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房間裏……沒有人。

少年愣了一下, 大門已經在身後閉合了。

他忐忑地摸了下手腕。

那裏有個手環,裏面藏着信號發射器,相當於求救彈。

當他受不了的時候按下,外面等候的林不聞和其他人便會把他從刀山火海裏撈出去。

盡管喪屍在人魚眼裏卑微如塵, 可他畢竟還關系着小殿

下的健康, 不能輕舉妄動。

麥汀汀來的一路上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 事實上他不是很清楚發倩期究竟是什麽東西,反正林上校說了需要安撫王, 那就是和往常一樣用「藍」澆滅「紅」對吧?

這部分……他還算擅長。

可是,陛下并不在房間裏呀?

少年提着衣擺, 擔心踩到絆着自己(這種事已經發生過不止一遍了),有點兒怕又有點兒好奇。

他的嗅覺并不強勁, 大概能聞到屋子裏不同尋常的氣味,但也分辨不太出來。

然而他閉上眼, 立刻在自己的「藍」之外感受到了另一種極有壓迫力的「紅」。

少年睜開眼。

……是在那個看似平靜的水池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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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這個水池很熟悉, 無論是最初被綁在裏面與埃裏希的初次見面, 還是後來住在這兒時每天看崽崽在裏面玩, 他待在水池旁的時間比其他任何一個角落都要多得多。

池水看似平靜, 所以……王其實是在水面之下嗎?

少年猶豫不決, 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靠近看看。

其實他已經有隔空安撫的能力了,不過去的話其實也……

忽然, 他聽見一陣歌聲。

音量極低, 若不是他剛才碰巧停下腳步, 光是走路摩攃地毯的聲響都能蓋住。

然而被麥汀汀察覺到之後, 歌聲也越來越清晰。

是……人魚的歌聲。

麥汀汀不止一次聽過崽崽唱歌, 當初面對變異羚羊群時,小幼崽第一次的歌喉将他驚呆了。

明明那麽年幼, 卻有如此聖潔、動聽的聲線,如同天籁。

後來小家夥也總自己給自己唱搖籃曲哄睡覺,輕快清脆,像一串小風鈴,在北極星的夜空裏飄搖很遠。

然而此刻他聽見的聲音同麥小麽的不同——盡管同樣神聖,卻更加莊嚴、恢弘。

若是聽到細處,還有一絲說不上來的……魅惑。

引誘着聽者靠近,再靠近,然後一探究竟。

人魚的發倩期對於本族而言意味着暴怒與○需求,對於沒有精神力的其他種族來說,則有強烈的致幻效果。

空蕩蕩的屋子裏,麥汀汀像是着了魔似的,順着那歌聲向水池走去。

他原本是最怕水的小喪屍,現在好似根本不知道那水池有多深似的,衣服也沒有脫,從赤○的雙足,到小腿,一點點沒入海水中,潔白的袍子濕噠噠地裹在他身體上。

剛一墜入,原本平靜的海水瞬間翻湧,将他完全淹沒。

海藻如同無數鬼魅的雙手,自下而上纏住他。

少年在海藻的控制下變換成了主動向更深處游去的姿态,這個從外面看起來和溫泉差不多的池子,下面竟然有十米之深!

海藻很快将他送到最底。

麥汀汀在深藍的海水中睜開眼,滿目閃耀如繁星的金色。

……那是王的長發與鱗片交相輝映。

埃裏希雙目緊閉,堅硬的鱗片從後頸一直覆蓋到腰椎,很不舒服地蜷着。

在麥汀汀印象中,他一直是冷靜自持、高高在上的,還從來沒看過他這副模樣。

深藍海水中「紅」翻湧不息,麥汀汀眨了下眼,小腿上的藤蔓随着他的旨意抽長,避開海藻的糾纏向埃裏希的方向伸去。

熒藍的小花朵柔柔展開,人魚那些長而柔順的尾鳍突然變得緊繃,猝不及防刺入花蕊!

“唔……”

少年因為猝不及防的疼痛悶哼了一聲。

以往安撫人魚幼崽的時候,小家夥的尾鳍也會和花蕊相觸,但那是非常溫柔的舉動,像兩個小朋友軟軟地手把手。

可是人魚王完全不同,強勢、迅猛,如同攻城掠地。

埃裏希陡然睜開雙眼,金光大盛。

麥汀汀來不及去适應那種刺痛,被這雙眸子拖入更加迷蒙的深淵——

王的歌聲還在繼續。

*

麥汀汀倏然墜入陸離的色彩中。

扭曲的黑暗後,他的睫毛顫了顫,重新睜開眼。

天地全是互相暈染的明豔顏色,赤橙紅綠,如同彩虹交織在一塊兒,又有雲的流速,向着四周飄散。

這裏是……哪裏?

這是……王的精神世界嗎?

绮麗的夢境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轉盤,上面沒有文字,也沒有數字,全是不同的色塊。

麥汀汀不知道那是什麽,并不敢靠近,下意識後退了幾步,差點從缥缈的雲端栽下去。

然而拒絕無效,他無論轉向哪裏,轉盤好似跟着他移動似的,永遠都矗立在正前方。

少年無奈地放棄掙紮,兩秒鐘後,轉盤在麥汀汀面前動了起來。

指針停在了橘紅色。

容不得半點遲疑,麥汀汀被那鋪天蓋地的橘色吸了進去。

片刻後,他被扔到另一個世界。

少年四下看了看,好像還在海水中,但周圍的建築富麗堂皇,像是個頗為先進的城邦。

他在這個世界是參觀者,沒有自主選擇去向的權力,只能跟着海浪的推向随波逐流。

很快,他瞥見和轉輪上相同的橘色。

那是片珊瑚叢,壘得像小孩子高高的城堡。

斑斓的魚兒們來回穿梭,在它們的簇擁下,果然出現了一個長得漂亮可愛的金發小男孩兒。

是條小人魚。

四五歲的模樣,與海水融為一體,是個自在的小精靈。

男孩轉過臉來的瞬間,麥汀汀還以為自己看見了長大的麥小麽。

但他很快發現不同。

崽崽的頭發是比較淡的金色,像甜味奶油,耳鳍是淡綠的,眼睛介於奶金和淡綠之間。

這個小孩子金發金瞳,璀璨得像太陽,耳鳍則是天藍色。

小家夥也注意到了他,把那群小醜魚擋在身後。

“說出你的姓名和來意。”他背着雙手,小臉嚴肅。

“我是……麥汀汀。”少年眨了下眼睛,“我來找一個人。”

“找誰?”

“……埃裏希。”這還是他頭一回念出這個名字,發音在舌尖輕柔一滾,像聲無可奈何的嘆息,“我找……人魚王,埃裏希·希歐多爾陛下。”

“希歐多爾陛下的确是王。”小孩皺着眉,不太信任的樣子,“可是,我才是埃裏希。”

麥汀汀同樣驚訝,看着這個小豆丁,一時間沒能把他同那個高傲冷肅的王聯系在一塊兒。

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這是年幼時候的王。

通過尾鳍和花蕊的相連,讓他進入了埃裏希的精神世界,也因此看見了他的回憶。

難怪和崽崽長得那麽像呢。

麥汀汀想了想更愛笑、更喜歡自己的麥小麽,覺得還是崽崽可愛一點。

在他比較的時間裏,年幼的小埃裏希擡了擡下巴:“我不記得我認識你。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麥汀汀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難道說,因為長大以後的你被困在了精神世界,所以我現在要引導你出去嗎?

聽起來像拐騙小孩子的壞人嘛。

何況此時還是小王子的埃裏希那麽警惕,一定不會聽他的話的。

麥汀汀在原地沒動,而小埃裏希身後的魚兒們都好奇地探出頭,仿佛正竊竊私語這個有兩條腿的家夥是什麽。

生活在北極星的小喪屍并不知道,埃裏希回憶時間線裏還處在原來的聖卡拉海域赫特王國,人魚族尚未進化出兩種形态,而久居深海的小王子也沒有見過人類。

換句話說,有着兩條腿的他在他們眼裏是很奇怪的。

“我不認識你,”小孩兒重申道,“不過你長得不像壞人,我暫時不會把你報告給守衛。請确保你不要在國土上作亂,可以嗎?”

的确是個小朋友,說話的語氣同時介於請求、命令和威脅之前,甚至會用“請”和“可以嗎”這樣的柔軟字眼。

從麥小麽到盧克,再到……唔,沒變壞之前的阿木,麥汀汀也是有豐富的和小孩子的經驗了,知道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要順着他們的意思來,不會攪起風波。

少年鄭重地點點頭:“好。”

“你保證?”

“……保證。”

小埃裏希正努力地抓住一條小醜魚不要竄出去,它是橘色的,和身後的珊瑚幾乎融為一體,這也是為什麽麥汀汀剛才并沒有注意到它。

“快離開吧,陌生人。”小王子驕矜道,“等你以後有了身份,再來拜訪我吧——記住,我是希歐多爾殿下,不是陛下!”

這已經是種直白的逐客令了,麥汀汀也沒有繼續留下,畢竟這個看起來生活得很幸福的小孩子并不是他需要找到、并且療愈的那個埃裏希。

他思索着如何離開這段夢境,瞥見男孩再次同許多小魚兒們一同鑽進珊瑚叢玩捉迷藏,傳來咯咯的明快笑聲。

那些燦若朝霞的珊瑚堡壘,的确是專屬於他的城堡。

崽崽再長大一點,是不是也是這副模樣呢?

麥汀汀轉身向陰影走去。

*

小喪屍的意識回到原點,站在高高的轉輪下面仰着臉,等着它把他送去下一個夢裏。

很快,面前的色塊轉動,停在暗紅色。

短暫的黑暗褪去,展現在麥汀汀眼前的已經不是廣闊富庶的海洋王國了,而是……監獄。

到處都黑漆漆的,彌漫着叫人反胃的腐朽氣味。

那不同於喪屍們的凋敝已久,都是剛剛死掉不久。

麥汀汀下意識屏住呼吸,離那種味道遠一點。

監牢裏唯一的光源便是那高牆上一方窄小的窗,淡淡的、帶着血色的天光流淌下來,照亮了角落裏瘦小的孩子。

麥汀汀清楚那一定是埃裏希,卻不敢辨認。

男孩那一頭原本閃耀漂亮的金發現在乾枯無比,沾上了各種血污,黯淡得令人心碎。

他抱着膝蓋,縮在角落,腳上的鐐铐看起來比他還要沉重。

明明看起來比第一個小男孩要大上一點兒,可瘦得多。

少年感到自己的心髒仿佛被什麽無形的大手揪住了。

赫特星與北極星同時遭襲,苦難與苦難之間是沒有重量可以進行比較的,但那是對於整體而言。

此刻有一個幼小、無助的個體正在面前,任誰也無法無動於衷。

“埃裏希……?”麥汀汀輕聲道。

小孩子僵了僵,片刻後才因這聲呼喚擡起頭。

“媽媽……?”他張了張嘴,發出嘶啞的詞。

可惜不是媽媽。

媽媽已經被掐着脖子拖走了。

反反複複做了無數次手術的雙腿已然痛到無法支撐體重,好像被打斷了一樣,不像人類的腿,也不像人魚的尾,血肉模糊。

媽媽死了。

媽媽不會再回來了。

以男孩的角度看不清逆光裏的陌生人,但那雙筆直有力的雙腿,怎麽看都是原生人類。

人類……

還要繼續抓他去做實驗嗎?

他明明已經扛過了藥物耐受期,奇跡般地擁有了雙重形态,達到他們的要求了。

那些人類,還要做什麽?

爸爸死了。

媽媽也死了。

還有……

沒有人了。

他的家人一個個都被劊子手推向刑場,盡管誰都沒有做錯。

現在,死神也找上他了嗎?

然而來者并沒有像那些兇神惡煞的人類一樣打他、折磨他,反倒蹲在他面前,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

埃裏希曾經很喜歡自己的頭發,像爸爸一樣的顏色,總被媽媽誇獎好看。

現在他只想剪掉它們。

但那個看不清面容的來者,卻好似擦拭什麽寶物一樣輕輕捋了捋他的金發。

“很痛?”

那人問。

是非常溫柔的聲音,帶着一點模糊不清的重疊,好似來自另一個世界。

如果不是殺人的魔鬼,那麽,會是天使……嗎?

小男孩抖了一下。

那是一種默認。

天使擁抱了他。

天使的身體很涼,比他的體溫要低,在那擁抱覆上來的霎那,埃裏希渾身上下火辣辣的傷口突然被清涼的溪水包圍,疼痛頓時減輕了許多。

不僅是身體上的痛楚,連心裏的煎熬、恐懼也變得安靜了許多。

小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茫然地擡起頭,天使已經不見了。

一朵藍色的小花在空氣中旋轉、墜下。

男孩伸出手,接住了它。

一點藍躺在他的手心,像一滴慈悲的眼淚。

*

麥汀汀回到初始轉盤下,撐着膝蓋大口大口喘熄,眼淚一顆一顆砸在腳下軟綿綿的雲朵上,頃刻間将原本的白色染上不同。

從第一段回憶離開時,他受到感染,滿心歡快,甚至急於進入下一個夢境,看一看陛下的童年。

可是這段回憶卻如此黑暗,無論是身為療愈師必然的共情,還是他們之間特殊的共振,六歲的埃裏希心中那種極端的畏懼和絕望一一清晰地傳遞到他心底。

麥汀汀有點兒沒有勇氣再進入下一層回憶了。

那個有呼叫符號的手環裝置竟然跟着他一起進入了埃裏希的精神世界,少年盯着它,指尖發抖,不确定自己該不該按下去。

可是……

他想起那日剛從白玉宮搬到現在小宅院的那天,等到所有都安置好之後,埃裏希也來看望過他們。雖然主要是看崽崽。

王難得纡尊降貴地下了水,那天湖泊沒有其他人在,父子倆緩慢游動。

有相連的血脈在,再加上兩顆極光珍珠之間的共振,埃裏希和約珥很快從一開始兩看兩陌生,到現在愈發親近的關系。

崽崽再怎麽喜歡人類少年,畢竟種族有別,沒法和他一起在水中暢游。

這種時候,“爸爸”的角色愈發清晰起來。

麥汀汀趴在岸邊看他們,此刻一方小院再沒有其他人打攪。

頭頂是悠悠藍天白雲,眼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兩個生物個體(麥汀汀封的),少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寧靜的生活,和崽崽一塊兒的生活——現狀就是小喪屍想要的全部了。

此刻的少年想起那溫馨的一幕,如果自己不救埃裏希的話,崽崽是不是就再也不能跟他一起游泳了?

崽崽已經沒有真正的媽媽了,他不能……不能讓他再失去爸爸。

麥汀汀握了握拳,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為了崽崽。

為了讓崽崽和爸爸重逢,為了湖泊裏的一幕還能時不時再現,他要繼續走下去。

轉輪似乎感應到了他的想法更改,緩緩轉動。

這次停在了深灰色。

麥汀汀被幻境帶到了某個建築內部,處處閃爍着金屬光澤。

這一輪的回憶裏不止埃裏希一個人,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已然擁有人類形态的人魚,只能靠耳鳍來分辨。

他們都穿着類似於軍服一樣的制服,人人神情嚴肅,腳步不停。

這一次麥汀汀的進入沒有被其他人察覺,成了隔絕的旁觀者。

軍人們在商議大事,起初麥汀汀并沒有看見埃裏希本人,在人來人往中躊躇了一會兒,跟上其中一個肩上星星比較多的人。

他押對了。

這個人進入了會議室,而在長桌盡頭,站着面色如冰的埃裏希·希歐多爾。

埃裏希正對着投影說些什麽,已經是少年的模樣,甚至有了成年人的影子。

他的肩章與其他人的樣式不太一致,不過從位置、以及他人的态度來看,這個年輕的過分的王子是他們的統帥。

麥汀汀曾經從凱薩琳和侍女那兒聽說過一些赫特帝國的零星過往。

從星歷120年起,人魚族被第三帝國奴役長達十七年之久,直到星歷137年,年僅十九歲的王帶領子民大敗敵人,才有了後來的赫特帝國。

眼下這個埃裏希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歲,按照他們所說的時間線,很有可能商讨的就是如何對付第三帝國的敵軍。

麥汀汀在入口那兒遠遠望着穿着軍裝的少年,面龐堅毅,輪廓深邃,眼神明銳。

算起來,現在的埃裏希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大吧?

十八歲的自己從另一顆星星掉進棄星,群狼環伺中逃亡茍活。

十八歲的埃裏希則已經扛起了整個國家和子民的重擔。

定格在十八歲那一日的他們,大概都猜不到未來将要面對什麽吧?

原本無比美好的青春,就這樣被命運無情地一點點撕碎。

這個埃裏希也不是麥汀汀要找的人。

少年轉身離去,沒有看見原本應該發現不了自己存在的年輕統帥,忽然擡眸,朝自己投過來神色複雜的一瞥。

接下來轉盤再轉動,進入的時間線被打亂,麥汀汀見到了許多個不同的埃裏希。

有更小的、被父母抱在懷裏的三歲,先王先後仁慈寬宥,一家三口在一塊兒像童話。

有實驗臺上哭嚎得撕心裂肺的七歲,魚尾上原本奪目的金色鱗片在電擊下一片片生生剝落,血流成河。

有迷茫中徘徊的十二三歲,有戰場上骁勇的十八歲,有已經成王、受到萬衆愛戴的二十歲……

以及麥汀汀并未看懂的二十七歲——埃裏希站在聖卡拉皇宮遺址中,身邊環繞着各種試驗用的瓶瓶罐罐,面前有一個巨大的繭型培養皿。

麥汀汀看見它的時候,裏面是空的。

少年不禁好奇,二十七歲的埃裏希早就是尊貴的陛下了,用不着親自動手做什麽實驗,這些都有已經規模發展成熟的科學部來做,比如凱薩琳教授那樣的。

那,王在這裏做什麽呢?

培養皿一般都是種「創造」。

王想要創造出什麽呢?

如果是他親自掌控,說明要麽是對做這個實驗有強烈的欲※望,要麽……

是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實驗。

二十七歲的世界麥汀汀并未停留太久,很快又被卷進下一個。

等到他再次回到色彩轉盤那兒,小喪屍發現自己臉頰有些緊繃。

摸了摸,全是乾涸的淚痕。

他在那些夢境和回憶中,同年幼的埃裏希一起哭泣,同少年的埃裏希一起悲傷,同青年的埃裏希一起哀恸,花了太多太多的眼淚。

他從來不知道,進入他人精神世界,看遍某個人的一生,竟是如此痛徹心扉的事情。

小喪屍仰頭看向轉盤,好像不太一樣了。

他這才發現,原來之前指标停留的每一處,也就是說他走過的每一次回憶,相對應的那塊色彩就會變成白色。

如今,只剩下最後一抹金色。

……真正的,或者說,現在的埃裏希,就被困在那裏嗎?

少年定了定心神,等待最後一道命運之門開啓。#

*

麥汀汀在埃裏希的精神世界中深一腳淺一腳跋涉的同時,現實世界裏的人們也沒閑着。

林不聞将陛下平日裏最信賴的幾人集中到一塊兒,奧維,凱薩琳,以及以視訊方式參與的、遠在貝塔象限心急如焚也趕不過來的夏榮,商議若是麥汀汀做不到,還有什麽後備選項。

他的設想中是這幾人參與,結果最後又多了倆,準備來說是仨。

凱薩琳的弟弟柏斯,暫時由雪倫家代為看管和照顧的沈硯心,以及小約珥。

發倩期這種事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成人級別的私密事情,就算麥汀汀和小殿下平時再怎麽密不可分,王也不可能讓兒子親歷現場。

林不聞在讓侍女帶走小殿下的時候已經有預感小家夥會大鬧天宮了,彼時情況緊急,優先把麥汀汀給陛下送去,來不及處理。

等到白玉宮這邊辦妥以後,他果然接到侍女驚恐的呼叫,說是他們已經控制不住小殿下了。

林不聞又要擔心王和麥汀汀,又要想辦法準備B計畫,還要分出心摻一腳小殿下的心理健康問題,只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不能多線進程。

盡管約珥是人魚,卻因為幾個月在棄星的經歷把他們這群真正的同胞忘得差不多了,誰哄都不行,哭得驚天動地。

林不聞照顧孩子經驗太有限,只能向熟悉的雌性同事求助,也就是凱薩琳。

凱薩琳雖然也沒婚育,但有個小不少的弟弟,林不聞想,她肯定有辦法。

沒想到同事微微一笑:“我沒辦法,不過,我知道誰有辦法。”

然後她就把弟弟和沈硯心一起帶來了。

自把麥汀汀接到白玉宮起,林不聞就沒去過醫院了,也并沒有過問沈硯心的情況。

再見到這個病恹恹的人類,盡管還是大病初愈的虛弱,眼神卻變了,已經沒有那麽不顧一切想要自我了結的心如死灰。

從一個「陪葬品」,變成只是……病人而已。

凱薩琳算是沈硯心的主治醫師,而雪倫家族則暫時對沈硯心進行“收監”和擔保,再過些日子,沈硯心能出院之後,就會被接到雪倫家。

這些林不聞都是知曉的。

只是當他的視線在人類青年和雪倫姐弟之間來回逡巡,總覺得在他看管以外的地界,有哪裏發生了變化。

不過眼下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沈硯心是約珥除了麥汀汀以外最熟悉的人類,此刻窩在他懷裏還算溫馴,甚至因為哭累了直犯困,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眼睛馬上就要閉上了。

小殿下的狀況穩定下來,棘手的事兒起碼解決了一件,林不聞深吸一口氣:“現在開始吧。夏醫師,你先來。”

螢幕裏看着他們的療愈師還正津津有味琢磨皇室和大家族之間的八卦呢,突然被點名,如夢初醒:“哦……哦哦,好的,我來說一下。”

他的手指在桌邊敲了敲,從一個吃瓜群衆立刻恢複到了專業人士的幹練目光。

“且不提時間提前了太久,正常情況下,發倩期雖然會讓王空前暴躁,精神值紊亂,但絕對不會像此次情況一樣把自己魇住。”

凱薩琳抱臂:“我推測一定是有特殊的藥物影響。”

“陛下`身體好得很,不用吃藥,難道有人在他食物裏下毒——”奧維不滿地看向林不聞,“老林你們平時的安保怎麽回事?”

林不聞:“……??”

柏斯坐在角落裏,對他們談論的話題并不怎麽感興趣。

由於秘密會議不能帶任何私人通訊設備,沒有PADD和腕機玩兒,只能無聊到戳一戳已經睡着的小孩。

那邊眼看着就叫吵起來了,唇槍舌劍的空擋,有一個從進來開始就沒出過聲的人,忽然淡淡開口。

“藥物作用也不一定是立刻生效的,也許有潛

伏期。要不要,查查‘哀悼日’呢。”

沈硯心垂着眼睛,把柏斯的手指從崽崽熟睡的小臉蛋上挪開,在一行人震驚的目光中鎮定自若,仿佛那個說話的根本不是自己。

*

精神世界中。

轉盤上的每一種顏色都代表着相應夢境中的一部分,比如橘紅是珊瑚,暗紅是血跡,深灰是建築。

在進入終極夢境之前,麥汀汀稍微猜測了一下金色代表着什麽。

但怎麽也沒能想到,竟然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茫茫沙漠。

幾個月前的棄星上,模拟末日開啓後,麥汀汀也經歷過相似的塵暴。

可是又不太一樣,那時候僅是從天上刮下來一層層的沙,現在跌進沙的則是他自己。

鋪天蓋地的沙土反射着光線,的确如同金子一樣炫目。

少年赤○的腳掌貼着高熱的沙子,不太舒服,還沒走多久就感覺到前所未有的乾渴。

他摸了摸手環,像是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起碼不像進入秦加的精神空間哪裏,根本無路可退。

他跋涉許久,直到體內的乾渴已然超過了本就不強悍的體力,竟然在熾熱的陽光下看到一塊朦胧的綠洲,潺潺水聲仿佛已至耳畔。

如果麥汀汀是普通的人類,或是人魚,他應該知道那兒大概率是海市蜃樓。

可惜小喪屍只是在森林裏撿果果的小喪屍,沒那麽多常識,絕望中好不容易看見希望,當然要想辦法靠近。

少年很快再一次失望——好不容易接近“湖”時,它憑空在眼前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的背影。

……是王嗎?

麥汀汀咬了咬下唇,這是個成年人的背影,如果之前推斷的沒錯,其他錯誤的時間線都已經排除掉了,眼前這個就是現在29歲的埃裏希·希歐多爾本人。

“……陛下。”

少年忐忑地輕輕喚了一聲。

那人聽見了,轉過身。

他猜得沒錯,的确是他認識的這個埃裏希。

然而那雙形狀和麥小麽如出一轍的桃花眼裏,卻是陌生的情緒。

王微微蹙着眉:“你是誰?”

少年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精神世界中的記憶是會錯置的,王不認識他也很正常。

問題是,他到底是誰呢?

是一個其實沒做錯事、但被您當做主犯的人類?

是您兒子更親近的那一個無關緊要的侍從?

聽上去都不像埃裏希會想得到的答案。

“我是……”麥汀汀頓了頓,放棄規規矩矩地回答,轉而講得模棱兩可,“我來,帶你回去。”

他在說這話的同時,小腿的荊棘攀附至膝上,花兒悄然綻放,藍色玻璃絲線穿過沙漠乾燥凜冽的風,進入埃裏希的思維。

埃裏希的金眸遙遙望着他,夢呓似的跟着重複。

“你來……帶我回去。”他的眼神從冷漠的戒備,變得不太清醒,“你是……來救我的嗎?”

想到還在等他回去的崽崽,麥汀汀心中突然有了勇氣,向前幾步,來到埃裏希面前。

王比他高不少,他需要揚起臉才行,聲音還有些惴惴:“我來,救你。”

“……是嗎。”

埃裏希低下頭,他們的距離很近,觸手可及。

人魚璀璨的眼眸此刻仿佛有風暴在醞釀,方才還混沌的嗓音驟然沉了下來。

他攬住少年的腰,俯身。

塞壬的歌喉奪走了無辜人類的心魄。

“——讓我看看,你要怎麽‘救’我吧。”

*

幾乎是一瞬間,金燦燦的沙漠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那個“消失”的湖泊。

精神空間随着主人的意志改變,世界是颠倒的,沙漠其實是海市蜃樓,綠洲才是真實。

碧色的湖水清澈見底,而他們早已融入其中。

尾鳍刺進花蕊時很疼,那是麥汀汀幾乎沒有承受過的痛楚。

過去的十八年裏他嬌生慣養,嬌氣又怕疼,很少有這樣的經歷。

但麥汀汀還是忍住了,只有通過這種方式聯結,他的精神力才能更好地與埃裏希溝通,讓花兒把「藍」帶去埃裏希暴怒的「紅」,發揮出鎮靜的作用來。

他疼得額頭上都是汗,可惜湖水中什麽都看不出來。

盡管看起來埃裏希掌控着全域,實際上雄性人魚也并不好過。

發倩期原本就是相當難捱的過程,疊加藥物的雙重作用将他本就銳利的精神感應力更是錘煉得每一絲都緊繃到了極致。

有什麽晶瑩的東西掉了下來,像顆極小的鑽石。

那鑽石抖動了一下,滾落進藍色的花蕊裏。

少年渾身一顫。

這和之前的痛感都不太一樣,好像有什麽東西生生嵌入了魂魄中,灼熱的怒火舔舐着他小腿上早就閉合的傷口。

小喪屍咬着牙,不發出聲音,只是努力催生出更多、更多的藤蔓。

它們在湖水中飄飄蕩蕩,最終,像一大叢海藻,将兩人溫柔地裹在裏面。

他不知道,或者知道卻裝作不在意的是,從某個時刻起,盡心盡力所做的一切已經不再是為了「崽崽的爸爸」、或者說為了「崽崽」。

是為埃裏希·希歐多爾——與其他任何這一種身份無關。

只是為了這個人罷了。

過去在棄星上,他也為許多人施展過療愈能力,從沈硯心到秦加,他都不遺餘力地幫助他們。

但沒有誰,能讓他做到今天這般地步。

剛成年不久的少年沒有經歷過複雜的愛恨情仇,感情經歷空白如紙,并不能精準地向自己闡明埃裏希不同在哪裏。

他只知曉,他的确和別人都不一樣。

而特殊是一切愛的起點。

“……不怕。”

麥汀汀主動抱住埃裏希,就像在其他色彩轉輪裏抱住年幼的、失去家人的小孩子。

“……我……”

成年人魚回應了這個擁抱,強壯而有力的尾巴緊緊纏着他,從小腿一直到腰。

埃裏希此刻處在失控邊緣,或者已經墜入深淵,根本控制不了合适的力道,像個鋼鐵鑄造出的牢籠。麥汀汀被他勒得酸痛不已。

少年的眼眸比湖水更藍,此刻不再是大霧彌漫,水洗過的天空般清亮透徹。

他撫上人魚王的臉頰,聲音柔和堅定:“不要怕。”

王失焦的金眸也看向他。

“——有我在。”

麥汀汀捧着他的臉頰,在他的額上輕輕印下一吻,像安慰一個很小的、找不到家的孩子。

埃裏希的眼眸深處有什麽動了動,好像猛地回過神,大掌摁住他脆弱的後頸,尋找着那花一樣綿軟的嘴唇。

伴随着那真正意義上的一吻,比天空更堅實、比海水更溫柔的「藍」充盈着他的心髒。

霎那間所有憤恨與痛楚消失殆盡,備受煎熬的心靈煥然新生。

有什麽微小而閃亮、與小幼崽無關的羁絆,在兩人的大腦深處同時悄悄成形。

此刻,湖底相擁浮沉的兩人都沒有察覺到它的存在。

……

麥汀汀的體力耗盡,最終是被埃裏希抱上岸的。

他們沒有立刻回到現實世界,在灌木叢中躺着。

埃裏希把嬌小的人類抱在身上,不讓硬邦邦的草葉戳到他嬌嫩的皮膚。

有風拂過湖水,在耳畔清脆叮咛。

他們的頭頂是與真實世界無異的潋灩星空,在他為他療愈的這段時間裏,精神空間已然墜入無邊夜色中。

麥汀汀很少與除了麥小麽以外的人有如此親密的接觸,哪怕剛才更緊密的也有過了,還是格外緊張,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了。

埃裏希撫摸着他的後背,讓他安定下來。

“還疼嗎?”

“唔……”

“抱歉。我剛才……”

“……”

麥汀汀實在不太習慣王用這種彬彬有禮的語氣跟自己說話。

其實一直高高在上,也很好。他喜歡看他像金色的太陽一樣耀眼。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

“不。”麥汀汀誠實回答,“但也……不久。”

從被擄來母星到現在,滿打滿算也不過大半個月。

“是嗎。”埃裏希把臉埋在他的頸窩,尾音如同嘆惋,“我總覺得,好像認識你很久了……”

久到,回眸人生的每一次,好像都有你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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