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窗燭

第7章 西窗燭

◎“本王代這畜生,向三姑娘賠罪”◎

荊微骊這一夜,注定難眠。

最開始得知退親順遂時她還是喜悅的,可沒想到父親下一句就是“多虧了北越王殿下”,尤其聽完北越王不僅沒拆穿甚至幫她圓了謊,胸腔內的躁動便久久不安。

春夜的雨勢不算大,只淅淅瀝瀝地敲在薄如蟬翼的窗戶紙上,透過那層看過去,還能望見色稠更重的枝葉影子,晃得停不下來。

不知是第多少次睜開眼,她扯開錦被,蹑手蹑腳地走下床榻,又翻出了火折子點燃一只蠟燭,對着丁點兒的火星,目光直直打在銅鏡中。

怪異的感覺無故升起,腦海中再次浮現那道玄黑的身影,以及那把沾了血的長劍。

那是修羅殿府的羅剎鬼,是萬丈深淵的引路者,是她多看一眼都會渾身發抖的人。

可這樣的人,居然會幫她。

她不懂,更猜不透那人心裏的心思。

燭火忽閃搖曳,仿佛一只翩翩起舞的妖精。明晃晃的光亮打在她面頰上,生來就淺淡的瞳色不像黑曜石,更如琥珀,映在銅鏡中更添靈動。

豐潤的土壤忽的鑽出一顆小芽,看清嫩芽上的字,她立刻被這個荒誕的想法逗笑。

當真是昏了頭,居然連他是圖自己美貌這種念頭都能生出來,荊微骊,你的臉皮實屬是厚。

困意湧上來,她懶得再糾結,随意地扯了個撫慰心緒的理由便算作結。

如絲細雨下了一宿,漫天蔭蔚郁郁蔥蔥。

一打開房門,雨後的草木氣息鋪天蓋地侵襲而來,與房內的恬淡香氣滾作一團,令人分不清,又嗅得暈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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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瑤拿着一支海棠鳶尾璎珞簪,正在荊微骊已經梳好的發髻上比劃,怕靜坐着梳妝打扮太無趣,還特地扯了一嘴京中趣事給圓凳上的美人聽。

話頭繞着繞着,便到了此刻正在大理寺等着小妹送魚湯去的荊家老二,荊雲泉頭上。

“想來魚湯只是個幌子,二公子只是想趁着這個機會跟姑娘你再打聽打聽李家姑娘的事吧?”

荊微骊笑了笑,沒有回答,只佯怒道:“好你個青瑤,竟然還打趣上我二哥了,我定要把這事告訴二哥,看他把你打發到郊外莊子上去。”

“別啊姑娘,”青瑤哭喪着臉開始賣乖:“您可就我一個這麽貼心的小丫鬟,要是把我送走了您得多難受啊。”

唇瓣盈着笑,荊微骊沒有駁斥。

主仆說說笑笑地梳妝完畢,很快就上了前往大理寺的馬車。

如同出發前青瑤說的,二哥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說忙了好幾日不曾歸家想念了佳廚的手藝,實則就是特地把她喊過去對未來娘子的近況關切一番。

不想再被磨油,荊微骊放下魚湯做了沒一會兒就起身要回去了。

臨走前,還瞅見了二哥敷衍的依依不舍。

啧,果然是她的好兄長。

馬車路過京中最繁華的街道,荊微骊撩開馬車窗簾的一只小角,視線不間斷地掃在各個門面鋪攤上,最後定在不遠處的一家茶肆。

她記得這裏,裏面坐了一位雲游了天下,最擅長說各色奇聞轶事的說書先生。

“停車。”

興致使然,她擡高音量喊住了車夫。

街道兩側的路人只看見馬車穩穩停下,從裏面走下來一個若天仙的貌美女郎。

小女郎眸光流轉、笑靥如花,沒有尋常世家千金的架子,提着裙擺直直走進一家茶肆,再然,一位帶着鬥笠遮面的男子便緊随其後。

這個時辰還尚早,荊微骊走進來沒幾下就找到了座位。她也不拘謹,剛利落地坐下,耳邊就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提蓮,為什麽?”

耳郭一震,并不是因為來者聲音過大,反而恰恰相反,是他的過于平靜,更讓荊微骊心尖一抖。

下唇一抿,她扭頭朝章蘭盡看過去。

這人一如既往地套了身白衣,但又與往日不同地多了頂遮住大半個額頭的鬥笠。若不是正好仰頭看他,荊微骊恐不敢認。

很快淡定下來,柔軟的指肚去碰冰涼的瓷盞,她板着臉:“不知章家公子是想同我說些什麽?”

看着她生疏漠然的姿容,章蘭盡皺起眉,只覺得面前的少女格外陌生。

明明幾日前還一切順利,為什麽會突然變成這樣!

每每想到此處,他都氣的咬牙切齒。根據荊太師話裏話外的意思,那件事情是突然被傳出去的,也不知道是院裏的那個婢奴,竟然如此膽大包天。

擡高小臂,提了好久的糕餅食盒被亮出來:“提蓮,我買了你最喜歡的千層糕和梨花酥,你嘗嘗?”

“不了,”荊微骊嫣然一笑,可笑意不達眼底,眼眶周圍還是一片刺骨的霜痕:“我已經不愛吃那些東西了,膩得慌,聞見味兒都難受。”

說罷,她站起身欲離開,舉手投足間雅氣盡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個金尊玉貴的千金。

章蘭盡不死心,下意識就去拉她的袖子。

臂上受阻,荊微骊下意識看了一眼驚恐萬分,仿佛扯在她臂彎上的不是一只人手而是了不得的毒物。

一把甩開,壓着猛烈的心跳,荊微骊鎖着川字眉心:“章公子請自重,男女授受不親。”

自責地收回手,章蘭盡在心裏罵了句不能急後才趕忙解釋:“提蓮,我沒有惡意,我只想尋個答案。你我之前兩情相悅為何突然——”

“章公子慎言!”

怕他再說出什麽不堪入耳的話,荊微骊陰沉着一張臉冷冷喊住,一雙勾人的桃花眸此刻化為了臘月隆冬裏的冰碴子。

她倒是真高估了這個章蘭盡,以為就算婚約取消他也會多少顧及顏面不會過多糾纏,可眼下倒好,不僅不知廉恥地纏追她至此處,竟然還妄圖用言語之刀毀她清白。

實在是可恨!

深吸一口氣,她冷哼道:“想來,章公子怕是誤會了什麽,你我的婚約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斷然談不上兒女情長,說到底,你在心裏不曾有過一分一厘的割據。章蘭盡,你入戲太深了。”

铿锵有力地落下最後一個字,一甩袖子,她再次邁開步子朝茶肆的大門邁去。

是一刻也不想待在這個有他氣息的地方。

“提蓮!”

身後還有人在喊,荊微骊的步子也越來越急。

柔軟的手掌不堪重負地扶在門框邊緣,她到底是個嬌滴滴的閨中嬌,步子沒快上幾下就氣喘籲籲。

眼瞅着馬車已經近在眼前,慶幸之餘,可惜步子還沒邁出去,就差點被下昏過去。

“啊!”

她瞪大了瞳仁,喉頭難扼,不受控制地喊了一聲。

而把她吓得不敢進退的,正是一只兇神惡煞,青面獠牙的黑犬。

外人并不知曉,美名遠揚的荊家三小姐,是個怕狗的。

特別是這種爪牙鋒利、眼神還冒着幽綠的光,光從外表上就無比駭人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撲過來在她細嫩的脖頸上來上那麽一口。

荊微骊吞咽一口,屏住了氣,與黑犬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起來。

原本幹燥的掌心已經開始滲出薄薄一層汗,可她就是不敢動。

“過來。”

就在這時,兩個無關痛癢的字成了化雨的春風,解了荊三小姐的燃眉之急。

搖着細長的尾巴,大黑犬屁颠屁颠地朝喚它的人跑去。

總算能松口氣,荊微骊順着方才聲音來的方位看去,可這一眼,只讓她更加慌亂非凡。

她沒想到,這只黑犬的主人竟然是北越王樊封。

只見樊封伸出手掌在黑犬的額頭撫了兩圈,緊接着又擡起頭,朝她看過來。

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處,耳邊是嘈雜的叫賣與路過的車轱辘、馬蹄聲,他就這麽靜靜地看着她,手上也沒停,幾下的功夫就在犬畜的脖上套上頸圈。

人聲鼎沸,他緩緩走來。

腰間的藍石于燦爛的熹光下熠熠生輝,借着這道光,她才注意到,這人的下颌骨邊緣上竟然生了個小痣。

與他通身的淩冽氣勢格外不符。

可她偏偏又覺得,這是畫龍點睛的一顆痣,讓此刻的他,比之先前多了幾分煙火與人情味兒。

匆匆斂神,荊微骊低下臉:“見過北越王,給殿下請安。”

抓着犬繩的手重了一分,樊封似笑非笑:“荊三姑娘免禮,這畜生方才沖撞了你,本王怎好意思再受你這一拜。”

眨了眨眼,一時間荊微骊沒聽懂他話裏的意思。

正懷疑這人莫不是在譏諷他,便又聽見他不緊不慢地開嗓:“本王待這畜生,向三姑娘賠罪,還望三姑娘海涵。”

這次,荊微骊才真真是被吓傻在了原地。

不只是她被吓着,連帶着剛趕到這片地方的章蘭盡也下意識張開了嘴。

北越王樊封是何許人也,這可是位在朝上都敢指出天子錯處的張揚主兒,他的恃功而驕和傲慢是烙印進骨子裏的啊。可這樣的人,竟然會在大街上,以一副謙卑姿态地朝荊微骊這麽個官家女兒提“賠罪”一詞,真是匪夷所思!

被他驚得一個字也蹦不出來,荊微骊深吸了兩口氣才總算有了意識。

嗓音幹澀,她低聲地應道:“王爺言重了。”

樊封揚眉,扯繩的手更緊了。

可惜他一顆心都撲在眼前小姑娘上,完全沒有注意到狗子那呼吸已經開始辛苦的眼神。

荊微骊反應得很快,意識到必須得想辦法給身後這個狗皮膏藥下一劑猛藥,不然鬼知道他會這樣纏着自己到猴年馬月。

覺得煩是一回事,要是讓他陰差陽錯毀了自己和太師府的名聲可就得不償失了。

心裏默默理好了小算盤,桃花眼中精光一閃而過,她清清嗓子,語氣嬌柔:“王爺,玉國的律法中可有一條男子當街不可随意滋擾未婚女子,輕則打板子,重則游街的條例?”

樊封眯了眯眼:“是有。”

荊微骊主動上前邁出一步,拉近了和他的距離,再然後若有所指地回頭去看章蘭盡,模樣梨花帶雨,好一個被欺負了還不敢還嘴的可憐小娘子。

“那不知王爺可否能幫幫我?”

她說的不算露/骨,但明眼人都能明白。

說到底,這也是荊微骊的一場豪賭。

沒有底牌,沒有籌碼,僅僅是心血來潮地去賭他的一句話。一句救命的話。

“好啊。”停了少頃,總算聽見了男人的答複。

只是總覺得,這兩個字比起之前,要飄忽幾分,像是一簇壓抑了許久才破土而出的草藤。

一旁的狗子差點被勒死,樊封不動聲色地松開了繩索。目光炯炯,定在她軟軟耳垂上的唯一墨點。

“不知三姑娘想要本王如何幫你?”

看到了賭局的結果,少女歪頭,滿臉天真無邪,可芳澤中吐出來的話卻決絕:“我想要章家公子再也不敢靠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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