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出逃(一)

奚月、楊川、沈不栖外加個曾培, 四個大活人說失蹤就失蹤, 令門達的陣腳有些亂。

主要是無從得知這四人去了哪兒。

錦衣衛在京裏是無孔不入, 可他們消失得毫無征兆,再無孔不入也不頂用——京城這麽大,總不可能挨家挨戶地搜吧?

門達便在府中的正廳裏轉悠了一上午。到了晌午日頭最足的時候,終于稍微平複了些心神, 覺得他們應該是還沒出京。

畢竟, 他和東廠那邊, 先前就都有防備。

為了防止四人溜走, 京城的各道城門都有他們的人馬。他們要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 确實不太可能。

門達拿準了這一點, 抹了把額上的冷汗,揚音道:“來人。”

“大人。”一個錦衣衛在門口抱拳聽命, 門達一揮手:“再抽調五個百戶所, 鋪到各城門去。見到那幾個, 立刻緝拿歸案!”

那手下一應,即刻出府上馬, 奔至鎮撫司傳話。到了鎮撫司四下一打聽,便知東廠那邊同樣往各城門加派了人手,京城現在可以說被圍成了銅牆鐵壁。

如此過了三天, 未見有異。

同時, 亦有錦衣衛穿着便服行走于街巷之間排查可疑人士, 一時間卻無甚收獲。

第三日晚, 一騎快馬奔至門達府門口, 錦衣衛翻下馬來,跌跌撞撞地沖進府內,見到門達連禮都顧不上行,便匆忙道:“大人!永定門那邊打……打起來了!”

門達悚然一驚:“和奚越?”

“和太子殿下!”那錦衣衛一頭的冷汗,“也不知怎的,太子殿下這個時辰非要出城。弟兄們按您說的,過往車馬都得搜,殿下發了火,随駕的護軍便和弟兄們僵起來了。”

“糊塗!”門達厲聲而喝,旋即疾步出門,匆匆地翻上馬背,直奔永定門去。

京城之中,宮城四門、皇城四門、內城九門、外城七門,永定門是外城七門中的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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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半夜,堂堂皇太子要出外城,确實奇怪得很,可那哪兒是他們錦衣衛該硬碰硬的?

當下正鬧的這些事,也不能讓皇太子知道。

門達策馬疾馳,但趕至永定門時還是頗費了些工夫。定睛一瞧,永定門內被火把照得猶如白晝,東宮護軍與錦衣衛刀劍相向,寒涔涔的銀光激得門達一後背的冷汗。

護軍光火的正中央,一駕華貴的馬車安然停着,車邊宮女宦官靜默而立,規矩得沒有一點聲響。

門達趕緊下馬,直奔馬車邊,抱拳一揖:“臣錦衣衛指揮使門達,參見殿下。”

空氣中靜了兩息,車中響起一聲冷笑:“呵。”接着又頓了頓,才有話音傳出來,“門大人,你錦衣衛好威風啊。”

太子還不滿十六歲,聲音裏猶含三分稚嫩。但門達心裏有數,這位太子殿下不記事時便已立為太子,貴重已極;經土木之變,被景泰帝廢過,待得今上回京複辟又重新成了太子,不長的人生裏已經過幾番起落,比同齡人要沉穩睿智許多,不是個好哄的角色。

門達只得小心翼翼地回話:“近來京中鬧了些事,頗不太平,錦衣衛不得不嚴加巡查,是以……”

“孤不管你們在查什麽事。孤只想問問,孤這個東宮太子你們還認不認?”這話平靜得幾乎尋不到情緒,下一句卻轉而狠厲,“若你們還念着景泰帝的好,孤可以送你們去見懷獻太子。”

景泰帝是今上的弟弟,懷獻太子是景泰帝的兒子。昔年廢這位太子,就是為了立懷獻太子。

可懷獻太子早已夭折,死了十幾年了。

門達冒着虛汗跪下:“殿下恕罪!臣、臣感念今上皇恩,絕無二心。今日之事是臣禦下不嚴,臣……”

車裏卻突然笑了起來。

那笑音清朗又寒冷,笑了一陣又戛然而止:“行了,孤說笑而已,門大人的忠心,孤很清楚。”

門達忐忑不敢出聲,太子似乎本也沒想讓他應話,又笑了一笑,就續道:“掌管此處城門守衛的錦衣衛,給我砍了。門大人請回吧。”

門達一驚:“殿……”旁邊的手下一碰他的胳膊,及時制止了他求情的話。

門達恍然回神,終究沒把話說出來。咬着牙關一揖,躬身道:“臣領旨,恭送殿下。”

馬車緩緩駛離,消失在隐約轉亮的夜色中,馬蹄聲在門達心頭敲出一種劫後餘生之感。

好險。

他心下懊惱,因為派來各道城門掌管守衛的百戶都是自己的親信。可太子盛怒發話,他也不敢作祟抗旨,只得依言叫人把那百戶押過來給砍了。

片刻後,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被呈到門達跟前,過了不久又送至了東宮。

太子是天明後回的宮,聽聞門達把那手下的項上人頭送了來,只笑了一聲:“挂到永定門上去。”

麗春院內,奚月等幾人在竹搖的小樓中越等越覺得心裏發毛。

那日奚月和那年輕公子長談,那公子應下了幫他們出京的事,之後便杳無音信。

幾人難免覺得,似是被他诓了。

可細想來也沒道理,他若不想應,不應便是。京城這麽大,他們也沒地兒找他,他何苦诓他們?

幾人都在翻來覆去地想這件事,卻是越想心裏越不安生。最終,連最沉得住氣的奚月都有點坐不住了,找到竹搖問:“你真不知道他是誰?”

竹搖頓時美眸圓瞪:“我騙過你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奚月幹笑,“我就是想問問,你能不能想起點兒有關于他的情況?官職?姓什麽叫什麽?你跟他打了一年多交道,總該聊起過一點兒吧?”

她當時都至少讓她知道了自己叫奚風,是錦衣衛的鎮撫使啊。

竹搖坐在桌邊輕打了個哈欠,就伏到了桌上,身姿看上去千嬌百媚:“我真不知道。他每次就是過來跟我打聽錦衣衛的事、打聽你的事,其他一概不說。我們這行的規矩你知道,恩客不樂意說的,我們自然就識趣地不問了。反正他瞧着品行端正出手又豪闊——每每只聽故事卻一出手就都是金锞子,瞧不見銀子,我幹嘛要惹他不高興?”

這錢,恐怕傻子都知道要好好賺。

講故事而已,別說她一個青樓姑娘了,就是給錦衣衛,人家也樂意奉陪啊?

奚月嘆息,知道她說得有道理又還是不甘心,就坐到旁邊的凳子上接着問:“那你平常怎麽稱呼他?”

“就叫公子啊。”竹搖道,“我又不會一次見好幾位客,喚一聲公子自然就是他,不必非得知道他是張王李趙。”

奚月:“……”

她當真頭疼了起來,阖目使勁按起了太陽穴。竹搖不聲不響地站起身,站到她身後幫她按,剛一觸,她的手便猛然将她攥住。

竹搖一僵,奚月也僵着。她其實僵得比竹搖更厲害,甚至窒息了片刻,才說:“從前是我不對,我為了公事騙了你。你……別這樣。”

這事說來也奇。她其實一直清楚自己是個女人,可扮成奚風那會兒,竹搖的柔情蜜意她就能坦然受之。現下身份揭破,就橫豎都覺得別扭了。

但竹搖的手還是從她手裏脫了出來,按在了她的太陽穴上。她柔若無骨的纖纖素手按下來的力道令人舒适,嬌軟的聲音也好聽:“自己惹下來的情債,你認個錯就算完了麽?”

奚月說不出話。

竹搖悠悠地笑了兩聲:“別緊張麽。情債還不了,咱當個朋友還不成麽?”

奚月還是說不出話,竹搖給她揉太陽穴的手就重了那麽一下:“不成麽?”

“……”她悶悶道,“當朋友自然好。但你和琳琅最近……”

天天明争暗鬥,綿裏藏針,要不是不會武功她倆準能打起來。哪像是要跟她當朋友啊?

“這就沒法子了。”竹搖輕聳肩頭,“我知道你是女人,也知道自己還是喜歡男人,可就是看她不順眼。她大概也一樣。這能怎麽辦呢?”

奚月愁眉苦臉。

如此又過了五天,京中搜查不斷,但麗春院裏風平浪靜。畢竟這樣的地方,什麽達官顯貴都可能來走上一遭,若随便來搜,指不準要撞上哪位同僚、得罪哪位高官。而且門達大概也想不到他們會來這兒躲着。

第五日,入夜時分,幾人剛要入睡,有人叩了竹搖的門。

“誰啊?”竹搖揚音,外面一年輕的男聲說:“幾位貴客還在?現在跟我走。”

小樓裏寧靜祥和,這聲音一出,旁邊的幾道房門登時全都打了開來。那位年輕的公子哥兒打量了一眼他們,又說:“盡快。”

他們就怕随時要走,包袱早已收拾好了,都是回屋一拎便可出門。

竹搖執意相送,奚月也沒攔着。出了小樓,就見一架平平無奇的藍布馬車在外停着。

駕車的是個唇紅齒白的清秀男子,事先大約得了吩咐,見這麽多人出來也沒有一點驚訝。幾人擠上車,那年輕公子也擠上來,馬車就穩穩地駛出了麗春院。

也不知行了多久,車裏始終無人說話。幾人命懸于此自都難免緊張,一時間反是那年輕公子最為沉着,阖着眼小歇起來。

奚月斟酌了一下,到底開了口:“公子。”

那公子睜開眼,淡看向她。

她道:“公子若已安排好了,就讓我們自己出城吧。不然萬一出了岔子,恐牽連公子。”

她擔憂其實不無道理,那公子卻輕一笑,雲淡風輕地又閉了眼:“不會。”

又過約莫一刻,車夫籲的一聲,馬車停了下來。

那公子睜開眼,揭簾便下。幾人會意随之下車,擡眼就見眼前小巷清淨無人,卻有輛氣派講究的馬車停在巷中。

幾人在錦衣衛都不是白混的,幾乎都是剎那間便認出那是京中王公貴族才能乘坐的車駕。但夜色太黑,具體是何品秩卻看不出了。

奚月不覺駐足:“公子究竟是……”

“哈。”那公子步态恣意地向那駕馬車走去,“女俠是江湖中人,知道我是誰也不會向我見禮,又何必多問?過了今晚你我就當從沒見過。倒是袁彬……”他說到這兒又止了音,遲疑片刻,終是搖頭,“罷了,你們現在去見他,門達必會知道。女俠若願意,就把令兄長昔年搜集的罪證給我送來。”

說話間他已走到了車前,停住腳,做了個“請”的手勢,又續上了方才的話:“女俠總去買烤鴨的那家便宜坊裏,有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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