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宋臨景,我能靠你近一點麽?”十七歲的景程尾音發着黏,漂亮的眼睛努力地睜着,晶瑩得像是泛着水光,卻也朦胧得像是籠了層輕薄的霧。
宋臨景從車站接回來的就是這樣醉醺醺的景程。
酒鬼大多數時候都是讨嫌的,但宋臨景卻似乎并不打算拒絕眼前這位搖搖晃晃的酒鬼。
不拒絕,但也沒給出肯定的答案。
“不是說好高考前不喝酒了麽?”宋臨景将對方攙扶到沙發上坐好,語氣淡淡地問道。
景程趴在沙發扶手上,一副直不起身子的模樣,他似乎對宋臨景的問題有些不滿,指尖不自覺地快速動了動,含糊地嘟囔着:“你明明知道。”
沉到張不開的嘴連吐字都不夠清晰,句首繞着字尾,一個音纏一個音,把鬧脾氣的埋怨烘成了恰到好處的撒嬌。
不管景程有沒有那個意思,反正聽在宋臨景耳朵裏是這樣的。
就當是被不露爪子的貓兇巴巴地推了一下。
“嗯,對不起。”宋臨景剛才只是随口一問,因此認錯倒也快得很。
他确實知道。
窗外厚重的雲将今年第一場雪灑落。
其實某種程度上并不算第一場,但……
宋臨景一邊往盛着蜂蜜的杯子裏倒着溫水,一邊看向維持着那個擰巴姿勢、哼着不知名調子的景程。
這是景程堪稱蠻橫的計數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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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剛認識那年冬天,在景兮出事前,景程仿佛有什麽預感似的生了場大病,一連燒了三天,因此便錯過了寧城的初雪。
事後回到學校,看着宣傳欄裏以此為題的攝影與詩歌作品,景程不高興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但這種怪脾氣他又不好意思到處亂發,實在有損他一個打十個的酷哥形象,所以只好全都撒在宋臨景身上。
不過也不是讨人厭的那種。
只是強制性地挽着對方的手臂,左一個“臨景”,右一個“哥哥”,再組合起來“臨景哥哥我求求你啦”,攪得宋臨景繃着眼皮、垂着嘴角,耳廓泛着不易察覺的紅,手裏的企劃書都快被捏出皺了,才終于寡言少語地憋出句“知道了”。
“只有我看到了的才叫初雪,我沒看到的都不算數,知不知道?”
宋臨景攪拌着玻璃杯中的液體,表情中隐約染上了幾分溫和的笑意。
他現在生活的這座歐洲小城入冬很早,雪早就下過不知道多少場了,但景程今天才來,按照他們的約定,現在窗外這零零落落的才算是初雪。
不過估計以景程的性子,早把這個玩笑話忘幹淨了。
宋臨景微不可見的笑容中浮出了一絲苦澀。
與景程相處時,他常常會對自己過分優越的記憶力産生怨言。
但凡對方将那點沒心沒肺賒給自己三分,他都不至于屢屢婉拒對方毫無分寸感的親昵。
不過……
宋臨景看着醉成一團的景程,眉心不由地皺了皺。
還不夠沒心沒肺。
他将一片檸檬丢進玻璃杯,默默走到了景程的面前:“知道你不開心,所以我沒勸。”
“不開心?”景程搖晃着擡起了頭,像是覺得驚訝般反問道,“我有什麽可不開心的。”
“前兩天,最後一個保險賠付到賬了,我還未成年诶,我現在賬戶裏的錢幾輩子都花不完,幹嘛不開心,開心着呢。”
開心為什麽要不和我說一聲就自己跑回了那個荒島。
開心為什麽營帳裏會整晚亮着燈,孤獨的身影坐在裏面,一夜一夜的睡不着。
開心為什麽要跑來找我,不回學校,不聯系別的朋友,只顧着靠酒精麻痹自己。
偷偷跟了對方全程的宋臨景,心裏有無數句反駁對方的話,可最終卻仍是半個字都沒能說出口。
沒用。
太過淺薄的安慰景程見多了、聽多了,太過深入的剖白,景程聽不聽得進去是個問題,就算聽進去了……宋臨景偏過頭看了看閃動的手機屏幕上、備注為“母親”來電提醒,不禁眸色微沉。
他暫時沒有擔任這個“拯救者”的資格。
“把水喝了。”宋臨景試圖将杯子遞到景程手裏,可對方壓根沒有要接的意思,而是眼睛一閉,嘴唇一張,“你喂我”說得底氣十足。
宋臨景被氣笑了,但也不知道是懶得跟醉鬼計較,還是對于“假公濟私”照顧對方這件事甘之如饴,撂下句“好”,倒還真的“伺候”了起來。
第一次幹這種活的少爺業務不熟練,腦子不清醒反應慢半拍的醉鬼顯然也不太适應,喂得慢了要揮着手腕咿咿呀呀地催,喂得快了,那結果就是灑一身。
白色的帽衫領口被浸了個透,幾滴水珠順着景程的脖頸滑落,巧合般地囿進了鎖骨的小窩裏,因蜂蜜水的黏膩而不舒服的景程皺起了眉,眯着的眼睛裏霧氣更濃,整個人看着有點濕漉漉的可憐。
他“恃寵而驕”似的擡起腿,用腳尖不輕不重地踢了兩下宋臨景的踝骨,沒好氣兒地嘟囔着有歧義的話:“你把我弄髒了。”
宋臨景:……
努力克制了,但效果約等于零的宋臨景站在原地,猶豫了半天,到底是沒敢上前,他眸色深沉,唇角緊繃,只覺得心裏生出了幾分對自己恨鐵不成鋼的咬牙切齒。
怎麽文藝作品裏的天之驕子,十二三歲就能憑借自己的天賦大殺四方、天涼王破,他宋臨景的十七歲,就只能天天被所有人硬邦邦地誇年少有為,實際上身邊那些別有用心的豺狼虎豹一個接一個,只能靠着母親和外婆家族的庇護,躲在那些人生不出是非的地方韬光養晦,集團核心權力圈暫時連碰一碰的資格都沒有。
沒資格決定自己要在哪裏生活,沒能力光明正大地陪伴在喜歡的人身邊,甚至都沒勇氣去給兩人的确沒有親緣關系添個佐證。
雖然以他目前得到的信息來看,景程和他是親兄弟的可能低得離奇。
但宋臨景還是不敢哄騙對方跟自己去做個基因檢測,畢竟宋惟說得對,現在的他除了一個宋家繼承人的名頭,什麽都沒有,沒有母親的蔭蔽,說不定在某次家族內部的明争暗鬥中就會栽個大跟頭。
在沒能力滿足景程過随心所欲的生活前,宋臨景選擇不去靠得太近,畢竟在無法承擔起相應責任時盲目展開一段感情,最終的結果只是傷人傷己。
傷己倒是無所謂,宋臨景覺得憋着也挺傷己,他主要是不想讓景程再受到什麽傷害。
那些舅舅叔叔伯伯的手段狠毒、腌臜卻又隐秘,自己的母親把景程的母親攪了進來,最終得到了這麽個結局,宋臨景心有餘悸。
但他知道只要按照宋惟的安排走,宋惟會很好地保護好景程,他暫時沒有能力,所以想将這一部分責任轉嫁,就必定要舍棄自由選擇的權利。
不過好在,宋惟似乎并不強硬,即使知道宋臨景那點心思,對于兩個孩子的接觸,倒也沒阻攔,仿佛将與景程這幾個月一次的碰面,當成了對宋臨景聽話的獎勵。
所以宋臨景誰也不怨,也不做多餘的事,景程黏他,他就受着,景程依賴他,他就引導着,不去惦記那個是否有親緣關系的結果。
這個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宋臨景牽住自己的線。
喜歡可以,鮮活明豔的人誰不喜歡。
但他不能過分逾矩。
羽翼未豐的少年卻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張狂莽撞,深思熟慮後,選擇将那些情愫沉默地埋進骨頭裏,藏進美夢裏,滲透進披着“友情”外殼的居心叵測裏。
只要自己足夠特殊就好。
宋臨景是這樣想的。
“喂!”醉鬼扯着領子鬧起脾氣來,“宋臨景,你說什麽呢?我聽不清,你靠我近一點。”
宋臨景無奈答道:“我半個字都沒說。”
景程懶得講理,直起身子,擡起胳膊,扯着宋臨景的衣擺就把他拽向自己:“告訴你我聽不清了!”
宋臨景重心不穩差點直接跌到景程身上,他膝蓋撐在景程的腿中間,手掌支着沙發背,形成了一個将對方囿于臂彎間的姿勢。
景程的眼睛又緩緩閉上了,長而密的睫毛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顫動,眼尾泛着微妙的紅,甚至漾出了幾分水汽,喉口凝出了幾聲含糊不清的嗚咽。
像是在做清醒的噩夢,又像是看到了什麽痛苦的幻覺。
“媽媽,我很乖了,別讨厭我……”
宋臨景聽到景程帶着哭腔呢喃道。
他只覺得心髒被什麽重物狠狠碾過,血液留不過去,只能堵在那裏,從胸口到喉口都悶得發慌。
“怎麽會有人舍得讨厭你呢。”宋臨景不自覺地将心裏話低聲嘀咕了出來。
景程皺着眉,看起來很難過,形狀漂亮的唇珠墜在嘴唇上随着混亂的呼吸張合,像種無聲的引誘。
宋臨景眸色幽深,還沒等自制力發揮作用,本能便已經促使他吻了上去。
一觸即分、不敢過久停留的吻。
與去年此時營帳裏的那枚近似。
沉默良久,對自己有些懊惱的宋臨景不禁嘆了口氣,随後才像是認栽似的、無可奈何地用額頭貼住了景程的額頭,仿佛這樣就能将一場越界的親昵,掩飾成合理且質樸的測試體溫。
“宋臨景,我能靠你再近點麽。”
沒什麽意識的景程,再次搬出了這句惹人可憐的話含含糊糊地重複着。
“能。”十七歲的宋臨景放縱自己一般将人抱進了懷裏,語氣溫和地問道,“夠近了麽?”
……
時光流轉,二十六歲的宋臨景看着再次露出那副可憐模樣的景程,只覺得自己比起少年時的自己毫無長進。
心髒依然悶得要命。
“不。”對于景程“是不是該遠離”的詢問,宋臨景給出了回答。
“不怪你。”宋臨景走到了景程的身邊,不容拒絕地俯身吻上對方的唇瓣,研磨的動作甚至因情緒翻湧而有些粗暴,在綿長的親昵後,他才用指尖安撫般地揉捏着景程的後脖頸,将後半句話鄭重補全,“誰也不怪。”
“意外在誰的身上都會發生,這都不是你的錯,你不會給任何人帶來不幸……”
“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現在可能還是太遠了。”宋臨景低頭親了親景程眼角朦胧的水汽,語氣極盡溫柔,卻也格外堅定,“遠到……你甚至沒能發現那些指控是謊言,是不公平的。”
“景程。”宋臨景似乎輕飄飄地笑了笑,片刻後,他繼續說道:
“我能再靠你近一點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