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宮廷文(囚珠玉)完
第28章 宮廷文(囚珠玉)完
暮春時節, 雨打芳菲盡,滿地盡是殘花,有些許花瓣大概是落下來有段時間了, 于是原本顏色嬌嫩的邊緣便慢慢幹枯蜷縮。
偌大的宸華殿寝宮裏, 只有時南絮一人, 很是寂靜。
她感覺得到自己沉睡休憩的時間愈發長了,起初蕭北塵還當她是春困的緣故。
直到一夜睡前時南絮沒在他面前瞞住,未能将湧上喉間的腥甜咽下去而是溢到了唇角, 蕭北塵摟着昏過去的時南絮,深夜傳喚了晏太醫為她診脈。
朦胧的視野中, 隐約可以瞧見床沿還坐着一個高挑瘦削的身影。
時南絮感覺到手腕上似乎繞着一圈什麽東西, 存在感有些強烈,于是下意識地擡了擡手腕, 才看清是一條纖細的金線繞在自己的手腕上,大概是前不久晏太醫給自己診脈留下的。
房內只有時南絮和蕭北塵,蕭北塵向來眠淺,在時南絮醒過來的時候就蘇醒了。
躺在榻上的時南絮一擡眸就正對上了蕭北塵的雙眸。
只是一對眼, 時南絮就知道蕭北塵已經知道了從頭到尾的經過, 忙要坐起身解釋, 生怕他罰了惜茗憶畫那些宮人, “是我執意不願喝藥的, 與他們無關.......”
越往後說, 聲音就越發輕了, 到最後時南絮索性噤聲了。
蕭北塵擡手攙扶着她坐起,他身量高, 時南絮要仰首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耳畔傳來他有些沙啞低沉的嗓音,“皇兄知道。”
很顯然這兩夜蕭北塵都未曾歇息, 就在這守着時南絮,連批奏折的案桌都搬到了她榻邊。
時南絮張了張口,在看見他眉宇間的疲倦之色還有身後鋪滿折子的案桌後,卻說不出什麽。
她只能看見蕭北塵的眼眸,深沉如墨的黑,宛如千年的古潭,叫人看不清。攥着錦被的手指默不作聲地收緊了,指尖有些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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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寬厚的手,突然握住了時南絮冰涼的手。
其實前些時日的藥膳和浴湯都是有作用的,但許是時間快到了,如今她的手腳又恢複了最初的情況,畏寒冰涼。
許是貪戀蕭北塵掌心的溫熱,時南絮勾住了他的食指,擡眸看他。
在少女柔軟的指尖主動來觸碰他食指的那一刻,蕭北塵眼眶泛起了紅,他就着這般的姿勢凝視着時南絮,然後突然将人攬進了懷中,極其用力地按着。
“安柔.......絮絮.....”
他的稱呼都有些混亂了,時而喚她安柔,時而又喚她小字,“皇兄不會讓你走......”
時南絮沉默了良久,然後動作輕緩地回抱住了他,像哄小孩兒一般拍了拍他的脊背,溫聲說道:“皇兄在胡說些什麽,安柔就在這,哪也不去。”
這當然是假的,時南絮很清楚,這具殼子已經撐不了多久了,大概就會像原劇情大綱一樣受盡病痛折磨然後逝去。
春雨綿綿,連綿不絕的陰雨,使得人渾身都像染了濕氣一般,時南絮就在這潮濕的雨季中混混沌沌。
偶爾清醒的時候,能隐約聽到蕭北塵呼喚自己的聲音,但卻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而更多時候,能夠聽到太醫們的長籲短嘆,還有齊齊下跪向蕭北塵求饒的聲音,有些嘈雜了。
時南絮知道蕭北塵對自己是有些莫名的執念的,但是沒有料想到他的執念會這般深,深到有些瘋魔的地步。
好好的一國之君,突然就從之前的溫厚賢君,變成了個一言不合持劍就要斬了太醫的冷面暴君。
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一般,但時南絮覺得如今的蕭北塵,像極了劇情大綱裏那個無心政事最後亡國的暴君。
在晏太醫跪在階下,一把年紀了身子卻抖得跟篩糠一般,額頭緊貼着地面,顫巍巍道:“陛下!郡主如今的身子,已是油盡燈枯了,為今之計只有施針和獨參湯許能讓郡主醒過來。”
意識恍惚中,時南絮感覺到有一個人讓自己靠在他懷中,湯匙和玉碗相碰時發出了叮當一聲響,随後就是苦到讓人作嘔的藥汁送到了她口中。
懷中少女秀氣的眉梢瞬間蹙了起來,不适地掙紮着不願意喝,想要偏開頭躲過這個藥。
“惜茗,按住安柔。”
蕭北塵冷聲下了令,一直杵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惜茗,這才如個木偶一般走過去,按住了時南絮掙紮閃躲的動作。
自家郡主最是怕苦怕疼,沒有人能夠比一直伺候着時南絮的惜茗還清楚這點。
足足一刻鐘,這一碗湯藥才灌入時南絮的口中。
藥效很明顯,才灌下去不多時,她原本蒼白如紙的臉色就好了許多,紅潤了幾分。
一直到傍晚間,時南絮才轉醒來,察覺到唇齒間盡是苦澀的滋味,眉頭緊皺着,才醒過來就聽聞簾帳外蕭北塵說道:“晏太醫,施針罷。”
在看到晏太醫手中泛着寒光的金針将要碰上自己的手背時,一直以來性情平淡溫和如水的時南絮爆發了。
現實世界在重症監護室裏,手背上數不清的針孔和青腫,一幀幀在她腦海中回放着,針紮時的刺痛瞬間席卷而來。
她只能聽到自己耳邊的轟鳴聲,也不清楚自己都說了些什麽。
“我不要!”
這是自她來到了這個任務世界裏,第一次這般大聲說話,或許還對蕭北塵說了重話,但時南絮已經意識不到自己在說什麽。
情緒潰堤的時南絮一擡手,就打開了晏太醫的金針,然後爬到了床角蜷縮作一團。
這麽久以來積攢下來的情緒,從系統警告到雪夜與陸延清道別開始的難受,在這一剎那湧上心頭,讓時南絮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眼眶。
重病的人本就心思敏銳,受不得疼。
在蕭北塵面前,她從未哭得這般傷心,出現過這麽強烈的情緒。因為時南絮知道自己一直與這個世界是不同的,她時刻告訴自己,她不屬于這。
蜷縮在角落的少女一直在發抖,宛如被驚吓到了的小獸。
殿內燃着昏暗的燈盞,晏太醫跪在地上不敢作聲。
受了罵的帝王立在床沿,如風雪冷了的雕塑。
良久,蕭北塵上榻,溫聲哄着時南絮,過了許久才把她抱進懷中,憶畫很識趣地端上來一碗安神湯。
哭鬧後的時南絮被半哄着喝過安神湯後很快就昏睡過去了。
“如今可以施針了。”
蕭北塵悉心地拂去時南絮被冷汗濡濕的碎發,面無表情地命晏太醫為時南絮施針。
須發皆白的晏太醫這才起身,擡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額間的冷汗,行至榻邊,捏起金針細細地紮入時南絮的額頭。
刺痛讓她在睡夢中也不甚安穩,眼角沁出了淚。
燈花噼啪一聲炸開。
時南絮倏地睜開了雙眼,無神地望着床幔上用金絲銀線織就的龍紋,一時間有些恍惚。
“殿下,可好些了?”
耳畔傳來惜茗的呼喚聲。
她的目光這才開始緩慢地凝聚。
躺在榻上的時南絮側首就看到了跪在榻邊的惜茗,說話時的聲音有些低,“我睡了多久了?”
惜茗忙擦去眼角的淚擡首,笑着答道:“回殿下,您只睡了三個時辰。”
那蕭北塵應該是已經上朝去了。
“才三個時辰嗎?”時南絮手腕輕擡起,殿中的燭光和幔帳斑駁的碎影透過指縫映入她的眼眸中,她讷讷地重複了惜茗的話,而後才竭力地坐起,“惜茗,将那支玉簪給我罷。”
聞言,惜茗愣住了,眼眶瞬間漫上了酸澀疼痛之感。
只這一瞬間,她便知曉了殿下想要做什麽。
但惜茗什麽也沒做,只是沉默着轉身從妝奁內層取出了那支銀繕修好的玉簪,還從中取出了一張極小的紙片......包括當年書院時,陸延清贈予時南絮的狼毫筆。
時南絮垂眸看了許久,而後擰開了玉簪的斷口,将字條塞了進去,最後擡手将拼合好的玉簪仔仔細細地釵着藏進了惜茗的發髻中。
而在這期間,惜茗眼中的淚就未曾斷絕過,時南絮替她仔細地擦拭去臉上的淚痕,抿唇淺笑道:“本宮的惜茗啊,在這明瓦朱牆的深宮裏,卻能生得如此明媚如花。”
“這宮牆之外的風景,惜茗你同憶畫可定要好好看看。”
惜茗只覺殿下柔嫩的指尖劃過了自己的眼角,力道極輕,頓時泣不成聲地直接跪下來抱住了她的膝蓋,“殿下......惜茗求您,求您別走。”
“惜茗......求您了。”
回應惜茗請求的是時南絮長久的沉默,她擡起朦胧的淚眼,只能看到自家公主很溫柔地笑了笑,似是在看待一個撒嬌的孩童的眼神,“惜茗你跟在我身邊這麽久了,不會不明白的。”
已經不是她想不想留下的問題了,而是時間已經到了。
惜茗只能抱着她的腿,哭得分外狼狽,搖着頭不願意聽時南絮所說的話。
可她知道,公主縱然待人純善柔婉,卻素來是說一不二的。
她哭了許久,時南絮從未見過性子歡脫的惜茗會哭得這般痛徹心扉,但卻只能憐愛地一遍遍為她拭去眼淚。
離開前,惜茗一步三回頭,每次都能夠看到殿下就坐在榻上,手執話本,在燈影下顯出溫柔姣好的側臉。
這支白玉蘭發簪交由到陸延清手中的時候,他萬分喜悅,連接過簪子時的手都在顫唞。
然而所有的喜悅在展開簪中字條時,煙消雲散。
字條上只有寥寥幾個字,一句詩。
“只知鎖向金籠聽,未聞林間自在啼。”
她圍困深宮之中,而
他深陷官場朝中泥沼,早已無了自由之身。
紙片無聲地滑落,似雪花般落在了地上。
三日之後,玉簪歸還到時南絮手中。
這幾日照舊湯藥不斷,針灸未停,蕭北塵一連三日未曾上朝,只是守着時南絮。
這般荒唐的君主行徑,讓朝中不少官員都跪在了宸華殿門前,以命谏言。
皆道此乃昏君所為,萬萬不可。
暮春的雨下得急,蕭北塵竟就這般讓這些官員在雨中跪了一日,只是吩咐下去宮人為這些朝臣打傘遮雨。
待到時南絮睡下了,滿面倦容的蕭北塵才起身離開宸華殿,前往議政殿去批奏折。
今日的安柔倒是聽話了不少,乖順地喝了藥,任由晏太醫為她施針。
只是犯起病痛來,疼得在他懷中蜷縮成一團,折騰了許久才歇下。
待到蕭北塵離開後,時南絮坐起身,柔聲吩咐道:“惜茗憶畫,為本宮洗漱更衣梳妝。”
她難得穿上了當年生辰宴時所穿紅鸾鳳襖裙,滿頭珠翠,因近些時日重病飽受折磨的臉有些憔悴,惜茗悉心地為她上了些許胭脂水粉。
不多時,鏡中便重新出現了一位容光煥發的美人,眉似遠山,面若芙蓉。
時南絮靜靜地在梳妝鏡臺前坐了許久,而後為自己點上了口脂。
當看到她擡手抽出了雲鬟發髻間的銀紋白玉蘭發簪時,憶畫同惜茗在她面前跪下了。
向來沉默寡言的憶畫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圈住了時南絮捏着簪子的指尖,不願放開手。
時南絮垂眸看了眼含淚水的憶畫許久,她已經長大了許多了,眉眼都長開了。
她從袖中取出了一封信,置于憶畫手中,又摸了摸二人的臉頰,而後輕聲說道:“好了,讓本宮一人待會罷。”
憶畫不肯走,無論如何也抱着時南絮的腿不願意松手,惜茗淚如雨下,每掰開她一根手指,眼淚就落下一滴。
內殿的寝宮這下便只有時南絮一人了。
她靜坐了半晌,手指摩挲了手中的玉簪許久,而後打開了,将其中的藥粉盡數倒入口中。
昏沉的困意漸漸漫上來,時南絮仔細理了理鬓發和華服的褶皺,在榻上安然躺好。
蕭北塵可當真是像極了現實世界中她的家人,竭盡所有想要留下她,卻未曾問過她想要的,并不是茍延殘喘地留下。
反正都是遲早的事,她只想要安安穩穩地在睡夢中離去,而不是病到最後形銷骨立,不成人樣。
視線開始逐漸模糊,也許是因為藥開始起作用了,也有可能是因為時南絮确實想要睡一會了。
時間的流逝,在逐漸消散的感官中流淌得極其緩慢,時南絮感覺耳邊突然起了一陣十分嘈雜的聲音,卻又很快遠離再也聽不見了,就像是散去了雲端。
但突然唇齒間傳來了銳利的疼痛,可惜時南絮什麽也看不見,只能感受到唇齒間漸漸彌漫開來血液腥甜的滋味。
大抵是錯覺罷了。
[任務者生命體征消失,确認狀态.....确認完畢,任務失敗,正在脫離世界.......]
*
永昭二年暮春,安柔郡主病逝,陸相被三下大理寺獄。
都城下了好大一場雪,許是暮春歸寒。
暗無天日的囚牢中,身着單薄囚衣的陸相立于窄小的窗下,他仰首望着窗外白而冷的雪光,細碎的雪順着鐵欄縫隙,飄轉而入獄中,黑白分明。
骨節分明的手探出,接下了一片雪,卻又極快地化開。
身形清瘦的青年,恰似折去羽翅的白鶴,與這如墨般的世間格格不入。
理應飛出囚籠,踏雪留痕。
窗外忽然隐約間傳來了幾聲哭號,道是。
“公主薨逝!”
陸延清收回了目光,取下了束發的青竹枝玉簪,目光極盡缱绻溫柔,恍惚中似是回到了當年雨幕初逢,少女手執紙傘,隔着雨簾投來若明珠璨然的眸光。
他垂眸笑了笑,握緊了手中的玉簪,笑意溫潤。
........
鮮紅的血珠融進了幾片皎白的雪花中,徐徐化開。
白茫茫一片甚是幹淨。
指尖微松,染了殷紅的青玉簪跌落,發出清脆一聲響。
珠玉盡碎.....
一旁的石臺上一封以指尖血寫就的書文被寒風吹起,落于地面。
“臣陸延清,亦名顧瑾,為朝鞠躬盡瘁,無憾于生前,無悔于身後。唯負吾妻,未成朝廷偉業,實乃終生之憾。”
當夜,公主病逝,陸相自裁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