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另一邊, 精神空間中。
麥汀汀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意識到的确無法與外界取得任何聯系、只能靠自己拯救自己之後,決定稍稍探索一下周圍。
全然的黑暗并沒有持續太久,現在亮起了一點點, 也只是一點點。
整個精神空間被一種陰郁的“灰”包裹着, 重得叫人喘不過氣。
少年低下頭, 還能看見自己的手指、雙腿。
只是小腿以下沒在水中——皮膚上感覺不到液體的流動,僅能用昏聩的視覺去捕捉。
這裏像一潭死水, 餘留腐草的朽壞的味道。
麥汀汀已經有點分不清,這裏究竟是誰的精神世界了——是自己的, 阿嬷的,還是秦加的?
又或者它不單獨屬于任何一個人, 是幾道不同維度空間的交界點。
如果是這樣,那麽, 往哪裏走才能回到自己心內?
少年還記得先前阿嬷意識投射的最後一塊碎片消失的方向。
一直往那邊走的話, 會有什麽發現嗎?
他在濃稠的晦暗中深一腳淺一腳跋涉, 每一步感覺不到牽扯起水流, 但也的确有異常的負重感。
走了很久, 忽的捕捉到一縷微弱的光亮。
在因找到“出口”而欣喜之前, 少年先是升騰起憂慮來:不對勁的地方太多了,才會讓指引方向的标識看起來更像張開血盆大口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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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有些凹凸不平, 麥汀汀一個踉跄, 差點栽進水中。
還好他及時撐住膝蓋, 穩住自己。
與此同時, 發現了不對勁。
小美人訝異地望着自己的小腿。
左腿那處腐爛……不見了。
肌膚光滑無瑕, 沒有半點潰爛,嬌嫩如同新生。
腐爛不見了, 也就意味着藤蔓和花兒們都不會在。
那些日日夜夜伴随着他、已然成為身體一部分的藍色荊棘叢,就這麽憑空蒸發,一丁點痕跡也沒留下,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
他怔怔地盯了一會兒,悵然若失。
倒不是怕沒了療愈能力,而是像失去一個相處多年的老朋友那樣傷感。畢竟這些花兒們是最懂他情緒的存在,他會安撫它們,它們也同時在支撐着他。
在遇到崽崽之前,在認識如今的朋友們之前,他和他的小花朵們,是世上最後的相依為命。
傷心和哀悼并未持續太久,很快,少年發現了其他的異常——他身上既不是盧克“撿”到的鬥篷,也不是那件穿了很多年、仍然幹淨的大號白色T恤。
是件和他眸子一樣煙藍色的襯衫,外面疊穿了件奶白的針織背心,下面則是淺灰色的毛呢短褲。
如果他觀察得再仔細一些,他會注意到,在那些沒有波動的水面之下,赤足多年的他此刻穿了一雙圓頭的皮鞋,搭配着白色的吊帶襪,原本就細白的雙腿襯得更加筆直漂亮。
鞋襪不僅沒有被水浸濕,連一絲褶皺都沒有,好似它們來自另一個完全不受影響的維度。
針織背心和短褲上都有一個圓形印記,裏面是繁複的圖騰,連吊帶襪上也有個不太明顯的相同浮紋,當有某種歸屬。
麥汀汀看着熟悉又陌生,想不起來。
他不記得,有心人能一眼看出來:那個圖騰實際上是校徽。
也就是說,這套衣服是學校的制服。
衣服手感極好,一摸就知道是上等的料子,昂貴無比。在這個早就實現各行各業自動化的星際時代,依舊采用手工縫制。
那些校徽的輪廓全都使用純金的絲線勾勒而成,眼下世界昏昏沉沉,仍舊熠熠生輝。
顯而易見,這是一所讓普通人和普通有錢人都望而卻步的私立貴族學校,一所哪怕放在四象限中都聲譽顯赫的名校。
先世代的γ-CC-09的确美麗,但并未跻身于發達星球之列,居民們也大多是普通人,北極星上不會存在這樣的貴族學校。
母星上倒是不排除有如此雍容華貴的學校,不過麥汀汀身為人類,沒可能進入人魚族的學校上學。
由此可見,這所學校既不屬于北極星,也不屬于赫特星域。
說白了,壓根不在伽瑪象限。
——它來自上象限最強大的帝國,那個對于大多數北極星居民而言只是傳說的“同胞”與“故土”。
這樣的學校不是有錢有門路就能進去的,只有皇親國戚、達官顯貴的子女才有可能——僅僅是可能。
有了身份地位這張敲門磚之後,還要經過層層選拔,從幼兒園到高中,每一次升學都要經歷一次篩選,最終能平穩留到高中的,都是全帝國頂級人才中最拔尖的那一小撮。
麥汀汀穿的正是這所貴族學校高中部的制服。
少年困惑地望着水中倒影。
那一邊的小美人穿在陌生淺色制服裏又奶又乖,頭發比現在要短一點,打着微微的卷,面容青澀稚氣,襯衫的灰藍和眼瞳同樣缱绻。他也正迷茫地看着他。
他好像不認識自己了。
如果說小腿的傷不見,是因為存在于這個精神空間的只是自己的意識、并非獨立完成的個體,所以沒将軀體上的異常一同帶進來,尚能解釋得通。
……那這身衣服又是怎麽回事?
它是屬于他的嗎?難道是內心深處确實存在過的記憶嗎?
那個被許多人問過、也被自己繁複質詢過的問題——他究竟來自哪顆星?
這套校服、這個校徽,能成為解開謎團的關鍵鑰匙嗎?
麥汀汀來不及多想,遽然從沉思中抽身。
先前瞥見的那點光愈發明亮,并且在晃動。
少年四下看了看,也沒有別的選擇,只得前行。
等他接近了才發現,那是團搖曳的火苗。
下面壘了點石頭和木柴,很像在烤火。
火堆對于小喪屍來說有着非同一般的意義,他在安全屋的火堆旁撿到了長蘑菇的小盧克,也在體育館的火堆聽見戚澄、沈硯心等人敞開心扉。
叫生物本能畏懼的火焰,麥汀汀反而很親近。它對他來說意味着相遇與相識。
這回也沒有例外,麥汀汀在火堆旁邊看見了一個人。
個子高高的,輪廓鋒銳,形容有幾分憔悴,但眼睛很亮。
麥汀汀看清他的容貌,愣了一下。
那人看到他同樣怔住了,接着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狂喜:“你、你、你是人嗎!”
麥汀汀:“……”
這叫什麽問題。
少年認真地想了想,認真地搖搖頭:“我不是人。”
那人大驚:“那你是什麽!”
小美人眨巴一下藍眼睛,聲音慢慢的,軟軟的:“我是……小喪屍呀。”
那人怔忪片刻,點點頭:“對哦,你是喪屍,我們都是喪屍來着,我差點給忘了。”
麥汀汀咬着下唇,猶疑地問:“你是……秦加嗎?”
青年張了張嘴:“你怎麽知道?”
麥汀汀想,果然是同一張臉,雖然睜眼和閉眼會有一點差別,還好沒認錯。
他吐字緩慢:“我是……來找你的。”
秦加原本是坐在火堆旁的,聽他說這句後唰啦站起來,欣喜道:“是我爸爸讓你來救我的嗎?”
他站起來好高,比昆特還要高,麥汀汀要仰着頭才能看清他。
少年乖乖點頭。
秦加的好心情沒保持多久,又顯出一絲顯而易見的困惑來:“那,那你知道怎麽出去嗎?這裏是個迷宮,我在這兒走了一年多了還沒走出去呢。”
“……”小美人垂着眼,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我也迷路了……”
秦加:“……QAQ”
青年非常自來熟,也不管這個陌生闖進來的少年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直徑拉着他的手讓他在自己旁邊坐下。
勁兒好大,麥汀汀有點委屈,為什麽最近遇到的人總是力氣都很大呢?他的手都被捏疼了……
秦加帶着他坐下來之後并沒松手,好在放輕了點力道。
他仔仔細細端詳少年,由衷地誇獎:“你好漂亮呀。”
他和胡蘇姆小鎮的其他居民一樣,眼睛會發光,不過沒有明亮到刺眼的地步,反而因為那眼底的微光叫他看着別人說話時顯得無比真誠,包括此次贊美。
小美人眨了眨眼。
還沒有人這麽當面誇過他呢,原來他是好看的那種嘛?
(小喪屍對自己的長相認知似乎陷入了某種不得了的誤區。)
他遲緩地回想了下人類社交禮儀,誇贊這種事應當你來我往:“謝謝,你也……很好看。”
秦加嘿嘿一笑:“我知道!我可是鎮草呢。”
小美人虛心求教:“什麽是鎮草?”
秦加潇灑地甩了甩頭發:“就是胡蘇姆最帥的人吶!”
要是有別人在,肯定會對秦加毫不謙虛的自誇說道兩句。
然而麥汀汀跟別人都不一樣,他微微歪着腦袋,也仔仔細細看了遍秦加:“的确。”
胡蘇姆的居民們是少數民族,和麥汀汀在森林區見過的喪屍們長相上有些微的差別,更加粗犷也更加野性。
作為鎮長的兒子,秦加卻白得多,五官也更接近麥汀汀熟悉的那一類。
不過無論從哪個角度、哪種标準來評判,秦加都是個高腿長、貨真價實的帥哥。
說是鎮草也不為過。
秦加非常滿意兩個人的審美一致,接着想到少年跟自己一樣困在迷宮裏,又有點兒迷茫。
短短幾分鐘裏,經歷好幾次小小的喜悲轉換。
不過他顯然是個樂觀的年輕人,不然也不可能獨身一人困了一年多還沒崩潰。
他開心地拉着小美人的手:“既然你來了,以後我倆就可以作伴了,我一個人在這兒也沒人跟我講話,好孤獨的。”
麥汀汀點點頭。
是的,他們以後可以互相陪伴了。
……咦?
他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
可秦加這麽邀請,不答應也不禮貌呀。
秦加問他叫什麽名字,多大了,從哪兒來,麥汀汀一一答了。
秦加又問他是怎麽進到這裏來的,麥汀汀本來想說阿嬷和精神空間的事情,但看見自己光滑的小腿,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青年也不逼問,看到他的衣服:“你還是學生仔呀?”
麥汀汀仍然對這套制服感到些許陌生,沒有立刻說話。
秦加問他這個問題倒不是要套出什麽秘密,親昵地揉了揉他淺銀色的卷發:“小汀,你穿這衣服真好看。看起來好乖的。”
就算是并肩坐着,麥汀汀還是比他矮一點點,講話要擡起頭:“謝謝……”
青年本來就酷愛美的事物,包括美食美景,當然也包括美人。
他在這枯萎虛空關了那麽久,好不容易見到人進來,還是個方方面面都符合審美的漂亮少年,簡直幸福得無以複加。
他看麥汀汀那是怎麽看怎麽喜歡,眼睛亮晶晶地問:“小汀,我能不能親你一下?”
麥汀汀:“?”
要知道,末日後他所遇見過的大部分生物,都很讨厭他身上浸潤的棘棘果的清香,進而嫌惡他。
迄今為止,也就人魚幼崽對他表達出正向的熱情。
(小美人性格遲鈍,對外界的感知力不強,)
可就算是朝夕相處的麥小麽,也沒有要親親他呀?
崽崽最愛做的,是和他貼貼,不是親親。
親親,代表什麽呢?
兩個成年人的親親,又有什麽不同的意味?
秦加見小美人像受驚的小鹿一樣眼睛睜得圓圓的,火光的映照下浮上一層霧蒙蒙的怯意,登時心軟了:“抱歉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不是壞人,不會對你做什麽的,我就是,我就是……”
青年一時語塞,無法為自己沖動的行為找到合理的解釋。
最終,他擡起小美人的手,低下頭,在那柔嫩的肌膚上印下一個輕柔又禮貌的淺吻。
麥汀汀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氣——還以為要做什麽呢,原來是這個呀。
吻手禮在棄星上并非常規的禮節,不過麥汀汀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對如此打招呼的方式十分熟悉,好像在很久以前,許多見到他的人都會這樣做,并且會恭恭敬敬附上一句“向您和您的家人問好,小閣下”。
少年一怔。
一閃而過的記憶碎片中,那些人口中的“小閣下”,叫的是自己麽?
秦加張開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麽呢?”
麥汀汀回過神,看向面前随風搖晃的火苗。雖然精神空間裏根本沒有風。
他好奇地問:“火是從哪裏來的?”
秦加說:“不知道。有一天我想烤烤火,它就出現了。”
……還能這樣嗎。
兩人坐得很近,舉目所見全是沉悶的、沒有生氣的深灰色。
那灰色延展很遠,沒有盡頭。純靠視力沒法丈量這個精神空間究竟有多大,也許就是無窮。
除了火堆,除了彼此,這兒什麽都沒有了,包括時間。
先前阿嬷遺留的那些腐草氣味正逐漸被燒焦的木柴味所取代,胡蘇姆發生的一切愈發像場荒誕的夢。
麥汀汀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進來的了。
這裏待得越久,就越消耗意志。
很顯然,秦加只是嘴上說說,早就放棄了逃出去的行動。
普通的囚獄尚有可以逃竄的罅隙,精神空間這種異常的全方位管控的牢籠,對于沒有感應力的常人和未經訓練的人來說,的确無可奈何。
不僅會喪失意志,連記憶都在飛快褪色。
比如秦加,剛見到麥汀汀就問是不是爸爸派來的,可後面他們再提起,發現秦加只記得自己有個爸爸,卻不記得爸爸長什麽樣、叫什麽名字。
“爸爸”對他而言,更像個飄渺的概念或者代詞,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麥汀汀才進來這麽一會兒,好多事情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他甚至已經想不起來阿木的那只無頭寵物叫什麽名字、是什麽了。
秦加托着腮,又把麥汀汀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這已經成了他打發時間的最好方式。
小美人粉粧玉琢,清靈剔透,好似上帝精心勾勒出的藏品。連發梢都好看,仿若新雪。
青年的目光并不狎昵輕浮,倒是有種十分幹淨的喜愛,像對最珍惜的寶物,或是最疼愛的小寵物。
因此,就算被這樣目不轉睛地盯着,麥汀汀也只是有點兒害羞,并無不适。
就在麥汀汀覺得他恐怕能把自己上衣的校徽原封不動畫下來時,秦加忽然問:“你脖子上戴的是什麽呀?”
麥汀汀低頭一看。
是個項鏈,但不是用貴金屬和稀有寶石做的。
項鏈是根紫色的水草,而那個吊墜,則是一顆奶白的有花紋的鵝卵石。
飾品如此純天然,甚至可以算是粗糙,跟他精細的衣裝格格不入,簡直像從另一張畫上摳下再拼貼上來的。
小美人纖細的指尖摩挲着吊墜,鎖骨邊緣磨蹭出淡淡的紅印。
他出神地想着,項鏈是哪裏來的呢?
朦胧中,好似看見一個夜晚。
那是個夜晚。璀璨星光下,澄澈河流裏,有誰跟了他半小時,甩也甩不掉。
直到他停下來,願意與之同行,收到了一份特別的見面禮物。
想起來了前奏,然而麥汀汀卻感到了遠勝于先前任何時刻的迷惘。
就在幾十分鐘之前,想到親親和貼貼的差別時,他還知道那是誰的。
可現在,相隔不久的現在,記憶已經變得斑駁。
他把鵝卵石握在掌心裏,石頭比他的皮膚還要溫熱,好似帶着灼亮又和煦的愛意。
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