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雪人

第56章 雪人

冬初,靠北的S市迎來了第一場降雪。

周妄已經回到S市兩星期了,還沒哄好生氣的顧翎。

馮章早已經回來,卻不知道怎麽的對顧翎的檢查不那麽勤快了,周妄每次要問,顧翎都變相維護馮教授。

馮章看着鬧別扭的青年無奈一笑,就算有心想告知周妄他的眼睛已經全然恢複,也沒有找到合适的機會。

周妄依舊每晚都抱着顧翎睡覺,只是經常失眠,偶爾睡着了又會從夢中驚醒。

每當這個時候,周妄都會追着顧翎不講道理的親,給人惹惱了又挨上一頓罵,但顧翎罵他也好,總比不理他來得好。

顧翎很喜歡雪,卻因為身體素質不好被嚴格看着不許出去玩,就算出去也裹得像是個羽絨團子,連彎腰都費勁兒。

顧念現在已經和他混的很熟,還因此取笑他得不到玩雪的快樂。

顧翎聽到更生氣了,連帶着遷怒周妄都不許進門。

他一個人悶在房間裏面,背對着房門對着外面的雪景發呆。

顧翎知道周妄愛他,他并不是真的小氣,只是覺得周妄有事情瞞着他,他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喜歡一個人,總是不想對方因為什麽事情而失眠作難。

他很想讓周妄與他分享,或許他這個天生樂子人能好好開解開解他。

但這哥不知道哪根倔筋又上來了,就算是被他冷戰都繃住沒開口。

行啊你不和我講實話我也不告訴你我能看到東西了,兩人一個比一個倔,倒是有了剛開始那種針鋒相對的感覺在。

然而周妄現在可不是以前那個不知道怎麽去愛的周妄,病房門被推開一道手掌寬的縫隙,一個小巧精致的雪人被從外面推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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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遇上房間內的暖氣,雪人微微融化,用作眼睛的黑芝麻被雪水浸濕,竟然可憐兮兮的留下兩行黑眼淚。

顧翎最開始沒有注意到。

直到門外的人每做一個雪人,都會擡手敲敲他的門。

就像是每一個小雪人擠擠挨挨進門前都禮貌問候一樣。

門外的人并不知道他已經能看到,做這樣的事情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

但盡管顧翎“看不到”,周妄也想讓他擁有。

門縫的雪人還在繼續制作,像什麽可愛的冰雪加工廠一樣,最開始進來的黑芝麻眼雪人已經被擠趴下,用作胳膊的牙簽都摔在了地上。

只是幾分鐘時間,顧翎眼前的雪人們就從門縫裏堆進來一長排,看起來他不讓外面的人進來,他就會一直做這種詭異又可愛的東西一樣。

顧翎實在沒忍住噗嗤了一聲,然後又努力繃住,這才朝門外道:“怎麽回事?敲門幹什麽呢?”

門外,顧念哭唧唧的捂緊自己養頭發的最後一袋黑芝麻丸,才沒有讓那個大變态搶去給顧翎做雪人眼睛。

周妄聽到顧翎的聲音才從半蹲的姿勢起來,他指尖帶着一點凍紅,旁邊還有001專程拿上來的兩大盆雪。

周妄推門,不小心碰倒了一個。

他又彎腰扶起,來回走了幾趟将所有雪人都堆在了顧翎最常去的窗戶邊。

于是所有黑芝麻眼遇見暖氣都開始流淚,顧翎想盡了畢生傷心的事情才忍住了胸腔裏的爆笑。

再配上周妄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那種奇異的反差萌直接沖淡了兩人這幾天無聲的隔閡。

周妄走到床邊抱起他,又來到窗臺,他抓着他的手從第一個雪人摸到第十一個雪人,然後告訴他道:“出去會感冒,我把冬天搬進來給你看。”

顧翎側目:“手不冷?”

周妄:“還好。”

顧翎長長的哦了一聲,忽然抓起周妄的手掐了掐,透骨的冰涼傳來,周妄立刻撤開。

顧翎假裝頹喪:“你現在連我的手都不肯摸了,我們的愛情來得快,走得也快。”

周妄皺眉:“不要亂說。”

顧翎也就是逗他,這人頂着一張得天獨厚的臉,不多做一點表情怎麽對得起女娲辛苦捏一場。

和周妄玩了沒多久的雪人就又被塞回了床上,周妄正要再叫馮章過來的時候,一直在門外的顧念就叫道:“裏面那個,我哥來找你了。”

顧念這麽叫肯定不是對着顧翎,所以周妄回頭了一瞬。

然後起身準備出去,顧翎眼眸一動不動的看着他,周妄朝他道:“有點事要和顧家少爺溝通一下,你在這等我。”

從A市回來,周妄就一直沒有再聯系顧燧。

但顧家曾經的家庭醫生在顧燧手裏,如果家庭醫生和周重元彌留之際說的如同詛咒的話語一樣,那就證明周重元并不是胡言亂語。

周妄當時并沒有全然相信周重元,自欺欺人一樣等待着最後的對峙。

周妄推開病房門走出去,沒發現顧翎在他身後裹上外套,悄悄穿起了鞋子。

顧燧和周妄帶走了門外的人,除了主管醫生馮章沒人知道顧翎已經恢複視力,也因此對他少了幾分防備。

顧翎手插在大大的羽絨服口袋裏,他在這裏周妄不會走遠,于是顧翎在同樓層的走廊裏轉了兩圈,最終停在某間有雜音的實驗室門口。

他抓了抓頭發,抱着手臂靠在沒有關嚴實的門邊,果然聽到裏面傳來熟悉的聲音。

……

周妄:“認識周重元嗎?”

顧家曾經的家庭醫生名叫季曉,看起來是一個戴着眼鏡有點木讷的中年知識分子模樣。

他瑟縮的點了點頭:“認、認識的。”

周妄笑了一聲:“他死了。”

季曉明顯一愣。

周妄:“兩周前死的,死的時候已經沒什麽人樣了,你想看看照片嗎?”

季曉連忙顫着嗓音道:“不不、不了!”

接下來是顧燧的聲音:“你應該知道我找你是為了什麽,這麽一段時間夠你想清楚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季曉的聲音充滿恐懼:“我、你們,你們別吓我!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周妄啧了一聲。

緊接着是一聲拳頭錘擊到肉/體的聲音,001也不太像是顧翎面前的善良001,“你要感謝是我讓你說話,換旁邊的保镖就不一定還有這個待遇了。”

002活動了一下指骨。

顧燧聲音低沉:“我還有幾分耐心,但你在A市待過,該明白A市的周家都是些什麽人,我帶你來見周妄,不是再聽你說自己年齡大不記事的。”

季曉聽起來崩潰極了,他語言淩亂道:“那是顧晉南的孩子,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也沒辦法啊!”

周妄:“還在撒謊。”

他冷聲道:“你是醫生,你給顧翎與顧晉南做過無數次身體檢查,你不可能不知道,顧翎和顧晉南并沒有父子血緣關系,充其量只是遠親。”

季曉面色白如蠟紙。

顧燧語氣冰冷極了,他聽起來很少說這麽長的話:“你以為顧翎是誰家的孩子?他是顧晉南偷的我家的孩子!他趁着護士換班,從重症監護室将臨床垂死的男嬰換走了我還活着的弟弟,就連腳環都做的天衣無縫,所有人都以為最小的孩子先天不足死了,就連我母親都因此患上了嚴重的産後抑郁!”

這麽一段時間,已經足夠季曉弄清楚顧燧的身份。

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原來A市的顧家并不是真正的富豪,隐藏在背後的還有一個S市的本家,這裏才能真正被稱作龐然大物。

只是知道的越多,他就越不敢說出真相。

他怕極了,這群人對顧家那個孩子有多看重,知道真相的時候就會有多麽恐怖。

顧晉南是一死幹淨了,但他還活着啊!

周妄突然開口道:“七年前,顧翎墜樓,顧晉南明知道那個保姆有問題,但他依舊默許了他被傷害,對嗎?”

季曉渾身一震。

周妄步步緊逼:“顧晉南那麽精細的養着顧翎,不會讓他受這麽嚴重的傷,我猜猜,那個時候他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的心髒支撐不住了。”

季曉表情恐懼的看着周妄。

周妄忽然獰笑了一瞬:“怎麽,你是讓我把你的話說完嗎?”

周重元最後的話語驟然闖入腦海,讓周妄頭痛欲裂。

【……你喜歡的人,被他“父親”,當做了一個器官備用容器,最想要顧翎死的人不是我,正是A市人人稱贊的“單身好父親”啊……那個漂亮孩子,從來沒有一天,被當做一個“人”對待過……怎麽樣,周妄,你痛快了嗎?】

空氣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季曉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一樣,他顫顫巍巍,捂着劇烈疼痛的肚子艱難開口道:“……你,都知道了?”

周妄:“再聽你說一遍我也不介意。”

顧燧臉側咬肌浮動,狠狠按壓着什麽火氣一樣。

門外,顧翎微微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發出無聲的一句“我靠”。

季曉帶着恐懼哭腔的難聽聲音闖入所有人的耳朵。

他最終顫抖着朝周妄道:“顧、顧少爺墜樓,顧晉南的确知道,他不僅知道,當時也是眼睜睜的看着那個保姆動手的。”

季曉像是回憶起了什麽不願面對的事情一樣。

當年周重元與顧晉南結識,周重元利用顧翎來打壓周妄,而顧晉南養着顧翎,原本不想周重元來插手顧家的事,但他年輕時吸/毒/嗑/藥,早已經給身體埋下了很嚴重的健康隐患。

在顧翎長到五歲的時候,顧晉南其實已經過了那個報複的勁兒,他嫌麻煩心裏也害怕被找過來,就想找個地方直接遺棄這個本家的孩子,正好也給自己掃幹淨尾巴。

但那時,他突然查出了嚴重的心髒病。

第一個接診他的醫生,就是當時還年輕的季曉。

季曉的研究方向很小衆,比起當時絕大多數的保守治療方案,他更傾向于直接換心,但心髒是一個人最重要的器官,就連腎髒肝髒的來源都很緊缺,更別說維持生命體征的心髒。

顧晉南知道了這個辦法,詢問他有沒有可能排到合适的器官供體。

季曉告訴他希望不大,要有供體,也要能配的上,按道理來說親屬之間是成功率最高的,但很明顯,這是一個挑戰人性道德的醫學概念,所以除非供體死亡,否則就算是供體本人願意奉獻,心髒也不被允許供出。

季曉問他還有沒有親人,顧晉南怔怔搖頭。

随後又動作一頓,眼睛裏迸射出瘋狂又貪婪的光,他忽然抓住季曉的胳膊:“有!還有一個!我有個小侄子,他從小身體就不好,說不定哪天就直接死了!他死了我就能活了!”

說到這裏,季曉已經不敢再看周妄和顧燧的臉色。

他只能低着頭,僵硬又麻木的陳述着很可能已經被知道,再隐瞞也毫無意義的真相。

“顧晉南表現的很激動,我那時候也剛好對這個方向感興趣,他給了我一大筆錢,助力我建成了自己的研究室,條件是随時觀察他和他‘兒子’的身體狀況,以便在未來某個時間,将已經成熟的供體器官取出。”

“可是那個孩子長的越來越好看,性格也越來越好,我親眼看着他長大,他每次見到我都會叫我季叔叔,檢查身體的時候也很乖,就算不喜歡體檢抽血也會忍着不反抗……我開始睡不着覺,思考我幫顧晉南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我學醫的初衷又在哪裏。”

季曉抓住頭發痛苦道:“轉機就發生在那孩子十五歲的時候,顧晉南已經很不耐煩了,他越來越覺得藥物治療沒有效果,無數次催促我更換心髒,但我硬生生往後拖延了兩三年,直到那個孩子十五歲‘意外’從樓上摔下。”

顧晉南等到了最好的機會,既不是他親自動手,又能夠收獲最好的結果,所以他幾乎是對周重元感恩戴德,知道他買通顧家的保姆也視而不見。

他恨不得顧翎直接去世,好方便他維持自己的生命。

季曉:“但小少爺從樓上摔下來并沒有死,顧晉南虛情假意的把他送到了醫院,我跟着去做的手術,他當時處于一個很危險的狀态,随時随地都會失去生命體征,我被顧晉南出資扶持了很多不能外傳的實驗,在他的催促和威脅下,終于決定要幫他完成換心手術,那時候,是顧晉南最好的一次機會,也是最合适的一次機會。”

實驗室內傳來玻璃容器碎裂的聲音,顧燧掌心滿是鮮血,一張冷漠疏離的臉僵硬的厲害。

顧翎聽到他問季曉道:“所以你最後為什麽還是沒有做。”

季曉緩緩擡起眼睛,伸出顫抖的手,指向一直詭異沉默的周妄。

“是他。”

顧燧順着他的方向看向一旁垂眸不語的男人。

周妄像是在出神,被季曉這樣指着也沒有說話。

透過門的縫隙,那個中年醫生帶着顫抖的語音闖入顧翎的耳朵。

“是他……他當年還患有失語症,與那孩子關系也好,知道他出事情直接跑來了醫院,誰都叫不走他,周重元也來了一次,他直接比劃說要不你就在這裏當場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就能把我帶離他的身邊了。”

季曉抖着手指指着周妄:“他……他不正常,當時小少爺生命危急,他是真的也不想活了,所以讓他爺爺殺了他,但周重元更喜歡看見他半死不活的模樣,所以周重元最後走了,任由他在病房外自生自滅。”

“那孩子昏迷了整整半個多月,他就在外面守了半個多月,渴了直接去喝涼水,餓了就拜托護士給他把飯帶上來,護士忘了他也就不吃了,他沒有離開監護室超過三分鐘過,就連睡覺也只在走廊的椅子上眯一會,只要一點動靜他就立刻醒來。”

季曉想起這些直接崩潰了,嗓音也高了起來:“整整半個月,我根本找不到任何機會!別說轉移病人了,就連每天進去幾個醫生,又有幾張陌生面孔他都一清二楚!所有人都放棄了只有他還在堅持!直到那孩子奇跡一般清醒過來,讓他走,他才終于離開了醫院!”

顧翎在門外怔怔的發着呆,他不太想再聽下去,将手從兜裏伸出來慢吞吞走回了病房。

打開門,溫暖的熱度撲面而來,顧翎走到窗邊,只是這麽一會時間,那十一個小雪人就融化的只剩下了一半身軀。

但仍然頑強的擠擠挨挨在窗臺上,和制作它們的主人一個倔樣兒。

顧翎看了幾眼,給雪人們一個接着一個挪到了冰箱裏,凍得直朝掌心呵氣。

紅通通的手心中,忽然落下一點透明水漬,顧翎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擡手直接捂住了眼睛。

誰比誰更笨,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原來看似平靜的成長軌跡,早已經在腳底布滿了暗刺荊棘。

他卻一次也沒有踩到,有人先他一步,拔掉了棘刺,填平了陷阱,哪怕被陌生的他喝退,也仍然堅守了半年,直到知道他能修養出門。

而顧晉南已經錯失了最好的時間,他繼續“兢兢業業”養着他的供體心髒,卻沒有等到第二次機會就被周妄逼到破産,最終死在了無人問津的醫院裏。

一個小小的曾經為難過周妄的保安怎麽值得他親自跑一趟貧民區?

那是周妄不甘心的最後一次回首,顧翎敲開了他的門讨好着借食物,周妄擡頭看見他,只是一眼,專屬于少年月光的妥協與盛大的保護欲又随着本能重新迸發。

哪怕那個時候他們都還不知道。

命運糾纏相愛的齒輪已經開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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