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謝扶華不怒反笑, 眼底張狂的神采一如往昔,有龍君強硬而霸道的俊美,也有蒼術隐忍溫柔的從容。
他笑着說:“我廢人一個, 肉.身不過一具皮囊,在場任何一位修士,不論男女老少,輕易就能殺了我,瞬間抹去我存在過的印記。”
薛離玉聽見這話,淡淡道:“你說的倒沒錯, 可你也知道死是什麽滋味,好受嗎?”
“……”謝扶華抿着嘴唇不說話。
薛離玉見他嘴硬有點無奈, “死就是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 什麽也感覺不到, 什麽也不會想, 就像你未出生時一樣, 但那都不是真正的死亡。”
薛離玉盯着他的眼睛, 很認真的, 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有一天,連我也忘了你, 那你才是真的死了。”
謝扶華定神看着他, 忽的苦笑起來,眼底有一點水亮的光澤。
“怎麽辦……”
漫天的血雨, 死去的親族, 謝扶華一出生時就看見了死亡, 他的一生, 死亡如影随形。他記得千年前的藏龍谷,那是現今的龍們未曾盡力過的煉獄,鋪天蓋地,血骨焚屍。
他回想那一千年颠沛流離、寄人籬下的往生,恍如隔世,心情是麻木而疼痛的。
但同時也是沸騰的,他幼小的雙眸被血染紅,被夕陽染紅,看見同族與異族在血海厮殺,那些血液的味道,能勾起他洶湧的殺意。
他知道自己是個怪物,沒人愛他,沒人要他,沒人救他,他能活下來,只是因為族人都忘了他這條孤兒龍的存在,他讨飯、和狗搶飯、能活下去的事,他什麽沒做過?
可是鳳凰從天而降,用慈悲的力量救了他,還将全部的耐心和溫柔給他。
他辜負了鳳凰兩世,兩世啊……
“對不起,我收回我剛才的話,”謝扶華眼底的水色晃了晃,輕聲說:“我怕死,我怕極了,只要有一絲能活下去的機會,我都會緊緊抓住。”
鳳凰,他的鳳凰,他還沒多償還他一點、多寵愛他一點、把他放在手心裏護着多一點,怎麽能脫口而出,說自己無所謂死亡?
他明明怕極了死,怕極了再也沒機會彌補自己的過錯。
若是鳳凰看見他為了活下去,盜取‘蒼術’的身份、在亂葬崗茍且偷生的那些天,可能一輩子都不願意再看自己一眼了。
薛離玉那麽剛正不阿的人,一定會覺得惡心、可恥……
謝扶華把情緒藏起來,不讓薛離玉探究而隐憂的眼神看到。
他低下頭去,再擡起來時,眸光陰鸷狠辣,他看了眼自己的胳膊,在皮膚和肌肉的夾層裏,已經有隐隐約約的蠱蟲游走了。
謝扶華漠然地看了蟲子所在處一眼,沒有理會。
他拂開薛離玉肩上枯白的發,抓着薛離玉的手,按在自己的逆鱗處,鄭重其事地說:“玉兒,你知道我的秘密,如果有一天,我罪無可赦,天道也難容我,你就從這裏,了結我。”
薛離玉眉頭緊鎖,終于有點生氣了:“別說胡話。”
“沒說胡話,我認真的。”謝扶華低低道,“我以前是做過不少混賬事,也騙過你不少回,甚至我現在都不能正大光明地出現在你身邊,其實我才是那個見不得人的小娘子。”
謝扶華自嘲地笑了笑,抓着他的手指,擱在唇邊輕輕吻着,“但我罪業纏身,難以擺脫,一個人死就算了,我不想拖累你。我發誓,只要是你殺我,我絕不反抗,從前不反抗,以後也不會。”
薛離玉搖了搖頭,兩鬓雪發遮掩着面龐,瞧着倒像是那天邊被強行染指的明月,捂着心口弱不禁風的咳了兩聲。
咳夠了,他的手輕輕拍了拍謝扶華的臉,像小時候拍他臉蛋一樣,眉眼也染上一層暖意,嘆道:“行,我知道了。”
謝扶華眷戀着他指尖的溫度,想現在就将他搶走,想惹他滿面潮紅,想對他一夜很多次,做盡無數可恥之事,想讓他開心的哭,讓他高興的笑,讓他全身冰冷的血液沸騰起來。
但他們坐在視野最廣闊的二樓,一擡眼,自然而然就注意到,很多人在看他們。
他們如今的姿勢極其暧昧,若不知道的,還以為小包廂裏正上演一場活春.宮,無數人的眼珠子盯緊了這裏。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鳳凰在哪裏,哪裏就是衆人視線的焦點,那一身白衣出塵,春曉劍窄細的一條,劍刃鑲嵌一塊鶴頂紅,泛着森厲銀光,襯得他冰冷無暇,不可侵.犯。
眼下,不止是蓬萊宗的修士們在看他,還有那位宣九爺。
身邊不停有人與宣九寒暄,他随意的應和兩聲,然後去看薛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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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相對的時候,薛離玉發現宣九爺的臉色是病歪歪的白,身側小厮抓着一塊金絲帕捂在他嘴邊,他咳了咳,小厮就不動聲色地握着手絹退下。
這人不僅身份尊貴,慣要人伺候,還有一雙琉璃淺色的眼珠,淺到近乎失色,顯得人淡薄無情。
謝扶華雖然安安靜靜的,眼神也盯着宣九爺,手指下意識摩挲大拇指戴着的白玉龍扳指,雙眸也眯了起來。
宣九爺咳了兩聲,向後招手,說道:“宣曜,過來,替小叔看看,這名冊上的拍賣品可有值得入手的?”
他回身召喚了一位俊俏公子過來,宣曜一身紅袍宛若盛開的紅纓花,他翩然走過來,抱拳行了個禮,一擡眼就看見薛離玉。
宣曜這驕傲的小少主臉頰竟然泛出紅暈,焦急地朝薛離玉揮手,仇視的目光直射謝扶華。
他跺了跺腳,低頭和宣九爺說了句什麽,宣九爺卻擺擺手,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按住他肩膀讓宣曜坐下,招來一幫家臣,不停的和宣曜東扯西扯,惹得宣曜臉都綠了,忍住了才沒罵人。
宣九爺只一眼就看出了宣曜的小心思,也不多說,只是笑笑,拍了拍手,有氣無力地咳了兩聲,微笑道:“開始吧。”
一樓的拍賣行小厮看了眼天頭,彼此對視點點頭,便有魁梧壯漢挑着一盞,朝拍賣區走來。
螢惑提燈由無數螢火蟲組成,幽幽燈光明亮,下置一頂冰晶罩子,盛放着第一件拍品。
薛離玉心想,七甲連城居然是仙盟的屬地?
仙盟的手伸的太遠,他們的勢力範圍在中州十九城,那是修仙界的中央地帶,仙盟鼎盛多年,勢力滔天,統轄仙門百家,但中州畢竟天靈地寶有限,想要萬古長青地建立下去,必須四處擴張勢力範圍。
世道人心皆不古,三界六道都蠢蠢欲動,想在亂世分一杯羹,薛離玉一想到這就心有不安,但被拍賣行裏的搖鈴聲拉回思緒。
“開始走貨,二樓請。”
壯漢開始走貨,他并不畏懼有人膽敢損壞拍品,螢惑提燈是拍賣行獨有的法器,上的螢火蟲就是一個個固定的錨點,無論藏品被偷到了哪,它們都能找到。
螢惑提燈走到宣九爺面前,展示了一面日月冰鑒,其實看起來就是一面普通的鏡子。
“諸位貴賓,這等武器的卓群之處在于可以吸收日月精華,反彈法術用來防禦,同時可以照得邪魔無處躲藏。”
似乎是有意而為之,那面冰鑒被放在了謝扶華面前。
所以人都開始竊竊私語,六歲小孩都知道,雲偌仙尊除掉兩代魔神,與魔修是宿敵,可他卻被魔修禁锢在懷裏,衆人想象中的激烈掙紮并沒有出現,病歪歪的美人仙尊捂着唇咳血,反手将一抹鮮紅的血蹭在衣襟上。
很快人群裏有了辱罵魔修的聲音,不過還有些嗤笑和鄙夷的聲音,一些修士對他們指指點點,還有的踮起腳來對他們吹口哨。
謝扶華饒是耳朵再不通達,也聽見了這些不友好的讨論,臉色有些蒼白。
他們在罵雲偌仙尊鬼迷心竅,放着好好的正道仙尊不當,非要和魔修厮混在一起,給修仙界丢臉。
人言可畏,黑白難以分明,謝扶華懂這個道理。
他心裏對鳳凰的愧疚難以言表,一言未發,拉過軟簾,把薛離玉的臉擋住,又把他往懷裏緊了緊,平靜無波的看向閣下一幫正道弟子,面無表情,讓他們指着自己鼻子罵。
“別往心裏聽,”薛離玉嘆了口氣,拉開軟簾,讓拍賣行外的燈火照在自己臉上,目視前方淡淡的說,“有我在,不會叫你一個人挨罵。”
——
拍賣行的規矩,拍賣期間可以說話,但不能吵鬧,因此,衆人只得老實落座,保持安靜。
薛離玉耳根得以清淨,此時的心卻無比強悍,他揉了揉被罵疼了的耳朵,臉上的表情還是像一朵冰清玉潔的雪蓮,絲毫不為所動。
他看這包廂裏寬敞自在,座上有攢枝軟枕,大絨靠墊,瓜果點心擺滿一桌,香爐煙霧萦繞上梁,便拍拍謝扶華手臂,“行了,讓我下來。”
謝扶華順着他意思放下他,轉而自己正襟危坐在一旁,像尊活雕像。
薛離玉覺得有些好笑,慢條斯理地調侃他:“我說你一介魔修,擺什麽正道弟子的好看樣子?”
謝扶華頭也不回,低磁的嗓音柔下去:“……我不想給尊上丢臉。”
薛離玉望着他挺直的脊梁,心裏莫名其妙軟了一下,笑着搖搖頭,随他去。
先前的小菜不過爾爾,多是些小來小去的物件,盡管珍貴,算不上稀奇,修士們拍來讨心上人歡心,拍賣會緊張激烈的進行着,時不時有争執聲傳來,為自己、為美人、為親眷。
薛離玉靜靜聽着,魂靈進入心境,于心境打坐清心。
直到他聽見一道洪亮的聲音,緩緩睜開雙眼。
“最後的大軸拍賣品,上品白美人一株,一百塊靈石起拍!”
很快有人搖鈴:“五千靈石!”
“十萬靈石!”
衆人要價,越要越高,直到出現驚天一價。
“六白六十六!”
“一千萬靈石!”
“三千萬靈石。”
“…………”
所有人嘩然,場面一度靜止,而後議論聲如排山倒海般湧來,薛離玉在二樓聽的真真切切。
三千萬靈石,當真是有錢極了,哪怕是修仙界這種物價飛漲的地方,一塊靈石可以買十個包子,十塊靈石可以買個丫鬟仆人,二十塊可以鑄造一把趁手的中上等兵器了。
謝扶華張了張嘴,正要喊價,被薛離玉一把捂住。
薛離玉看向那喊價之人是宣九爺,心裏就不怪了,解釋說:“太貴了,已經遠遠超出了白美人本身的價值,他只是在嘩衆取寵,想讓仙盟的威名在修仙界打響。”
薛離玉對謝扶華心平氣和道:“先走吧,我再為你找尋別的解蠱藥,如今我們倆盤纏不多,省着點花吧。”
謝扶華嘴被他捂着,耳朵卻有點紅,點點頭,薛離玉這才放開他的唇,但他和謝扶華剛一擡腳,便被宣九叫住了步伐。
“雲偌仙尊留步。”
那道病弱的嗓音含着點笑意,慢吞吞地宣布:“我願代表仙盟,将千金難求的白美人贈與雲偌仙尊。”
衆人嘩然,面面相觑,知道的明白宣九爺玩到興起,出手闊綽,不拘小節,不知道的還納悶,為何宣九要和蓬萊宗攀上一門親緣?
“不必。”薛離玉擰着眉頭,謹慎道,“我不需要。”
他腳步不停,帶着謝扶華下了二樓,引起全場修士紛紛側目。
只見他身子單薄行動匆匆,真如同寒風裏飄搖的花枝,稍不留意便要折了,便退開些免得撞到他。
蓬萊宗那邊的弟子一直看着薛離玉,包括剛剛回到蓬萊宗的容雪京,他見師尊這般匆忙,馬上飛身掠過來,堵住他去路,眼神不住在他臉頰上徘徊。
薛離玉現在的樣子算不上得體,低頭看看他手:“松開。”
容雪京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蒼術,雙目失神,蹙緊了眉,冷漠至極的話卻是對着宣九說的:“宣九爺這般大禮,蓬萊宗受不得,煩請收回。”
宣九卻站起來倚靠在欄杆邊,笑道:“不急,我明日便親自将白美人送去浮雲宮,給你身邊那條魔修的龍享用,可好啊?”
道貌岸然的東西。
薛離玉難忍愠怒,胸口積血疼痛,轉過頭不要命一般的咳,咳聲如同風筝被風吹打一般叫人心悸。
謝扶華來扶他,身後卻有人在喊:“這魔修毫不知恥!快些把他拿住!”
緊接着一陣雜物破碎的聲音,薛離玉心道,真真是一場鬧劇,便頭也不回,步履不停的出了拍賣樓。
外面冷風吹來,他被吹了個趔趄,身後有仙盟的人追出來,伸手就要拉他,“仙尊莫走!我們九爺有話要留!”
薛離玉未及回身,便覺後頸一片溫熱,他擡手一摸遞到眼前,是血。
旋即落入一人懷抱,那人收劍,任由血珠一滴一滴從劍刃上滾落在地,鋪了滿地的血,豔紅刺眼。
“我的左手是幹淨的,不曾碰到血,”那人幹幹淨淨的手順利抱他在懷,手臂驟然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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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雪京追了出來。
地上那幾個死人,屍體還在流血,他不由得抿緊了嘴唇,閉上雙眼,感覺心口緊緊一收縮。
陽光這樣好,他卻覺得如堕地獄,蒼術殺人似乎不需要理由,這種瘋子,整個修仙界也沒人敢找他算賬,大概是知道這一點,仙盟的人沒有再敢追上來了。
容雪京閉上眼睛,沒有躲避,他好似陷入了一場夢境,能感受到師尊澎湃甘醇的靈力,頓時整個人身輕似雲。
虛幻之境裏,他看見黑沉沉的天空下有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師尊坐在小院子裏,垂眸梳理自己纖長枯白的雪發,一雙唇蒼白柔軟,長睫上挂滿了水珠,伸出細弱颀長的手臂,溫聲道:“雪京,你救我。”
容雪京驟然收縮瞳孔,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臂,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爐鼎香味。
他知道這裏是他自己的心境,而師尊用那張清冷的、高高在上的臉,含羞望着他,咬住下唇,手掌攀住他的肩,細細眼尾一挑,豔紅的舌尖輕吐一點,輕聲細語道:“雪京,師尊知道錯了,你別生氣可好?”
容雪京深深呼吸一口氣,深覺自己龌龊難當,可又覺得,無比燥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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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離玉靜靜道:“謝扶華,你方才殺人了。”
謝扶華垂眸看他,劍尖還滴着血,薛離玉伸出手去觸碰那劍身,瘦白的手輕輕擦掉鮮紅的血,良久,穩住情緒,擡眸看他,輕聲說道:“我與那幾名狂徒無恩怨情仇,他們并未傷到我,不過幾句罵聲,心寬則已,以後莫要濫殺無辜。”
謝扶華點了點頭,終究還是緩緩俯身,牽起他一雙手,覺得冰涼,便擱在手心裏用靈力暖着。
天有雪,落在他的白發上。
謝扶華拂去他肩上白雪,眼眸中有隐隐的血腥紅色,似乎情緒很不穩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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