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沒有很呆
19 沒有很呆
◎你的心比戰鼓敲得還激烈。◎
“玖玖?”
樂玖不理會她, 扭頭就跑,眼眶裏晃着淚,楚楚可憐。
楊念三兩步追上去:“玖玖?!”
“我要回家!”
樂小娘子抽抽噎噎地說着這話。
楊念沉默了, 後悔下口太重,把人咬哭。
她聲線溫柔——這一幕若教北絨的将領見了,保管直呼離譜, 打得他們如喪家之犬的鎮北大将軍,竟然還是個難過美人關的多情種。
清潤的音色滿足了挑剔的耳朵, 樂玖陷入難言的恍惚。
等好不容易從恍恍惚惚裏掙回兩分清明, 她別別扭扭問:“你剛才在說什麽?”
楊念無奈,重複道:“玖玖,你走錯方向了。”
“……”
沉默。
沉默是飛躍過頭頂的雀鳥。
是小情人欲落不落的小金豆。
樂玖嘴巴一咧:氣死她算了!
她聽勸地拔腿往西邊跑,想甩得某人遠遠的,眼不見為淨。
任她跑斷腿, 也跑不過馳騁疆場的大将軍。
楊念護着她穿梭人群,沒讓閑雜人等觸碰她一片衣角。
大抵曉得做錯事, 她不吱聲,眼睜睜看着樂玖上了馬車, 車夫看了眼天色, 游移不定。
“啓程,我要回去!”
“送她回罷。”
大将軍發話,車夫不敢不聽。
“楊姐姐?”楊平不知何時冒出頭:“怎麽就走了?”
尚且不到正午, 不是說好要玩到日落?
“還有, 樂小娘子她一直捂着嘴,她……”
她別是有了罷!
嘶!
楊平頓時以一種驚奇欽佩的眼神注視猶在自責的某人——得虧了楊念沒有讀心術, 要不然, 一頓軍法估計少不了。
“好了, 不要胡思亂想。”
“哦。”
楊平和孟女醫擠眉弄眼,繼而被孟女醫輕描淡寫地賞了一記白眼。
誰能懂啊,約會第一天,樂小娘子竟然是哭着逃回家的。
下了馬車,見到家門前的大槐樹,她包在眼眶的淚止不住流下來,吓得嘴快的丫鬟都不敢說話。
這是怎麽啦?
出去時還興高采烈,回來就……難道……難道小姐被人欺負了?!
“嗚嗚嗚……”
等不及邁進家門,樂玖抱着門口的大樹發洩情緒。
哭聲引來愛女心切的樂夫人,一見她哭,樂夫人眼角重重一跳。
三三兩兩好事的村民聞聲從家裏出來,看起熱鬧來恨不能多長兩只眼睛、兩只耳朵。
人言可畏,樂夫人急忙摟着女兒回家。
“這是怎麽啦?樂小娘子怎哭成那樣?”
“聽樂老三說,他今兒個見着有馬車來樂家接人了……”
“什麽人?樂家又攀上高枝了?”
“不就是前幾天那位,好多人去樂家打探消息,你猜怎樣?樂地主嘴嚴得很,一個字不往外蹦。
“他大女兒嫁的林安縣縣官,二女兒嫁的本縣師爺長子,三女兒跟人跑了,這唯一的小女兒,等着看罷,樂家是想‘賣個’好價錢。”
“哪用得着賣?”
隔着一道矮牆說閑天兒的婦人眼睛不眨:“樂家夠有錢了。”
“架不住水往高處流嘛。”
“也是。”
三人成虎。話傳着傳着就成樂家攀高枝失敗,樂小娘子遭人嫌棄被退貨。怎麽難聽怎麽是。
經歷過上次樂夫人整頓那群嘴碎子,嘴碎子們學乖了,約好不說是誰傳的,大家聯合起來,反正法不責衆。
樂家再怎麽說根兒就在長樂村,樂鎮東是地主,地有人種才值錢,沒人種,不就成了荒地?
他們不信樂鎮東敢一口氣得罪半座村子。
歸根到底,還是最近樂家太風光,招人妒了。
這些暫且不提,只說樂玖在阿娘哄勸下止了淚,破了口的下唇唬得樂夫人一驚一乍地跳起來:“怎麽回事?她欺負你了?”
樂玖哭得眼圈紅紅,面對阿娘的質問,猛地去想,突然想不起自己為何生氣。
她不說話,樂夫人當她默認,登時就想拿柴刀砍了姓楊的。
她好好的女兒,出去幾個時辰,回來嘴巴破了,這就是她的誠意?她的真心?
“我,我想起來了……”
樂夫人正在氣頭上,沒聽清她弱弱的奶貓聲,樂玖扯扯她衣袖,委屈得又要掉眼淚:“阿娘,我被‘狗’咬了。”
樂夫人領頭帶着她罵:“狗東西!”
樂玖撇撇嘴:“我想和她好,她不和我好就算了,還咬我,問我清醒沒有。阿娘,今天、明天我都不要理她了。她來了,你就說我不在。”
“說你不在?”樂夫人狐疑地觑着她家小棉襖:“你想和她好,哪種好呀?”
樂玖害羞地埋進阿娘高高的大雪山:“不能說。”
“……”
行了。
她懂了。
她這個過來人用複雜古怪的眼神瞅着玖寶後腦勺,瞧着可愛忍不住摸了兩把:“寶,咱們可不興亂來啊。”
“我會看着辦的……”
是看着辦,不是保證不亂來。
樂夫人感到一陣後怕,好在楊念也是女子,要不然……
她一巴掌打在樂玖後脊背:“千防萬防,以為別人家是偷腥的貓,結果貓兒出在自家。”
“阿娘,疼。”
樂夫人氣笑了,幫她撫撫後背:“你呀。”
說一千道一萬,玖玖能長成此般恣意妄為、無法無天的天真性兒,還不是爹娘寵的?
四個女兒,老大被管得嚴,沒見過幾個男人,末了被孫竹禮迷了心。老二性子莽,有點沖動,好在大事上不犯蠢。老三那個糟心玩意兒不提也罷,獨獨這個幺女,是她和夫君吸取教訓,打定主意要嬌養長大的。
他們寵不了她一輩子,總得找另外一人來接手。
聽玖玖的口風,那位楊大将軍,起碼也算守理。
就是不知,能守幾次?
她的權勢、地位、身手,是樂玖最好的保障。樂夫人自認翻遍十裏八鄉,再努力,找到的人選也不會比得上從邊關大勝歸來的楊念。
差的只是性別。
然而給玖玖找個兒郎真就是對她好嗎?
陰陽結合,總要開花結果,生孩子無異于過鬼門關,萬一出意外……
樂夫人慌忙打住思緒,不敢接着往下想。
“她就是一塊木頭……”
樂玖小聲嘟囔。
有“木頭美人”稱號的小娘子說別人是塊木頭,樂夫人緩過神來,眉眼輕彎,聽着新鮮,開始認真考慮女兒的歸宿。
“乖寶,你非她不可?”
“嗯……”
“娘若逼你嫁給吳秀才,你會怎麽想?”
樂玖從她懷裏出來,小臉微白:“我會以為娘不再疼我了。”
她眼裏的懼怕映得分明,樂夫人心尖一痛:“娘說着玩的,說着玩的。”
她怎麽會不愛玖玖呢?
她生了四胎,第一胎孕期反應太大,苦得她瘦了十斤。第二胎、第三胎也是如此,吓得她不敢再生。
至于第四胎,是意外懷的。知道懷了的那天,樂鎮東在外面談好一筆糧食生意,褚英出門撿了塊銀子,兩口子都喜滋滋的。
于是他們一致認為這孩子能給親人帶來好運。
懷胎數月,愣是胖了八斤,生孩子也是順産,小女兒呱呱墜地的那一刻,她流下喜悅的淚水,發誓要給她的乖寶最好最豐盛的愛。
樂夫人抱着女兒:“你是阿娘最愛的小玖玖。”
樂玖就笑。
翌日,天一明,楊念收拾妥當乘車來到樂家。
門子一聲通報,樂地主大手一揮:“把人請進來。”
楊念受寵若驚地進了樂家大門,入院,看到樂老爺頗有閑情地在澆花。
“來了?”樂鎮東和她打招呼。
“見過伯父。”
“會養花嗎?”
“不會。”
“笨蛋。”
“……”
楊念撓撓頭,緊跟着道:“我會學的。”
“算了,你是武将,學那沒用的做甚?”樂地主帶她到東邊的練武場:“咱倆練練。”
“不敢。”
“我這點本事,你有什麽不敢的?打壞了不賴你。”
樂地主早年為了出海學過一些粗淺功夫,平素為了維持他的翩翩風度,他很少和人動手,今日見了楊念,說不出來的覺得親切,想從大将軍這兒學兩招。
但要說拜師,輩分就亂了,又抹不開面請人指導,就有了現下的“切磋。”
兵器架擺滿刀槍劍戟棍,樂鎮東持刀,楊念看來看去,從中選了一根木棍:“伯父,請恕晚輩冒犯。”
嘴上說是“冒犯”,卻是楊大将軍從軍多年來打得最迂回、溫情的一次。
樂鎮東在她手上走了十八個回合,越打越滿意。
這人啊,有沒有用心真的能看出來。
為照顧他的顏面,他不喊停,楊念就一直“賣力”配合。
兩人各自出了一身汗,樂地主心花怒放:“哎呀哎呀,不打了不打了,不是年輕人對手喽。”
“伯父太過自謙,方才伯父這招‘刀劈華山’,用得很妙,假使持刀角度再朝上傾斜一寸……”
朝上傾斜一寸?
樂鎮東試着演練,悟了——怪不得他使這招總覺得難受,原來是動作不規範。
“好好好,好好好!”
他一連說六個“好”,小厮跑過來喊人:“老爺,開飯了,夫人喊您過去。”
“知道了。”他看向楊念:“去洗一洗,一會來吃早飯。”
走出兩步他又問:“來前吃了沒有?”
送上門來的好機會,就是吃了也得說沒吃。
只要撐不死,這飯她吃定了。
“沒有。”
樂地主笑容滿了深意:“沒吃好,沒吃好啊,去洗洗罷。來人!帶貴客去小姐閨房。”
“……”
“客人,請。”
楊念傻了眼,連連擺手:“不不不,我,我随便在客房洗洗——”
“你不願意?”
未來老丈人翻臉比翻書快。
楊念這趟登門,能感受到樂老爺态度的驚人轉變,都成全到這份上,看不出來不就成瞎子了?
可她怎麽也沒料到……會這麽直接了當。
她抹了把汗:“沒有不願意……”
“這不就得了,快去!”
轉身,樂地主臉上一派舒爽。
太舒心,太爽了。
指揮威震北絨的鎮北大将軍,陛下都沒他威風!
他家玖玖太争氣了。
既然她只能接受女子,為何不找女子裏面最強的那個?
乖寶的眼光比她爹好。
比她娘也好。
大盛朝獨一份的好。
“客人,請往這邊走。”
丫鬟在前面帶路,借着這機會,楊念能仔細觀察樂家。
樂家很大,起碼在長樂村沒有哪戶人家的房屋能與之相比。
一排排整齊的大瓦房,分前後院,樂玖是未嫁人的小娘子,住後院,後院分為南北兩院,她們現在去的正是南院。
楊念忐忑了一路,等真站在那扇門外,她心跳混亂,血液流動的速度都比平時快不少。
“小姐?”
叩叩敲門聲。
沒人應。
丫鬟推開門,停在門內又喊兩聲,這才放心去浴室給客人放水。
三年前聽說勤泡澡有美顏效果,樂地主花了好多銀子為妻女打造了兩間比先前更好的浴室,一應設施快趕上縣太爺家小姐的待遇,鍋爐房全天備有熱水,想泡澡随時都行。
這次便宜了楊念。
楊念貴為大将軍固然不缺錢,但她樸素慣了,也吃慣了苦頭,要說她現下最缺什麽,也就最缺一個能帶着她花錢且能一起享受的枕邊人。
樂玖不在這。
丫鬟備好水,放好為客人準備的新衣,輕手輕腳出去,順帶關好門。
本着非禮勿視的原則,大将軍滿心想着速戰速決。
不過……
在樂小娘子閨房裏沐浴,也太羞恥了。
她褪了衣物,擡腿邁進四四方方的浴池。
也不知是熱氣熏得還是總禁不住去想這是樂玖用慣的池子,流水經過的每一處,都同以往生出不一樣的感覺。
一刻鐘後,慢慢習慣這份舒适,楊念舒适地靠在池壁。
.
“爹爹真是的,我都說不準她來,還請她進來,進就進了,人也不知跑哪去,你說她氣不氣人?”
“是是是,楊大将軍最氣人,小姐就喜歡她氣人。”
“誰說的,我又沒毛病。”
隐約熟悉的聲音傳入耳膜,楊念昏昏欲睡。
“哼,她得哄我,不然你看我饒不饒她,害我多等半年,她知道我怎麽過來的嗎?村裏那些個長舌婦巴不得看我笑話,看我嫁不出去……”
這是……
玖玖?!
蹭!
楊念從水裏撲騰起,手臂一招,就要去夠挂在屏風上的衣衫。
對了。
還要哄她?
怎麽哄?
今日竟然是托了伯父的福,她才踏進這扇大門?
她默默沉思,好像不僅大門踏進來了,小娘子閨房的門她也闖了。
她慢悠悠坐回水中。
心生一計。
不想被外人不明就裏地沖進來撞見她赤.身.露體的一幕,她掐着時機用力咳嗽兩聲。
門外聲音一頓。
丫鬟秋秋:“小姐,裏面有人,奴婢去看看。”
“等等!”樂玖攔住她,仿佛擔心驚擾了那只不小心游進來的魚兒,僅用氣音道:“你守在這,沒我吩咐,誰也不準進來。”
“……”
樂玖壓着步子走到臺階,站在門外仔細回憶剛才聽到的聲音,好像是她楊姐姐?
已知:楊姐姐來家裏了,她找不到人,莫非,就在她房裏貓着?
她氣哼哼地想:那也不能輕易原諒她。
貼着門,好似有水聲響起。她猜不透楊念在她房裏鬼鬼祟祟做什麽,偷偷打開房門,貓腰進去。
丫鬟一臉無語,怎麽小姐進自己房間比真賊還更像做賊啊。
撩動水花的聲音更大了。
楊念嘴裏哼着大盛軍的戰歌,這歌樂玖多多少少有所耳聞,也覺得她唱得好,小心翼翼繞過屏風。
眼目被眼前的風景震懾住——
好白的背。
好烏黑亮麗的發啊。
戰歌忽止,像是“剛剛”意識到不對,楊念背部一僵,動作緩慢地轉過身來。
樂玖:“!”
“我什麽也沒看見!”
她雙手捂眼,指縫悄悄岔開,看到水池裏的人在笑。
面上挂不住,她問:“你笑什麽?”
楊念挪動身子趴在池沿:“還生我氣嗎?”
生氣?
生哪門子氣?
對着她一.絲不挂的楊姐姐,她現在就剩下“火氣”了。
樂玖時常信奉“難為誰也不能難為自己”的觀念,她口幹舌燥:“爹爹讓你來的?”
“嗯。”
“你洗好了?”
“嗯。”
“……”
好罷。
她後悔來晚一步,乖巧退出去:“你穿衣服罷。”
楊念看着她走開,無聲淺笑。
真好哄。
這就哄好了啊。
也不枉費她出賣色.相。
殊不知穿衣服的間隙,她的好色.相在樂玖腦海裏翻來覆去,不知想到第多少遍,楊念衣衫齊整地出現在她面前:“走了。”
樂玖抿唇:“你衣領亂了。”
她踮起腳尖學着阿娘為爹爹整斂衣服的模樣,認真為她規整好衣領:“楊姐姐,我的浴池用着怎樣?”
“很不錯。”
“算你識相。”樂玖志得意滿地勾着她的手,楊念用指尖撓撓她掌心,激得小娘子嬌軀一顫。
這麽敏.感?
她難掩驚訝。
“我怕癢。”樂玖解釋一句。
也不管對方有沒有信,她勾着楊念快速出門。
進門時是一人,出來就變成兩位,秋秋臉上堆滿燦笑:“奴婢見過大将軍。”
楊念記得她,聲線清越:“無需多禮。”
冷淡的腔調貓爪似地撓在樂玖心坎,她搖晃楊姐姐手指:“我餓了,快走罷。”
早餐時間,一家三口加上楊念這個“外人”,四個人圍桌進食,別小看樂家這些年的積累,既然是招待貴客,能擺上桌的都是頗有滋味的上好菜肴。
六菜一湯,為圖節儉,盛菜的碟子很小,就更襯得精致了。
楊念左手邊挨着樂夫人,右邊挨着樂玖,夾在母女倆中間,她眼觀鼻鼻觀心,盡量克制住不往樂小娘子那裏瞥的沖動。
樂家沒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農家出身,比起那些束縛人的規矩,更看重家庭溫馨的氣氛。
年輕的兩人一落座,空氣中多了一絲絲甜膩的氣息,哪怕楊念表現的很老實,但從丫鬟秋秋那得知“內情”的樂地主卻不這麽想。
他的女兒大了。
留不住了。
他又悵然又欣慰,再看楊大将軍腰杆挺直,目不斜視的正經做派,他用公筷夾了一塊魚肉:“來,念念,吃。”
念念?
楊念愣了一下,連忙捏着筷子夾了魚肉放入嘴裏。
吃得太快,沒嘗出多少味道,只顧着受寵若驚了。
她想:樂老爺真真是寵女兒寵到了骨子裏,要不然,哪會這麽快接受她?
也許正因為她是女子,樂鎮東才不會“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糟心”。
樂夫人眉眼不動,心裏倒像是倒了一堆的醬油醋瓶——姓樂的怎麽回事,笑得那麽歡,不就顯得她不夠熱情,故意給人甩臉子?
她餘光先後瞥了楊念兩眼,楊念吓得被一口湯嗆到。
不等樂玖給人順氣,樂夫人挑剔道:“怎麽這麽笨?喝湯都能嗆了?”
一只略顯粗糙的手撫在她後背。
楊念咳得眼睛沁淚,可憐巴巴的。
“楊姐姐,你快喝水壓一壓。”樂玖捧着茶水喂到她嘴邊。
樂夫人又不痛快了:“喝茶有什麽用?拿酒來,大将軍喝酒才夠威風。”
威風……
楊念流着眼淚悲傷地想:我今天真是一點威風都沒了。
她吸吸鼻子,想出口長氣緩緩,未曾料到一個鼻涕泡眨眼間鼓起來,眨眼間破滅。
啪。
輕微到可忽略不計的響兒。
樂父:“……”
樂母:“……”
樂玖:“……”
餐桌四圍寂靜如死。
完了。
鎮北大将軍如是想到。
我的一世英名吶!
第一次約會氣得小娘子哭着回家。
第一次上門蹭飯,又是喝湯嗆到,又是弄出鼻涕泡。
誰有她慘?
她一臉呆滞,呆滞裏帶着無法言說的絕望,整個人都傻了。
最先笑起來的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樂地主:“哈哈哈哈哈哈哈!”
樂玖咬着唇忍得很辛苦,趴在桌子徹底破功,肩膀一顫一顫的。
楊念的臉越憋越紅,呈現出一種窘迫到極致的麻木,她手足無措,無形中腦門頂着一個大大的“慌”。
樂夫人一個沒穩住,噗嗤笑了。
還以為鎮北大将軍是多趨于神化的人物,原來也是個肉體凡胎。
想通此節,褚英破開那層自己給自己套上的枷鎖,不再端着,看楊念也終于有了兩分看自家小輩的親近。
滿桌子都在笑,楊念要是板着臉就顯得不大合群。
她是想融入這個家的。
所以……
被笑一笑,也沒什麽罷?
她紅着臉不好意思,抱拳拱手:“失禮失禮……”
接過下人遞來的擦臉巾子,樂玖快速塞到楊念手裏:“你快擦擦。”
“欸。”
她眼裏淌着滿滿笑意,恍若漫天星河閃爍溫柔光輝。
樂家兩口子交換一道隐晦的眼神。
一頓飯前面吃得拘束,中間吃得搞笑,後面吃得輕松。楊念用自己的“笨拙”,誤打誤撞入了未來泰山泰水的心。
“是個好孩子。”
“喝湯嗆到的好孩子?”
樂地主嘿嘿一笑:“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去你家吃飯,岳父虎着臉給我夾了一塊紅燒魚,我吃得急,被魚刺卡到了,怎麽也吐不出來,急得他忙給我灌醋……”
和今天發生的插曲有異曲同工之妙。
“後來岳父過意不去,總想着補償我……”
“看你們一個個笨得。”
樂夫人心想:她找了個笨的,玖玖再找個笨的,兩人湊一塊兒,真是笨到家了。
她幽幽地嘆口氣,喃喃低語:“有什麽辦法呢。”
“算啦,阿英,玖玖有她的運道。”
“就算了?”
樂地主正襟危坐:“縣太爺夫人上月給你一巴掌的事兒,你忘了?”
褚英面色一寒:“忘?我怎麽能忘?”
上月她去布坊看新貨,倒黴催地碰到縣官夫人和員外郎夫人吵架,推推搡搡間員外郎夫人腳下一個趔趄就要摔倒,褚英手疾眼快幫忙搭把手,剛站穩,縣官夫人的一巴掌呼過來。
打錯了人。
卻不想認錯。
連句軟話都沒有。
褚英受了無妄之災,腫着臉回家,氣得幾宿沒睡好覺,還是夫君、女兒輪番開解,她才咽下這口氣。
要強了半輩子,還沒受過這委屈,有時候做夢褚英還會回到當日的情境,夢裏縣太爺夫人頤指氣使地不拿正眼看人,她一巴掌打了回去。
官家夫人就了不得嗎?
打錯了人一句抱歉都懶得說,還不是看她身份低微?
她沒好氣道:“我都快忘了這事了,你這會子提什麽?”
樂地主笑而不語。
他了解枕邊人,阿英昨夜做夢還在拳打腳踢,只不過是一拳打在他胳膊,一腳踢在他小腿,嘴裏罵着“小賤人。”
“她倆事成,你就是大将軍的親岳母,到時縣官夫人得跪下來求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那我到時就一腳踢開她。”
“對,踢開她。”
幻想了一會,倏地意識到不對:“誰要當她岳母了?我可沒答應現在就準了她們的婚事。”
“慢慢來,慢慢來,夫人。”
午後,陽光明媚,樂家後花園,小年輕不緊不慢地并排欣賞春色,樂玖問道:“能和我講講你這些年怎麽過來的嗎?”
楊念“嗯”了一聲,醞釀幾息,慢悠悠開口:“那年你我分別,回到軍營我就好好當我的百夫長,再後來陛下決意收回赤北十二城,與北絨開戰。消息傳來,軍營上下轟動,我們都很開心,因為掙軍功的時候到了。
“十年磨一劍,我們那一劍在邊關不止磨砺了十年。去到那鳥不拉屎的地方,誰不想掙一份好前程?有人家裏沒錢選擇從軍,好掙回老婆本。有人為體驗戰場厮殺的刺激。有人為利,為權,為名……”
“那你呢?”
“我?我是為報殺父殺母之仇。”楊念笑道:“我沒讀過多少書,九歲入軍營,當的是夥頭兵。我運氣好,那會是軍營最小的兵,哥哥姐姐們都很照顧我。
“我十二歲參與第一場軍演,見識了什麽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想當将軍的兵不是好兵。
“十三歲,我正式成為沖鋒隊的一員,每天都很辛苦。
“沒有戰事的那些年,軍演是士兵獲得晉升的唯一途徑。盛律裏明文規定:軍演裏得來的軍功與真正戰役的軍功具有同等效力。但能算入軍功的大型軍演,三年舉辦一次。
“十六歲,我病得不是時候,錯過那場聲勢浩大的軍事演習。十九歲,參加軍演,晉升百夫長,手下有了一百名女兵。”
她捏捏袖口:“之後你就知道了,大盛與北絨開戰,中了敵方統帥計謀,主力部隊深陷太伏城。為求破局,我帶領百人小隊突圍奇襲,疾行三百裏,一舉擒獲北絨三王子,以三王子為誘餌,計殺浮屠爾、亞魯象兩員大将。
“路上不敢停歇,一百零一人,懷着一腔血氣潛入兵力嚴重匮乏的寧都,寧都乃軍事要地,得太伏而失寧都,得不償失。我們在寧都糧草庫放了一把大火,以虛應實,做出來勢洶洶的假象。
“北絨不敢賭,連夜回訪。由此,太伏之危解除,我也一戰成名。陛下有心提拔,笑言朕為伯樂,念為千裏馬。”
這些驚險刺激的經歷于樂玖而言相當陌生,是以更無從知曉,百人小隊的那次奇襲,是大盛對北絨的第一次大勝。
也是楊念用兵如神的第一戰。
那一戰的事跡到現在都在各地軍營廣為流傳。
北絨三王子可不是草包,他是實打實的武将,一手銀環大刀殺得多少人膽寒。
楊念看她還是不甚明了,遂施苦肉計:“我後背那道最明顯的疤痕,就是拜三王子所賜。那一刀,差點要了我的命。”
樂玖小臉發白:“那你怎麽還能……還能撐到解除太伏之危?”
“咬牙呗。”楊大将軍語氣輕飄飄:“想要軍功,哪有不見血的?”
踏上疆場,擺在眼前的只剩下兩條路——
踩着敵人的屍骨爬到最高處。
亦或屍骨成為點綴仇敵的功勳。
楊念和北絨有血海深仇——三王子她要擒,浮屠爾、亞魯象她要殺,自己人她也要救。
她拖着一身傷勢“圍魏救趙”,由此,真正在軍營将領中擁有姓名。
陛下禦駕親征,誓要收複失地,這是她千載難逢的機遇。
“機會到來,我不能錯過。富貴險中求。”
樂玖這會已是眼淚汪汪,心疼、崇拜的情愫堆滿心口,她投懷送抱,緊緊摟住對方勁瘦的腰:“念念,你吃了好多苦啊。”
“苦盡甘來,都是值得的。”
楊念暖玉溫香入懷,心裏暗喜,不動聲色享受小娘子的親昵,尤其玖玖身子發育出挑,兩團軟雲親親密密地貼過來,她惬意地閉上眼,是以沒看到不遠處站在花圃一側的樂夫人。
樂夫人老臉一紅。
她眼睛好使着呢,看到是玖玖先動的手,臉皮慢慢發燙,忍着沒回避,又眼尖地見着女兒臊着臉擠眉弄眼地催她走。
她無語地甩甩袖子——當她稀罕看了?不害臊!
小娘子對沒成婚的大娘子投懷送抱,一整個狐貍精。
這要不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樂夫人保管要給她一道白眼。
騷.死你算了!
但這是親閨女。
她也是親娘。
親娘眼,看問題難免偏頗。
她認為楊念有勾.引之嫌,要不然怎麽幾句話的功夫,她家玖玖眼含熱淚,情難自抑?
樂玖不知阿娘的心快偏到姥姥家,輕輕柔柔地蹭着她招人疼的楊姐姐,胸口發脹,好似熱情的貓兒使出百般心眼吸引主人的注意。
楊念中意她,想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小娘子撒嬌地蹭她,她只有歡喜的份。
昨日惹哭了玖玖,夜裏睡不着她想了很久,得出小娘子是纏人小貓的結論。
這般年紀的小娘子,大抵是喜歡被嬌縱着疼。
樂家夫婦倆是如何寵溺幺女,楊念已然有所見識。
樂伯父能為女兒的緣故愛屋及烏,本心上來講,有些溺愛了。
但又何樂不為呢?
正順了楊念的意。
“玖玖……”
樂玖耳朵好似着了火,耳尖紅得快能滴血:“那你、你們軍營有女兵,你有沒有對哪個動心呀?”
這話不好回答。
楊念想了幾息。
就是這幾息,樂玖的醋罐罐都翻了,手指用力揪着指下精貴的衣料,弱聲問道:“我不是你中意的第一個小娘子麽?”
你可是我的第一個。
第一個夢裏親的人。
第一個主動親的人。
第一個……讓她想成為真正女人的心上人。
“我……我少年時期,有一個姐姐……”
樂玖的心咯噔一下,涼了半截。
“我受了傷,她來為我上藥,她是軍營裏的女醫,拿我當妹妹看待,她有夫有子,對傷患極具愛心。我受傷了都愛找她……”
感受到懷裏人低落的情緒,楊念加快語速:“那次我去得匆忙,也有點冒失,她衣衫不整,為我上藥的神情很專注,我不小心看到她的大半邊圓弧,回去就做夢了。”
“做……什麽夢?”
楊念難為情地壓低聲音:“春.夢。”
樂玖氣得踩她,用小拳頭捶她。
“玖玖,那只是年少新鮮,不過我喜歡女子,确實是從她那兒意識到的。”
“你就不能騙騙我?”
“不、不能啊。騙人,有一次,就有二次,我不想騙你。”
她睜開眼,眼睛深情,完全吸引着樂玖,胸腔的妒火、怒火,遇水而滅,她揪着楊念胸前衣襟:“那你有沒有夢見過我?”
“……”
“有沒有嘛!”
她一亂動,觸感就格外清晰,楊念心跳如鼓,做賊心虛地抱着人往隐蔽的地方藏。
這裏天光暫時照不進來,那些可恥的念頭不斷滋生,角落的迎春花開得熱烈。
花香清淡,樂玖被她放下來,靈機一動,耳朵貼到大将軍心口。
她驚訝出聲:“念念,你的心比戰鼓敲得還激烈。”
“……”
雖然實情如此。
但。
饒了她罷。
楊念抖着手摸她耳朵:“你這裏也好燙。”
“……”
兩兩靜默。
樂玖不服氣:“你還沒說呢,有沒有有沒有,你有沒有夢見過我?”
“我以後再告訴你。”
“我就要現在聽!以後聽就沒滋味了!”
“這還要甚滋味?”
“哼。”樂玖拿後腦勺對準她:“你不懂。”
現在聽才禁忌啊。
一想到清冷功高的無敵大将軍也會在夢裏對她起不好的心思,感覺飄到半空的神明都落回地面。
楊念,是她一個人的念念。
“玖玖?”
“我不要理你。”
楊念犯了難,瞧着她雪白的側頸,身子靠近,氣息打在樂玖肌膚,她故意不回頭。
“玖玖,我還沒計較你偷看我洗澡的事兒呢。”
“……”
老實人秋後算賬也挺折騰人的。
樂玖心虛地盯着地面:“那你昨兒個還咬我,這事和那事抵消還不成麽?”
“你果然有偷看我。”
不是無意看見。
是有意圖謀。
樂玖頓時炸毛,轉過身來,哪知楊念動作更快。
兩只細長有力的手臂将她抱離地面,額頭貼着額頭:“玖玖,等婚後我再事無巨細地講給你聽,行嗎?”
苦肉計、美人計,碰上楊念這麽一個用兵如神的主兒,十個樂玖加一塊都扛不住她的一點小心思。
鼻尖碰着鼻尖。
氣息交纏。
“我會早點娶你,到時候我的全部,我這個人,都随你處置,可好?”
心尖汩汩沸騰的情意燒得樂玖神志不清,暈頭轉向,嬌嫩的唇張張合合,隐隐約約擦過對方的:“我……我夢見過你。”
“然後呢,我夢裏做了什麽?”
“你親我。”
楊念眸色深深:“像這樣嗎?”
四唇相貼。
時光定格。
樂玖眼睛閉合,慢悠悠感受唇瓣的溫度,她腰身綿軟,全靠楊念的手幫她穩着,酒不醉人人自醉。
唇瓣張開一道細縫,幹淨清柔的氣息包裹楊念的下嘴唇。
她唇很薄,唇形很美,适合做一些有趣的事。
十八歲的樂小娘子笨拙地描摹那唇,累得不輕。
她太笨了。
不懂得怎麽釋放其本身的魅力。
楊念适時推開她,毫無準備地撞進一雙水眸,心神一晃。
美而不自知的小娘子笑容清甜:“我厲害罷?”
一臉邀功的模樣。
“很厲害。”
迷得她像山林裏慌不擇路的野狗。
要命的是野狗也要做一只兼具君子風度的好狼。
這地方不能再呆下去了。
楊念勾着她小拇指:“你帶我轉轉?”
樂玖讨了些便宜,自認已經迷得楊大将軍非她不可,她笑了笑:“好啊。”
邁出去的第一步險些沒跪在地上。
“玖玖!”
“我、我沒事,我……我是腿突然不聽話了。”
她仰着小腦袋:“你信嗎?”
“我傻嗎?”
“你要不信我就哭給你看嗷。”
“……”楊念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仿佛在訓自己的兵,又比訓兵溫柔許多:“你這腿也太不聽話了。”
“就是就是!”
握住她想打自己腿的手,楊念低笑:“我扶你走。”
樂玖心滿意足。
.
楊念在樂家呆到黃昏時分方才離去。
她走時樂玖要送,被樂夫人逮住好好說教一頓。
天黑黑,門外有人來送信。
信是楊念寫的,收信人自然是樂玖。
樂夫人拿着這封信思吟片刻,沒拆,半刻鐘後,信順利躺到樂玖閨房裏的書桌。
樂玖在沐浴。
白白的腳丫子在燭光下發光,說一句肌膚勝雪都不為過。
不似有的人只是白某一部分,她全身都很白,頂着農家女的身份,在爹娘精心嬌養下,一副絕妙身骨,比之世家千金都毫不遜色。
和楊念比起來,就更為精細講究了。
樂玖瞅着自己的手發呆。
楊姐姐的手她摸過,沒有臉嫩,指腹磨出不薄不厚的繭,十指纖長,骨節分明,稍微用力,手背的青筋就會冒出來,昭示着滿滿力量感,分外動人。
一看就是吃過很多苦。
盡管戰事已休,她開始注重保養,也比不得閨中沒經過風雨磋磨的小娘子。
她掌心還有一道疤痕,不僅掌心,後背,腰腹,大大小小的傷痕,深的,淺的,長的,短的。
人總是為自己沒有的感到着迷。
楊念沒樂玖白皙嬌軟,樂玖沒楊念上陣殺敵的勇與謀。
十八年來,活得天真肆意。
而天真肆意,恰恰是過去的楊念求不得的。
“楊姐姐,念念,念念,楊姐姐……”
樂玖泡在浴池裏碎碎念,不經意想到楊念和她坦白的關于女醫姐姐的話,登時醋海滔天:“才多大就對着已婚大娘子發夢,壞死了,羞羞羞!”
大概還是不服氣,她一手拍在水面,水花濺在她白嫩的小臉,樂玖顧不得去擦,由着水珠沿着下颌滴落進深深的雪谷。
她往下看了看,故意挺起上身,輕啧:“她有我好看嗎?瞧你那不争氣的樣,看個半圓弧就了不得了,以後可怎麽過?”
想着這幾天楊念被她迷得死去活來、血脈偾張的畫面,樂玖淺淺勾唇。
太好了。
她的念念也沒有很呆嘛。
抱她到小角落看她的眼神,恨不能吃了她一樣,真能忍。
她翹起腳丫子,身子後仰,指尖劃過小腹、肚臍。
得想個法子,催爹娘早點為她們辦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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