能恩怨兩消?

他要的不是這些,他要的是他的父親,他的師兄。

可是他這一生,親情、愛情,都栽在了同一個人的手上,這讓他焉能不恨?

所有的人都在反對他,仿佛他想要得到慕韶光是那麽荒謬和不可思議的一件事,這不公平!

問千朝被上官肇和問晖拖着掙紮了幾下,忽然放聲大喊慕韶光的名字。

“慕韶光!慕韶光!”

将所有淩亂的愛與恨注入其中,整個世界仿佛只有這一個名字有意義,其他的,他都不去想也不去在乎了。

問千朝不記得他喊了多久,當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看到上官肇錯愕的臉,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上官肇下意識地松開了手,問千朝毫無儀态的仰面躺倒在了地上,他最初的那顆淚水怦然落下,被從慕韶光那裏飛出來的寒玉瓶裝入其中。

——第六名魔頭的淚水,集齊了。

沒有假扮或者取而代之,從頭到尾,莫暝都是問千朝。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永永遠遠也不可能超過慕韶光,要給父親報仇,只能另外再想一些其他的辦法,為此他甚至不惜隐藏身份,煉制傀儡,設法引起魔神的興趣,拜入合虛門下。

他已經有仙門根基,不能修煉魔功,但将魔神成為魔修之前所練的那手出神入化的傀儡術學到了八成,更加多了另外一重身份用來行事和防身。

這些年來,為了隐藏這個秘密,問千朝一直不曾哭過。

他的眼淚,在父親剛剛去世的時候已經流的夠了,那是軟弱的象征,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問千朝自己也沒有想到,最後在慕韶光離開的那一刻,他終于還是沒有出息地哭了出來。

寒玉瓶接到了眼淚,又自己飛回到了慕韶光的手中,慕韶光似乎頓了頓,但依舊沒有回頭,徑直向前走去。

上官肇等人對解君心這個莫名出現的魔頭也不怎麽放心,但畢竟慕韶光自己看起來并不抗拒他,因此也就沒人再上去阻攔。

上官肇對問晖使了一個眼色,問晖滿臉頹喪,沉默着點了點頭,點了一群人,低聲吩咐他們守在朝雲峰的周圍,随時待命。

解君心對問千朝恨到了極處,但他要照顧慕韶光,也就顧不得繼續算賬了。

他将慕韶光帶回了朝雲峰,讓他躺在床上休息,自己則半跪在床邊,顫抖着手摸了摸慕韶光的頭發,只覺得心如刀絞,痛不可抑。

難以形容當解君心看見那一幕場景時內心的感受,他剛才是真的想殺了問千朝,把他一片片給活剮了,這樣才能稍微發洩一些自己心中的憤怒。

他只是知道問千朝在慕韶光心目中的地位,也知道,恐怕就算是受到比這更大的傷害,慕韶光都不會想要問千朝出事,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所以解君心才忍住了,否則問千朝此刻不會活着。

解君心的恨意和憤怒,全都因為怕慕韶光傷心的這個理由,被深深地鎖在了軀殼之下,他甚至不敢表現出來自己對這件事情的痛苦。

因為情緒總是會傳染的,他總不能讓慕韶光在自己受傷的同時還在承擔他的情緒。

可正是因為他知道問千朝對慕韶光這樣重要,他才更恨。

他沒有辦法想象慕韶光被最親近的人羞辱和背叛時該有多麽的痛苦和無助,明明剛解決完魔域的事,他還笑的那樣開心,明明他馬上就可以好好休息幾日,不用一直殚精竭慮,輾轉憂思。

這些事,解君心只要稍稍一想,心裏就覺得痛不可抑,連五髒六腑都跟着碎裂開來。

解君心半跪在慕韶光榻邊,神情幾度變幻,幾乎要把牙根給咬出血來,最後,竟然硬是扯出了一個帶着安撫的溫柔表情。

他輕輕拍了拍慕韶光,說道:“沒事,事情過去了就好。有我在這裏,誰也不會再來了。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解君心說到這裏,嗓子還是啞了,他甚至不敢問一問問千朝到底具體做到了什麽地步,只是關心着慕韶光的身體。

解君心柔聲說:“如果受了傷,就得及時上藥。你讓我看看好嗎?”

他說着,擡起手來,試圖去解慕韶光的衣服,半途卻被慕韶光抓住了手。

“不用。”慕韶光疲憊地說,“我什麽事都沒有,你不用擔心。”

看着他皺緊的眉頭,解君心的胸口起伏着,片刻後,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好。”

他另一只手垂在身側,攥的很緊,隐約有鮮血從指縫中滲出來,口中卻依舊柔聲問道:“那要不要我帶你去洗個澡?”

慕韶光沒有回答,虛弱地擡起手,解君心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看着慕韶光的手慢慢觸到了自己的胸口,輕輕按了按。

他問:“傷,疼嗎?”

鼻子猛然一酸,解君心顫聲道:“不疼,已經不流血了。”

慕韶光道:“那你先別走,就這樣陪我待一會。”

他說話的時候,始終抓着解君心的一只手,另一條手臂擱在額前,擋在眼睛上。

解君心挨着慕韶光的半邊身體一動也不敢動,點了點頭,過了片刻,又用力點了下頭,低聲道:“好。”

說完之後,解君心卻猛然将頭偏了過去,用沒有被慕韶光握住的那只手捂住臉。

他手掌覆蓋下的面孔扭曲着,五指收縮成拳,又痙攣着展開。

他甚至想嚎啕大哭,卻沒有眼淚。

從很久以前的那段時光中,慕韶光受到傷害,就是對他來說這世上最不堪忍受的一件事情,甚至比他自己過往歲月中承受的所有痛苦加起來還要讓他難受。

解君心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眼睜睜看着慕韶光被問旻折磨時的痛苦心情,無奈無力,憤恨心疼,可是卻什麽都改變不了。

所以他才那樣想要試着接近慕韶光,盡可能地試圖幫他分擔、減輕一些痛苦,哪怕冒充別人的身份,永遠也不能讓對方真正叫一叫自己的名字。

兜兜轉轉,他以為他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命運卻依舊和他開着這樣的玩笑,殘酷地告訴他,他什麽都改變不了。

問千朝那句“覆水難收”,像一道詭異的咒語,回蕩在心頭。

相比起解君心,慕韶光的态度卻平靜的幾乎有些詭異了。

他躺了好一會,覺得自己稍微恢複了一些精神和體力,這才輕聲說道:“解君心。”

好像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慕韶光就不怎麽叫他“師兄”了。

解君心立即回過頭去,說道:“我在。”

慕韶光盯着解君心看了一會,就像在看什麽十分值得探究,又讓他有點費解的東西一樣。

“怎麽了?”

慕韶光道:“我問你一件事,請你不要騙我。”

他仰起頭,凝視着解君心問:“你能發誓不會騙我嗎?我不想再靠猜測來揣度別人的心意了。我……有點累。”

慕韶光這樣的口吻,讓解君心油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

他沒有立即回答,這時慕韶光又輕輕問了一句:“好嗎?”

解君心的心一下子變得很軟很軟,低聲說:“好。”

慕韶光點了點頭,淡淡地說:“你不是步榭,對嗎?”

在他開口之前,解君心已經有了一點猜測,但慕韶光将這句話清清楚楚地說出口時,還是讓他感到如同被一盆冰涼的水從頭澆到腳,全身冰寒徹骨,甚至整個人都戰栗起來。

解君心道:“我、我……”

“你的身體裏有兩道神識,卻只有一個魂魄,步榭是天生聖靈體,我知道他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慕韶光說:“你冒充他了很久,以前你就曾經冒充過他,是嗎?”

解君心怔怔地看着慕韶光,嘴唇微微翕動。

他無比的想要否認,因為他知道只要一個“是”字說出來,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就會徹底完全的消失,而他又将被重新打回原形,成為那個生活在孤獨和黑暗中,只能承擔着別人幸福的,一無所有的人。

但就在剛剛,他已經答應了慕韶光,不再騙他,慕韶光也不能再承受任何的欺騙了。

他這樣心疼這個人,可是慕韶光的痛苦,卻也有自己造成的一部分。

解君心終究點了點頭,啞聲道:“是。”

一個字,重逾群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