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絲路命案(六)
撒馬兒罕城裏,為了往來經商方便而定居下來的大明商人不少。身處異地,難免思家心切。于是很多商人,尤其是像賈愈這樣有錢的富商,都會買一塊地,蓋家鄉風格的宅子,住在其中方能稍解相思之苦。
賈愈是北方人,修的這處宅院和北方許多宅子一樣,漆着紅牆紅柱。但饒是這樣,大片血跡依舊觸目驚心,在牆上、柱上濺得到處都是,雖然因為時間久遠而變成了色澤極深的暗紅,但依舊不難辨出就是血跡。
奚越低眼看去,眼前院中被塵土蓋滿的地上,同樣依稀可見一些暗紅的血色。它們滲在地面的白色石板中,又被灰黃的灰塵遮着,像是某種詭異的、獨特的印記,在訴說當日的慘劇。
楊川身為見慣了血色的江湖中人都難掩訝異:“這般屠殺……兇手很嚣張啊。”
奚越面色凝重,沉吟了一會兒,說:“張儀。”
張儀抱拳道了聲“在”,那張戴着銀面具的臉轉向他:“那幾個頗會辨別兵器的副千戶、百戶現下在你手裏?叫他們去查吧。”
張儀一怔,邊是打量着他,邊遲疑應是。
楊川呼吸微屏,目光在她面上停了好幾息,上前半步道:“大人借一步說話。”
奚越清淩淩的目光乜過他俊朗剛毅的臉,銀面具下不覺一笑,無聲地提步走向院子的另一端。
其他錦衣衛自然識趣地止了步,楊川提步跟上去,待她在院角處的大樹下停了腳,他壓音道:“你果然是有意讓旁人認為你是奚風?”
奚越負着手、戴着面具,眼底也仍是那副冰冷的樣子,聲音倒轉了過來:“與你何幹?”
“與我無關。”楊川平靜籲氣,“我只想告訴你,曾培對奚風死心塌地,張儀可沒有。他這個人,滿腦子想的都是一步步升官。如果把你捅出去可以在門達那兒讓他官升一級,他會的。”
“那師兄覺得,曾培認為我是奚風了,這件事還有多大可能能瞞過張儀呢?而且,我是想讓所有認識奚風的人都認為我是奚風,這點若做到了,又還有多大可能只瞞住張儀一個呢?”
奚越語速放緩,柔曼的聲音像是撒馬兒罕一地常見的輕質絲紗,在楊川心頭騷動而過,令他微微一怔。
她接着又說:“而且師兄擔心得也晚了些。我想經過把曾培扔進護城河那一事,門達應該已經認為我就是奚風了。”
楊川一愣,轉而鎖眉:“你為什麽……”
眼前被銀面具遮住面容的人歪頭認真地看看他,咯咯一笑,吐出地又還是那四個字:“與你何幹?”
楊川:“你我畢竟……”但沒說完,她已提步折回院子那端的大門處了。恰好有剛在屋中勘察完的副千戶走出來,見她經過便朝她抱拳:“大人。”
奚越停腳:“怎麽?”
“有眉目了。大多血跡都是揚灑而出,應是被較長的兵刃劈過造成。在房內木案上發現了兩處劈口,能看出兇器鋒利且很薄、切割力也強,劈砍的力度倒是一般。”
“哦。”奚越點頭,目光似是無意地飄到了柯敬等三人面上,又噙着笑悠悠追問正禀話的錦衣衛,“能判斷出兇器具體是什麽嗎?”
“符合這些特征的兵器很多。”那錦衣衛拱手說着,一頓,又道,“但在撒馬兒罕一地常見的,就一樣,是波斯人愛用的一衆彎刀。”
奚越又哦了一聲,接着問:“是馬固腰上那種嗎?”
副千戶循着他的話定睛望去,很快便說:“是。”
這刀的長度……
一縷疑雲在奚越心底漫起,她靜了靜神,遂繼續踱向院門:“馬把總。”
“哎,大人。”馬固立刻作揖,奚越上前,帶着明顯的安撫意味拍他的肩頭:“我問你點事。”
馬固有點虛的慌:“大人您說……”
“我聽說,謝大人的弟弟在半年前恰好來過撒馬兒罕是嗎?差不多是事發前後走的?”
聽他這麽問,馬固沒敢說話,點頭承認:“是,年初來的,待了半年,六月份走的。”
“哦——”奚越拖長了音,忽而一轉,“那你帶我去他的宅子看看吧。”
“大人?!”馬固猛地懵住。
她提的太突然,而且并未問他謝宏武是否住在使節府邸,張口就是要去謝宏武自己的宅子,弄得馬固一點反應時間都沒有。待得他回過味兒,再推說謝宏武自己沒有宅子已顯得太假,只得瑟縮着點頭:“是……是。不過這位謝二爺府門的鑰匙,在我們謝大人那兒,我得回去取……”
想回去報信呀!
奚越心下發笑,面上倒是大大方方:“去吧。”
“是!”馬固轉臉就開了溜,柯敬和那善用飛镖的孫成志都心裏毛的慌。過了兩刻工夫,馬固折了回來,讓奚越并不太意外的是,使節謝宏文一道來了。
“奚大人。”謝宏文堆着笑作揖,奚越颔了颔首:“送個鑰匙謝大人還親自走一趟?有勞了。”
謝宏文十分的客氣:“應該的應該的。家弟離開之後在下也沒收拾那邊,現在亂得很,各位大人別見怪。”
奚越一點頭,道:“好說。”謝宏文畢恭畢敬地伸手一引,請他們離開了賈府。
踏出府門,衆人各自上馬,浩浩蕩蕩地往謝宏武的府邸那邊去。
入得府中,一切看起來都與奚越夜探那晚無半分區別,待得幾人走進最內進的正屋,地面厚實的灰塵上混亂的腳印令楊川蹙起眉頭:“謝大人,這是不久前剛有人來過?”
其實是柯敬他們那晚與“女賊”過招時留下的痕跡。
謝宏文沒說假話但也沒說實話:“好些日子沒人來,許是進過賊吧。”奚越在面具之下暗笑不言。
張儀踱了幾步忽而一凜:“大人!”
奚越看過去,他正站在那塊離牆不遠的污跡邊上,蹲身看了看,如奚越那晚一樣伸手一蹭,又細瞧了瞧:“大人,這像血跡!”
奚越挑眉,目光挪回來時,看到謝宏文的面色正發白,噙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別緊張啊謝大人。我們錦衣衛在外頭的名聲是狠厲了些,但絕不會胡亂抓人。就一塊血跡,誰家都能有,不能因此懷疑大人的弟弟和賈愈的案子有關,是吧?”
末一句話簡直搶了謝宏文的白,謝宏文只能拱着手連連點頭:“是是是,大人您明鑒!”
奚越笑了聲,便踱過去也查看血跡,看了幾眼,擡頭一看牆面,十分新奇般道:“哎張儀,你看牆上,是不是也有一塊?”
張儀連忙側頭,白牆上暗紅偏黑的印跡比地上沾滿灰塵的要明顯得多:“是。”
奚越的視線在兩塊痕跡間蕩了個來回,似乎忽而想起了什麽,驀地起身走向馬固。
馬固腰間仍還別着那把波斯彎刀,不及回神已被她拔刀出鞘,刀身反出的寒光閃得周遭衆人一愣。再定睛,她已折回了牆邊,從容地将那把刀一立。
——只見那刀柄恰好抵住牆上的血跡,刀尖又正好觸及地上那一塊!
屋裏倏然寂靜,奚越輕笑着撣着手:“兇手砍完人拎着刀進來,把刀立在那兒。刀柄上的血蹭在牆壁上,刀身上的血一點點流下來,印在地面上。後來他又走得急,便沒顧上清理這塊,一直流到現在。”
她慢條斯理地說着,像是把又一捧懷疑的種子灑了出去。衆人情不自禁地循着她的話設想起當時的畫面,想象力豐富一點的,只怕連那和謝宏文長得六七分像的人充滿戾氣地進來、順手将刀撂在那兒的畫面都有了。
奚越卻在此時瞟了眼冷汗涔涔的謝宏文,話裏帶着三分人畜無害的歉意:“哦,謝大人,您見諒。我們慣要對有疑點的地方做些推測,辦案的規矩而已。”
剛才還是“不能因此懷疑”呢,這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對有疑點的地方做推測”了。謝宏文心下徹底大亂,已鬥轉星移般地琢磨起如何破局,曾培卻已抱臂道:“您弟弟現在在哪兒呢?叫過來問問話吧。問清楚趕緊釋疑,也省得押回京下诏獄,您說是不是?”
“是、是……”謝宏文下意識地應了兩聲,才驚覺他在說什麽,喉中一緊,頓了兩息,“不過他現在沒在撒馬兒罕……”
這樣的情狀,連原本不贊同奚越依靠江湖勢力辦案的楊川都信了那何老前輩的話了,接口笑說:“不在撒馬兒罕在哪兒?我們帶人去找。”
“不用不用!”謝宏文立刻拒絕,他竭力按壓住恐懼,斟字酌句,“這個……我弟弟他因為一些坊間傳言,對錦衣衛有些偏見,諸位別介意。我這就……這就派人去叫他,兩天之內一定趕到。”
三個千戶看向奚越,奚越竟格外大方地直接點了頭:“好,有勞了。”
衆人又将其他屋子一一查了一番,留了一個總旗在此輪值看守以防有人銷毀證據,便就此離開了。
走出府邸大門,已陣腳大亂的謝宏文全然無心多留,說要即刻回去差人傳話,便匆匆上馬,帶着自己的人,就此告辭。
奚越駐足在門口,冷睇着他們絕塵而去的背影,輕笑脫喉而出:“知道他剛才說找謝宏武的話意味着什麽嗎?”
“?”三個千戶想了想,楊川沉吟說,“意味着他如果兩天內不把人找來,我們就可以押他回京問罪?”
話音沒落,他就發覺銀面具下那雙剪水雙瞳帶着戲谑掃過了他的臉:“不。”
奚越暗自笑着,目光投回那幾道已離得很遠的背影上:“說明從撒馬兒罕往返于謝宏武所在的地方,只需要兩天時間。”他說着偏頭,“曾培。”
“在。”曾培抱拳。
奚越短籲了口氣:“幾道城門各差一個小旗盯着,着便裝,有謝宏文的人出城立刻跟上。不管目的地是莫卧兒還是波斯,見到謝宏武即刻給我拿下。”
曾培聽言遲疑:“……大哥您的意思是謝宏文敢在錦衣衛的眼皮底下把人放走?”
奚越回看過去,清冷反問:“你覺得對他來說,是自己被押回京可怕,還是兄弟兩個一起進诏獄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