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殺返(三)
錦衣衛的嘴都很嚴,但假若是指揮使門達想放出去消息的事情,莫說錦衣衛內部,就是整個朝堂都會一夜之間傳遍。
是以隔日清晨楊川再去北鎮撫司上值的時候,邁進院門就感受到了一陣議論。
幾個跟他同級的千戶勾肩搭背地走過來:“呀,楊川,聽說鎮撫使已是你囊中之物?恭喜啊!”
“……沒有的事。”楊川繞過他們,走進大堂。曾培原在大堂中查驗幾樣新到的火器,見他進來冷冷地一掃,轉身就走。
“曾兄!”楊川叫他,但沒能叫住。想了想,也沒再做嘗試,兀自走進自己的書房。
楊川就算是個傻子都知道,門達這趕鴨子上架的做法,是真沒安好心。
對方武藝過人,門達并沒有真指望他緝拿兇手歸案,只不過覺得他既有本事跟那人打一次平手,就有可能打出第二次、第三次平手。
所以門達把他立下軍令狀的事傳得到處都是。這樣一來,那人的下一個目标勢必是他,他如果真能暫時不死,拖延出的時間就讓門達有更多的應對餘地了。
——他對這沒意見。雖然門達不是好人,但他也并不想把更多錦衣衛的命填進去。
可問題在于,他并不是真的跟那人打了“平手”。
楊川難免焦慮地在書房裏踱起了步子,倒不是在怕死,只是實在好奇這位會千斤指的高人究竟是誰。
那天門達沒讓他把話說完。他所知的會千斤指的兩個人,一個是算是他的師叔,江湖人稱“白鹿怪傑”的奚言先生。
另一個,是奚言先生的親兒子,楊川沒見過面的師弟,同時也是曾培口中的“大哥”——奚風。
說來也巧,這奚風……他雖沒見過,可二人間還真有一層極為微妙的關系——兩年前,奚風也曾官至錦衣衛千戶,後來聽說是死在了去東瀛的路上,屍骨無存。
思緒至此,楊川的目光微凝,腳下也倏然頓住。
“篤篤”。
敲門聲在此時響起,楊川看過去,曾培在外沉喝:“楊川你出來!”
楊川便走過去開門,調整好心緒,笑道:“曾兄,怎麽……”
曾培猛地提拳打來!
楊川一凜,悍然迎擊。他擡手阻住曾培的拳頭,內裏流轉湧上,傾出的剎那令曾培一愕。
楊川旋即回神,氣力硬生生收住。曾培仍在前擊的硬拳當即顯得力氣很大,壓着楊川的手擊中他的肩頭,打得他幾番趔趄。
貫穿半條胳膊的酥麻卻讓曾培清楚,楊川方才令他錯愕的內功似乎并不是錯覺。他打量了楊川兩眼,笑聲帶起疑惑:“你這功夫……”
“曾兄好大的火氣。”楊川壓過了他的聲音,眼見屋外衆人都看着這邊,音量又提高了幾分,“說動手就動手,總得讓兄弟知道原因吧?”
他說着,背向身後的手暗暗運力。假若曾培再做追問,他就只好出手了。
然則曾培的目光在他面上掃了一圈後,只切齒說:“你小子活該。為了千兩黃金把命丢了的時候,我給你上香!”
“曾兄這是盼着我輸?”楊川眼眸稍眯,步态悠然地逼近了曾培,聲音轉而壓低,“指揮使大人對這案子看重得很呢,曾兄慎言。”
“你……”曾培的目光淩然地迎上他的視線,“門達那厮……”
“那是你我的上官,曾兄。”楊川截住他的話。
曾培一瞬的氣結。
二人接下來的對視間只有死一般的寂靜,片刻之後,曾培轉身離開。
楊川松氣地收了內力。他接着看向不遠處的一個總旗,随口道:“你帶幾個人,去取南司前兩天遇害的那個千戶的檔來。”
整個六月就這樣在忙碌的查案中悄悄過去,其間又死了四個錦衣衛,一個千戶三個百戶,楊川的項上人頭倒還在。
項上人頭還在就好。他是個辦事極有韌性的人,只要沒死,就會把想辦的事情盡力辦下去。
七月一日,一大疊勘察筆錄被呈到了門達案頭。那天正在下一場于北方而言十分罕見的磅礴大雨,雨水将富貴人家院子裏的青石板沖刷得反出微光,在窮人家院中的泥地裏積出一個個水窪。
雨從清晨一直下至傍晚,門達和幾個手下便是在這場雨水敲打聲中将楊川呈上來的東西看完的。合上嗚咽的風聲和沉悶的雷聲,每個人心裏都有那麽一點兒不安生,覺得似乎有什麽更糟糕的事情,即将襲來了。
門達于是當機立斷,下令翌日入夜時,出動一整個千戶所,抓捕兇手。
七月二日晚,城西不起眼的小巷子裏,一身黑衣的少年踏瓦而過,在一間亮着燭火的屋後無聲落下。
“公子!”少年在窗外急呼,窗戶随即打開,少年躍窗而入,抓住房內戴銀面具的人的手腕便往外拽:“公子快走,錦衣衛來了!”
“什麽?”對方定身未動,只面具下的聲音沉了一些,“怎麽回事?”
少年不得不定住腳:“我也不知道。只看到他們往這邊來,打頭的幾個手裏拿着公子的畫像,有千人之多!”
……他們竟然找到這兒了?
看來這位背叛師門的蕭山派大弟子有點兒真本事嘛!
銀面具下的人腹诽着,暗自吐了吐舌頭。提起佩劍,奪門而出。
一場厮殺在黑夜裏就此展開。一千人打兩個,實力過度懸殊,幾乎沒有勝算。
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二人在奔逃躲藏,錦衣衛在追。偶爾在街角巷頭碰個照面便過上幾招,接着再飛檐走壁走為上。
直至奔入一條極偏的小巷時,銀面具忽地一喝:“不栖!”
“怎麽?”少年急奔兩步,下一瞬,卻見銀面具伸手一抓,一把擒住他的衣領,運氣躍起落至牆頭,轉而松手将他抛入腳下院落。
沈不栖一愕,然則未及他起身,銀面具便喊一句“在這兒藏着,別吭聲!”接着踏瓦逃遠。
“公子?!”沈不栖一個打挺竄了起來,剛要登上屋檐,耳聞一牆之隔的街上追兵呼喝着追去。
怎麽辦?
沈不栖心下焦灼,但又不敢貿然追趕,畢竟他和那位公子是不能比的。雖然他連那位公子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會千斤指的,勢必是白鹿怪傑奚先生的門下高徒,他卻沒有那樣的本事。
可貪生怕死又為江湖人所不齒。
沈不栖只得咬牙靜等着,待得外面的人馬遠去,方施展輕功縱身躍起,朝那銀面具的公子方才離開的方向追去。
半個時辰後,銀面具終于被逼到了退無可退的境地。
他背後十餘丈外是緊閉的皇城圍牆,面前是幾百號錦衣衛。
兩方對視片刻,接着,在無人下令的一剎那間,喊殺四起,羽箭齊射。
上百支箭皆射向同一目标,若從高空看去,便是一迅速收攏的圓弧。處于弧心的那個目标,在一彈指裏就會被射成一只刺猬。
千鈞一發之際,卻見那弧心目标長劍悍然出鞘,劍花舞起,銀光四濺!
無數箭矢在利劍的鋒刃下被劈裂落地,鐵質部分落在皇城門前鋪着青石板的地上,玎珰作響。
他精妙的招式中沒有分毫缺陷,每一支呼嘯而至的箭都猶如纖草般斷于劍下,很快,第一波箭襲就此終了。
然而錦衣衛迅速變幻列陣,已搭好弓的第二波即刻上前。
銀面具下眸光微凜,心知自己內力再深也終究有限,這樣一波接一波的迎擊終究不是辦法。
“嗖——”
又一波羽箭裹挾疾風淩空而至,圓弧中長劍再度舞起,三兩招後,忽聞對面幾聲慘叫接連響起。
他不禁怔訟,在他靜神應付完這一茬後,錦衣衛也有人喊了起來:“他有幫手!追!”
只這一剎的間隙,銀面具抓準機會揮劍迎上,下一茬箭不及射出,排于最前的錦衣衛已在四濺的鮮血中倒下一片。
與此同時,伏在屋檐後施放暗器的人一躍而下,拔劍迎戰!
銀面具頓時怒喝:“你怎麽來了!”
“公子自己如何應付!”沈不栖頂道。然則這等局面下,二人都明白得很,他不來是死一個,他來了是死一雙。
兵戈相碰,火花四濺。火把照映下,刀劍反出的銀光在地上鋪出一片璀璨,仿佛在和天上的繁星遙相呼應。
這樣不行。
銀面具下的神色不覺間變了好幾番。對方人數太多,單是硬耗,也能将他二人內力耗盡。
他思緒中鬥轉星移般過了許多辦法,卻沒有哪個是真正可用的。
“铛!”幾柄繡春刀同時劈來,他悍然提劍擋去,兵戈相撞擦出的橙紅火花一跳又滅。
幾人未就此收刀,反而前刺而去。他只得疾步後退,轉瞬間,已被逼至牆邊。
“咔——”一柄刀擦着劍刃倏然向前一滑,他忙一轉劍柄,再度将刀格住。
刀尖已觸至頸部,較量造成的輕顫間,他感受到了熱流的溢出。
命懸一線的感覺令面具下的眼眸驀然縮緊。
混亂中,一聲厚重的吱呀聲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緊接着,随着馬蹄聲迅速遠去的聲音卻猛然扯住了每個人的心弦。
“曹欽反!曹欽反——”相鄰的街巷上,皇城厚重的朱紅大門倏然打開,有侍衛策馬而出,絕塵而去。
所有人都不禁一愕。銀面具下目光一亮,當即抓準時機,內力嘩然逼出。
抵在面前的幾人驚呼着摔向四方,沈不栖揚劍将一人割喉,轉頭疑道:“曹欽?”
“司禮監掌印太監曹吉祥的義子!”銀面具回着話,腳下敏捷飛轉,接連放到七八人後越牆沖向未及關閉的皇城大門。
“不栖,扛一下!”他揚聲喊道。
打鬥中的不栖一愣,轉頭見他身形已遠,幾乎崩潰:“你去哪兒!”
“求生!”那聲音被內力遙遙傳至,不知是不是離得遠了的關系,尾音竟有點宛若女聲的輕曼。
然後他又說:“扛不住就束手就擒!別怕!”
“追!”一衆怔訟的錦衣衛中騰起一喝,衆人悚然回神,一并望去,只見千戶楊川已率先追出,忙紛紛拔腿跟上。
接近皇城門口時,楊川躍身一撲,同時嗖嗖嗖三箭自弩機射出,卻無一箭射中,最近的一箭也離那身影足足兩尺有餘。
于是,便見那身影在皇城大門關合前,敏捷滑入門內。
楊川爬起身,揚聲憤然怒罵“竟還是跑了!”,同時心下暗松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①【曹欽&曹吉祥造反】這個是真事,造反過程特別扯也是真的。歷史上好多真實事件的槽點,真是比小說要多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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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前五十條評送紅包,依舊正常發評的妹子請正常打分,專要紅包的評請打零分。但兩種評論都會戳紅包,正常評論過後不用重新發0分評啦~
昨天兩章前100的紅包還沒來得及戳,晚點一起戳掉,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