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勸君莫惜金縷衣(3)

勸君莫惜金縷衣(3)

焦十安的家裏人也與講武堂打了招呼,讓她停了文課,狄卻非卻還是搖擺不定,便還是依照往日的課程在上。也因着這,游照儀也不能再每日去宣峋與的學宿門口等他一起上課,只每日和焦十安一起直接去演武堂。

課堂中也有不少座位被撤走,鄭集安便占了游照儀的座位,坐在宣峋與的身旁。

今日的課程是文言,上課的是當朝大家江尋也,幼年時曾寫了一篇散記名動京城,傳到先聖宣懿皇帝耳中,親去尋了來看,贊其文意可觀千秋,此後江尋也也不負衆望,一路考到殿試,入朝為官,只是等先聖宣懿皇帝沉疴難起,溘然辭世後,他便主動請辭,離開了官場。直到赫明山書院創辦,覃銜青山長及鎮國公主殿下親自去請他出山,書院才有了這位文言大家坐鎮。

江尋也今日所講文章是前朝戴公名篇《相思曲》,解析了對仗、腳注之後,他便讓學生來前來釋義。

寧康朝正昏昏欲睡,結果就被點兵點将,茫然的站起來才聽到江尋也的問題:“ ‘恨滿牙床翡翠衾,怨折金釵鳳凰股’這句如何釋義?”

寧康朝學文一向聰慧,思忖了幾息,說:“便是說這女子癡戀郎君,與郎君一別經年甚為思念,面對着家中的象牙床綠被子只剩滿腔苦恨,看見了金釵鳳凰股也因怨折斷。”

江尋也滿意的點點頭,讓他坐下,又叫了狄卻非起來,問:“那‘井深辘轳嗟绠短,衣帶相思日應緩’又如何釋義?”

狄卻非想了想說:“因為井太深了所以連辘轳都在嗟嘆井繩短,女子太過相思使得消瘦,于是衣帶漸漸寬松。”

江尋也點頭,面色舒緩,看樣子比較滿意,他便回了上首盤坐而下,繼續講解:“這下一句‘将刀斫水水複連,揮刃割情情不斷’便是說用刀砍水水又連在一起,揮舞寶劍割不斷深情……”待講解完整首詩之後,他又輕點了鄭集安,說:“小郡王,你來表表見解。”

鄭集安說:“我覺得……不知道啊先生,我還沒有喜歡的人。”

他一說完,學堂中便有些低笑傳來,江尋也也笑了,示意他坐下,說:“大家在座的,最小也快二七年華了,若是在民間許是不少人都已經成家生子,只是因着如今戰事,推着你們入這書院學文學武,好到時候能護國安邦,”江尋也喝了口水,繼續說道:“只是年少而慕少艾,這是人之常情,此《相思曲》幽怨哀婉,道盡愁緒,确乃動情所作,可我要和你們說的是——情此一字,不堪追逐。”

見坐下大家頗有些茫然,江尋也意識到自己說的有些高深了,思忖了兩息繼續說:“好罷,小郡王說他還未有喜歡的人,難道其他人也一個都沒有?我們這是書院,又不是和尚廟尼姑庵,總不可能絕了七情六欲罷?”

他這麽一說,果然有些人便紅着臉低下頭了,他便繼續說道:“喜歡一個人是很美好的東西,大家不必為此感到羞恥、害怕,但喜歡一個人,卻也不能像《相思曲》中的女子一樣,深陷思念,落得憔悴。”

宣峋與聞言,便低頭去看書中一字一句:

高樓重重閉明月,腸斷仙郎隔年別。

紫蕭橫笛寂無聲,獨向瑤窗坐愁絕。

魚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

恨滿牙床翡翠衾,怨折金釵鳳凰股。

井深辘轳嗟绠短,衣帶相思日應緩。

将刀斫水水複連,揮刃割情情不斷。

落紅亂逐東流水,一點芳心為君死。

妾身願作巫山雲,飛入仙郎夢魂裏。

————————

游、焦幾人上了一天武課,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覺得今日下學之人都有些不對勁,甚至有個人經過焦十安的時候,盯了她兩眼突然就紅着臉跑走了,惹得焦十安直皺眉頭。

好在宣峋與一行人倒還正常,幾人結伴去飯堂吃飯,狄卻非才與游、焦二人說了今日江尋也上課的內容。

游照儀立刻就反應過來了,對焦十安說:“那張長鳴就是喜歡你。”

聞言,鄭集安和狄卻非都揶揄的看着她,焦十安茫然道:“張長鳴是誰?”

游照儀說:“就是剛剛紅着臉跑走的那個人。”

寧康朝扒了兩口飯,說:“他就住在我們隔壁學宿。”

狄卻非立刻就興奮起來了,說:“真的嗎?指給我看看,我都不曉得。”

寧康朝立刻要依言去指,焦十安卻立刻惱羞成怒的抓住了狄卻非,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狄卻非立刻反手捂住她的嘴,讨好的笑了笑。

游照儀倒是立刻看明白了一切,但也不再說話了,笑着看二人打鬧。

到了晚間睡覺,焦十安還在和狄卻非讨論此事,把狄卻非說的滿臉通紅,埋進被子裏不理她,過了半晌又頂着亂糟糟的頭發探出腦袋,輕聲問游照儀:“照儀,你覺得呢?”

游照儀有些茫然的反問:“什麽?”

狄卻非有些不好意思,嗫喏的問:“就是、就是郭泊靈啊……”

郭泊靈,劍南鐵騎懷化将軍郭南羽的次子。

她腦子裏只出現了這麽一行字,反應了一會兒才說:“哦,你喜歡郭泊靈?”

狄卻非小臉通紅,還是問:“你覺得他喜歡我嗎?”

游照儀問:“怎麽問我這個?”

狄卻非說:“你不是一眼就看出張長鳴喜歡十安了嘛?”

游照儀恍然大悟,失笑道:“你只是沒看見張長鳴的樣子,他太明顯了,可是郭泊靈我真的沒說過幾句話呀,我不知道。”

狄卻非有些失落的低下頭去,下一刻又眼睛亮亮的看着她,說:“那你呢?你喜歡宣世子嗎?”

游照儀卻答非所問:“我會陪着他的。”

那就是喜歡了,狄卻非在心裏幫她默認,又扭頭和焦十安說話去了。

————————

原以為這事就這麽過去了,誰知江尋也的課一上,竟有不少小子給焦十安寫情詩,化了《相思曲》中的語句,寫什麽願做巫山雲,飛卿魂夢裏,把焦十安惡寒的不輕,但未免撕破臉,只得捏着鼻子寫回信,游照儀看了一眼,頗為無語。

蓋因她寫道:我從不做夢。

誰知焦十安的拒絕并沒有什麽成效,情詩依舊紙片一樣飛來,惹得她極為苦惱,游照儀怕宣峋與也遇見這種事,趁晚間送他回學宿的時候問了此事。

宣峋與正把玩着她的手指,聞言道:“是有罷,但我不回應也便罷了。”

游照儀說:“那就好,若是有什麽處理不好的,你要告訴我。”

宣峋與輕輕搖了搖她的手,說:“你不生氣嗎?”

游照儀頗為驚奇,說:“我生什麽氣?”

宣峋與說:“萬一我與別人玩的比你好呢?”

游照儀說:“放心吧,我不會生氣的,我會一直陪着你。”

她這麽說,宣峋與反而生氣了,說:“才不要你陪我呢。”說完便甩開她的手,疾步往學宿走,不理她了。

游照儀不知道他怎麽了,左等右等不見他回頭,只得先回了學宿,直到晚上躺在床上都沒想明白,掰扯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找不出什麽問題,又睡不着,只能睜眼到了天亮。

第二日午時她照舊和焦十安去學堂門口等他們,可是宣峋與卻不似往常一樣走到她身邊,而是與鄭集安站在一起,與她隔在兩端。

狄卻非偷偷問她:“你和宣世子吵架了?”

游照儀真是不知去哪喊冤,只說:“沒有啊。”

可是到了飯堂,他便自己打了飯菜,不似往常一樣等游照儀為他布置,氣氛一時間凝滞,衆人都心有戚戚,不說話了。

這頓飯吃的焦鄭寧狄四人像有螞蟻在身上爬,好不容易吃完,宣峋與偏自顧自的回學堂去了。游照儀有心像哄他,卻不知從何下手,二人從小一起長大,都不是愛說話的性格,通常他一個眼神她就知道他想說什麽做什麽,反之亦然,可是今日她真是有些看不懂他。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天,游照儀練武之時都在想這個事情,導致先生看出來,皺着眉頭罰她加練。

赫明山的武課老師有兩個,一是曾被譽為天下第一劍的天聞山莊後人聞序,二則是前左定山軍昭武校尉辛拙言,這位辛先生名為拙言,可是卻極其能言,常常把焦十安念的跪地求饒,乖乖練武,而今日上課的便是這位辛先生。

辛拙言以輕功聞名,今日教的便是如何做到踏雪無痕,衆人只以腳尖站在一個不如兩指粗的木塊之上,目視前方,提神靜氣。

由于游照儀內心惶惶,接連掉下來好幾次,被辛拙言看出,罰她課後加練半個時辰,偏他自己不盯着她,尋了個男同窗幫他盯着。

于是此刻她便凝神靜氣的站在木塊上,頗有些尴尬的和這位同窗對視。

日過西山,黃昏的光越過山頭灑下來,照在游照儀身上,她盡量讓自己屏息凝神,專心提氣,很快便汗濕了滿臉,那位同窗見狀,讷讷的說:“我幫你擦個汗吧。”她汗都要滴下來了。

游照儀正想說不用,又怕自己破功,便任由他用手帕拂了拂汗滴,還沒等他收回手,遠處便傳來一聲怒吼:“游照儀!”

這絕對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聽宣峋與喊這麽大聲。

游照儀俱破功,從木塊上跌下來,那位同窗也吓了一跳,回頭一看是世子,便說:“呃,差不多也半個時辰了,你走罷。”

她頗有些感激,點點頭,向宣峋與跑去。

那位同窗怕被世子的怒火波及,連忙收拾了演武場離開了,游照儀剛跑到宣峋與面前,才發現他眼眶紅了,雙目含淚,一臉委屈的盯着她。

她一下子想起他剛入山那晚想裴王妃睡不着,來她的學宿找她,她一出去他便也是這副模樣,眼睛濕漉漉的看着她。

這些年宣峋與雖然還是一樣寡言內斂,但也堅強獨立了不少,她不再與他一起上文課他也沒多說什麽,甚至有時候與焦十安、狄卻非也能說上幾句話,此刻又這番神情,倒是把游照儀吓了一跳,忙說:“怎麽了,別哭。”

她身上都是汗,怕弄髒他,先在身上搓了搓手,才給他擦眼淚,又問了一遍:“世子,怎麽了?”

宣峋與見她只給他擦了擦眼淚便收回了手,也不抱他,立刻哭的更慘了,沒頭沒腦的撲進她懷裏啜泣。

游照儀只好抱着他讓他哭。

待他哭累了,才睜着紅腫的眼睛問她:“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游照儀說:“我被辛先生留下來加練了,他讓蔣堯年盯着我。”

蔣堯年便是剛剛那位無辜的同窗了,宣峋與抿着唇看了她半晌,說:“灼灼,你也叫我的名字好不好?”

游照儀沒想到他會提出這種要求,有些為難,一時間沒說話。

宣峋與眼淚又要溢出來,哽咽着說:“你叫他們都是叫名字的,為什麽叫我不可以?”

游照儀嘗試和他講道理,說:“你看,我叫小郡王也是叫郡王的,我也沒叫名字,我如果叫你名字,那不合規矩。”

宣峋與難得有這麽孩子氣的一面,胡攪蠻纏的說:“我不管,你就得叫我名字!”

游照儀見他眼淚又不要錢似的流出來,只能妥協:“那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便叫你名字,若是有別人在,我就得喊你世子。”

宣峋與思忖了半晌,又說:“那你喊我阿峋。”

游照儀只得破罐子破摔,喊道:“阿峋。”

宣峋與總算高興了,讓她給他擦幹淨眼淚,說:“你不許再讓別人給你擦汗了。”

游照儀點點頭,說:“好。”

二人這算和好了,游照儀也松了一口氣,不再每天繃着,只宣峋與更加粘她,每日下午下學不再在書堂等她,非要立在演武堂門口,看着她練武,直到她下課,二人再一起去飯堂。

大致又過了幾天,書院便通知了院試時間,正是六月初九,距今不足三月,院試并非是一錘定音的應士正考,而是只是幫助考生選擇去路的拟考,但由于院試後各方軍隊便可以點兵,若是有些人想好參軍,便不用再參加之後的正考了。

游照儀是早就做好了決定的,參加完院試後就去參加廣邑王府劍南鐵騎的點兵,不再參加正考,但這也意味着院試之後游照儀和宣峋與二人便要分開一段時間,這也是宣峋與最抵觸的地方。

這日知曉消息後,二人便在書堂門口夜話。

游照儀說:“裴王妃其實不想你上戰場。”所以才讓我上的。

近年的戰越來越難打,尤其是北方的叱蠻部落日益壯大,宣應亭率領的劍南鐵騎與其膠着了近一年,今年過年甚至沒有歸家。

宣峋與說:“那你就可以上了嗎?”

游照儀說:“我上戰場是因為王爺和王妃覺得我武藝好,說不定可以打勝仗。”

宣峋與不看她了,低頭悶悶的說:“可是我不想和你分開。”

自游照儀入府,二人一起度過了八個春秋,幾乎形影不離,一下子說要分開,确實不是易事。

游照儀像往常一樣牽住他的手,說:“你若是參加正試,便要考取功名,入朝為官了,接受點兵後,我還可以再京中再留三年,我們還是可以再見,以後我便如王爺一樣……”她本想要安慰他,可是說着說着卻意識到,若是兩人選了不同的道路,或許就會像裴毓芙和宣應亭一樣,一年只能見幾面。

她不再說了,宣峋與握緊了她的手,說:“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去。”

他從幼年就開始等待,坐在廣邑王府高高的門檻上等每一年的新春,等父親歸家,這種等待刻進了他和母親的生命裏,每碰一下都是無盡的思念和怆然,直到游照儀陪在他身邊,他才不再重複以往的生活。

他才不要站在原地,重蹈覆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