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按照往年的流程,宋惟的生日宴在中午正式開始,一直持續到晚上。
不過在致辭和部分場面性的活動結束後,下午作為主人的宋惟基本就不會再出現了,場地作為平臺,為需要借此進行必要社交的人提供機會,部分不屑于此的重要賓客則會被宋惟邀請回主宅小聚。
知道這點的景程,并沒打算太早聯系對方,雖然他的确有些焦躁,但他仍不想打亂宋惟慣有的節奏,也不想給對方添什麽不必要的麻煩。
而他也确實不需要着急,宋惟尊重他不喜歡在這種場合露臉的意願,通常都是在晚上騰出些空閑,與景程和宋臨景一起,三個人再單獨慶祝。
鑒于這些塵封多年的秘密較為沉重的性質,景程原本就是想在零點過後再與宋惟對峙的。
畢竟過生日就要開開心心的,即便景程再急迫,也不會允許自己在這種時候觸任何人黴頭。
更何況,不管怎麽說,宋惟對他的意義總是不同的。
起碼在得到最終答案前是這樣的。
景程從不過生日,可卻又格外看重別人的生日,不僅喜歡主動幫其他人慶祝,在當天對壽星本人的珍視程度甚至用殷勤形容也不為過。
一個新生命在幾個家庭共同的愛護呵護下、承載着無數期待降臨到這個世界上,從此開啓對自己獨一無二人生旅途的探索。
不管怎樣平常化,似乎都仍是件很偉大、很值得熱鬧一下的事情。
身邊稍微親近些的朋友總說他自相矛盾,景程倒不覺得。
某種層面來看,正因為景程認為“生日”如此重要,才會對過自己的生日如此抗拒、恐懼、避之不及。
畢竟按照景兮從小對他說的,他的出生帶給對方的只有綿延多年的不幸。
沒人期待景程來到這個世界,他原本就不該存在,所以這樣的孩子,自然也不可以有慶祝生日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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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臨景與景程暧昧地親昵了好半天,再三糾纏着景程同他一起去湊熱鬧無果後,到底還是在景程哄騙般地婉拒中,依依不舍地被催促着趕往主會場。
終于有了獨處機會的景程,則是在對方離開後,仔細研究起了宋臨景給自己的資料——
格式清晰、條理清楚,在保證內容真實有料的同時,敘述性的文字還極其精煉簡明,一看就是宋臨景的書寫風格。
雖然這種不太光彩的家族秘辛,倒也的确不好假手于人,但想到宋臨景平時工作忙到幾乎恨不得要将睡眠都完全進化掉,卻還要私下抽空花時間花精力幫自己調查這些,景程心裏不由泛出絲酸脹。
這十年兩人之間的相處細節,景程有不少還沒來得及從對方那得到确切的解釋,可光憑他最近隐約洞悉到的這部分,就已經讓景程覺得受之有愧了。
反複強調着不想虧欠宋臨景,但現在看來,可能這輩子都很難還完這些“人情”了。
景程心裏邊嘀咕着,邊緩慢浏覽并向後翻動着紙張。
前半部分概括下來,就是宋臨景先前簡述的那樣——幾家公司股東構成的對比,幾位股東、法人、主要控制人的資料背景、家庭構成、與恒瑞集團千絲萬縷的關系網。
大概是為了佐證自己的判斷,嚴謹如宋臨景甚至還附上了,這些保險公司從前在對待與景兮情況類似的案例時的處理方式、調查流程、以及從确定結論到受益人收到理賠的平均時間。
很明顯,景程得到那些驚人理賠金額的速度非常詭異。
到這裏,所有的內容即便足夠有重量,但景程畢竟已經提前知道了,所以除了些許情緒上難以完全規避的波動,倒也沒有過分驚訝。
直到他翻過一頁分界線般突兀的白紙。
從這頁開始的內容就開始變得晦澀了,數據更多,涉及到的企業也多了起來,大多數是景程不了解但聽說過的,而它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似乎都倚靠在恒瑞集團的旗下。
景程剛開始難免困惑,不太明白這些看上去枯燥但重要的紛雜信息,與自己那點事情為什麽能搭上關系,可随着閱讀的深入,逐漸意識到它們到底意味着什麽的景程,甚至驚愕到不敢再繼續探尋下去了。
景程撚着頁角的指尖不自覺地發顫,他無法理解宋臨景為什麽要把這些東西交給他。
宋臨景怎麽敢的?
實話實說,沒有哪個商人敢保證自己的手絕對幹淨,像恒瑞這種底蘊深厚,涉及領域繁多,在一代又一代充滿野心的掌權者的經營下,根須蔓延全球的集團更是如此。
雖然宋惟只是隐退放權,暫時還沒真正将那個所謂的“名頭”交給宋臨景,但宋臨景會名正言順、毫無阻礙地接管恒瑞,基本是圈內所有人的共識。
所以宋臨景怎麽敢把這樣的東西,在這樣一個時間節點上,毫無顧忌地送到他這樣的不穩定因素手裏?
這些文件經由宋臨景的整理标注,即便景程是個外行,也能輕而易舉地辨別出,他攥着的這摞紙哪怕随便曝光幾頁,都足夠恒瑞股價地震了。
景程無法洞悉這種行為背後是否存在什麽更深層的考量,因此也就更無法接受做這件事的人是宋臨景。
他雖然答應了宋臨景,不管結果好壞,都不會遷怒,不會讓他們之間的關系受到影響,可如果想象中最糟糕的揣測成了真相,就連景程自己都不确定他絕對能做到。
景程許諾過太多假大空的誓言,沒什麽大是大非的障礙時,高興的情況下,兌現得倒也還算幹脆爽快,可一旦被某種稀奇古怪的糟糕情緒裹挾,他也是最容易失去控制的那個。
雖然根據現有證據推斷,景兮還活着、只是與宋惟達成的協議完成後,在對方的幫助下金蟬脫殼了的可能性更高些。
可……萬一呢?
景程認為自己和“幸運”這個詞語完全搭不上關系,因此也總是習慣性地将世上所有糟糕的假設代入進自己的命運軌跡裏。
萬一那些錢不是交易成功的報酬,是對腌臜鬥争中無辜牽扯其中喪命的受害者的補償呢?
萬一宋惟在他身上傾注的額外照顧,不是為了遵循舊友的囑托,只是一個絕對利己主義的人僅存的良心,愧疚的産物,由負罪感折磨出的試圖彌補。
景程從不誇大景兮對自己的意義、在自己心裏的重量,卻也永遠不敢低估。
而宋臨景這種行為,無異于将積木搭在針尖上,把利刃放到猴子手裏,給不谙世事的孩童火把的同時讓其靠近炸藥引線。
對方如今晨、如昨夜、如之前許多次兩人厮混時被情/欲操控着那樣,毫無保留地将自己最脆弱的脖頸遞到了景程的掌心,讓甚至可以被稱作“愚蠢”的盲目信任,替向來以理智決絕為代名詞的他,做出可能會導向嚴峻後果的判斷。
景程甚至很難産生什麽與感動近似的情緒,他只覺得宋臨景瘋得不正常。
而他從未比此刻更清楚地意識到,“愛”的力量實在恐怖,恐怖到,自己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成了導致宋臨景不正常的罪魁禍首,恐怖到,景程連從前尤為擅長的逃避手段,都開始畏懼于付諸實際。
他哪還敢逃。
景程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沒有那些巧合,宋臨景永遠不主動開口,自己永遠都沒能發覺宋臨景的感情,對方的“病”會不會就這樣一直惡化下去,直到理性再也無法壓抑這股偏執,直到多年的沉默蔓延成沼澤,将宋臨景吞噬,再由宋臨景親自将他吞噬。
景程決定收回之前對對方的評價。
宋臨景不僅僅只會裝可憐,他的其他招數更直白狠厲,看似是在将他的一切虔誠奉上,實則卻以退為進地禁锢住了景程的命脈。
“我的母親,我的家族,我至今所擁有的全部事物,都沒有你的感受重要。”
“所以景程,信任我吧,回應我吧,接受我吧……”
“愛我吧。”
景程仿佛聽到了宋臨景冷冽平靜的聲線中,緩慢滲出的極致瘋狂,每一個音節、每一個字眼,都化成了細而尖銳的刺,随着呼吸深紮在景程的胸腔裏。
連血液流淌經過時都會漾出隐秘的痛。
忽然,一陣風從敞開的窗口吹了進來,紙張拂動間,一枚被景程忽略了的便簽從其中晃了出來,輕飄飄地掉落到景程的腳邊。
景程有些恍惚地将它拾起,上面熟悉的筆跡屬于宋臨景。
話語間的平靜溫和,與對方不計後果的行為截然相反,宋臨景态度輕松,像是完全不在乎那些信息可能對他對他的家族造成的影響,仿佛這張字條,與他過去留給景程的“記得吃早餐”、“少喝點酒”、“胃藥在床頭櫃裏”、“出差半個月回來給你帶伴手禮”,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似的。
[我想你一定不會願意讓我替你處理這件事,甚至可能都不會情願在我的陪同下去見她,我尊重且理解你的堅持,但也請你原諒我難以自控的擔心。]
[不要誤會我,沒人比我更希望你們體面收場,可也沒人比我更希望你能從那個束縛着你的夢魇中脫離,所以如果事與願違,這些東西應該足夠成為你進行談判的籌碼。]
[別覺得愧疚,小程,成年人為自己的任何行為承擔後果。
過去二十六年的每一秒,我都在對我的姓氏負責、對別人的期待負責,現在,當掌控權終于回到我手裏……]
[我選擇只為我的愛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