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3)
勸君惜取少年時(3)
游照儀皺着眉頭輕問:“戰事已經如此嚴重了嗎?”
裴毓芙從桌上拿起一早準備好的信,說:“前日剛收到的信,你看吧。”
游照儀展開來看,是廣邑王的家信,卻沒道什麽思念愁緒,通篇寫的只有和叱蠻的戰事。
從前年開始,叱蠻王沉疴難起,族內內鬥愈演愈烈,好幾個皇子公主死于刺殺,直到先王徹底崩殂,其庶二子奪得大權,一舉掌握了王權,不僅如此,這位年僅十九的叱蠻王子還統一了叱蠻數個分裂的部落,兵強馬壯之下,邊疆戰事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小打小鬧,而是出力猛攻,一時間邊疆戰火四起。
好在劍南鐵騎也不是吃素的,兩國交鋒後不相上下,戰事便徹底陷入了膠着之中。
宣應亭寫道,這位叱蠻王子并不如先王一樣保守,用兵較為激進,且手段下作,經常在兩國交界處強征普通百姓作為肉盾,導致他們無法下手,接連敗退。
今上知道了戰況後,想要兩國議和,将嫡公主宜光帝姬送去和親,近日朝堂上便分為兩派,一派支持帝姬和親,一派想要堅守戰事,吵得不可開交。
見游照儀看完了信,裴毓芙便說:“阿峋武考失利,我早就預料到,應該說從他六歲練武起的就預料到了,他在武術上沒什麽天賦。”
她看了眼游照儀澹泊的面容,繼續說:“後來想為他尋個玩伴,沒想到你天賦卓絕,我便想,若是阿峋走不了這條路,便換個人替他去走,替廣邑王府繼續收攏兵權,不至于到時候任人魚肉。”
“京中形勢我也每月都與你說,今上治國能力并不出衆,雖得位于先帝,卻對女子掌權異常抵觸,故而軍中、朝中女将女官越來越少,這也是為什麽我當時留在京中的緣由。”
游照儀握緊了雙拳,想到了焦十安來廣邑王府那天她坐在黑暗中獨自沉思的臉。
“但赫明山書院學子參軍考官,這是國策,便是今上再不願也沒辦法,所以自你入書院起,我便與你約定好,參加院試,接受劍南鐵騎的點兵帖,為廣邑王府再添榮光,也是替阿峋留個選擇,但戰事瞬息萬變,你也看到了,前線每天都在死人,朝中那群文臣又不知道要吵到什麽時候,原本的三年駐軍營訓可能會縮至一年。”
“所以,”裴毓芙面色有些不忍,繼續問:“你還要去嗎?”
游照儀随即反應過來,裴毓芙是不忍心了。
三年駐軍營訓縮至一年,她到時能力還未可知,便要上戰場,不知道能活幾何,是否會淪為炮灰,于是她便不忍心了。
游照儀平靜的笑了笑,只說:“裴王妃,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裴毓芙問:“你想好了?真的要去,我不會逼你的,若不是入了我廣邑王府,說不定你根本不用上戰場,還能安穩一生。”
游照儀卻搖頭,說:“您若是不帶我回來,我也不知道會去哪戶人家,不知會遇見什麽樣的人,但我肯定的是,不會遇見像您這麽好的人了。”
“您可能不知道,那年十安來家中吃飯,不知輕重的問了您那兩個問題,您臉上雖笑着,可我知道您心裏并沒有那麽無所謂,後來世子和您說他要去點兵,您也點頭了,說我們二人相互扶持便好,我們走時我回頭看您,您就坐在這個屋內,這個位置,一個人看着黃昏的光,一臉愁緒。”
“我知道,您也想上戰場。”
裴毓芙瞪大了眼睛,怔怔的看着她,雙目隐隐含淚。
游照儀繼續說:“您帶我回來,我便要報答您,我聽十安說您一劍霜華,神兵天降,裴王妃,我也想成為您這樣的人,替您去到您想去的地方。”
裴毓芙眼淚無聲的流了下來,問:“這是你自己的心願嗎,如果你有別的心願……”
“裴王妃,”這是她第一次打斷裴毓芙的話,她說:“您也說了,前線每天都在死人,國若飄搖,家又何在?您放心罷,這就是我的心願,我要保護世子,保護廣邑王府。”
“最重要的是,我也想保護這個國家。”
裴毓芙終于忍受不住,低頭泣不成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拭幹淨眼淚,撐起精神與她商量接下去的其他事宜。
誰知待到話畢,裴毓芙又問了一個問題:“照儀,你喜歡阿峋嗎?”
游照儀一時語塞,平靜的面具終于龜裂,反應了兩息才說:“我會陪着他的。”
裴毓芙顯然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說:“若是讓你們成婚,你願意嗎?”
聞言游照儀反而松了一口氣,說:“當然願意,放心罷裴王妃,我會一輩子陪着他的。”
她一連說了兩次陪着他,倒讓裴毓芙覺得不對勁起來,可是一時間又想不起哪裏不對勁,只好說:“我知道了。”
言罷又欣慰的說:“當年阿峋選中了你,是他的福氣。”
游照儀也笑,說:“更是我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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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了宣峋與的院中,他已經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掌壓在自己臉下,眉頭還蹙着,似乎睡得很不舒服。
游照儀沒叫他,反而先站在門口盯着他看了半晌。
他已經十四了,雖然每每在游照儀和裴毓芙面前都顯得孩子氣,但身量已經有了少年的細韌,五官也漸漸長開,及腰的鴉發柔順的鋪散在他背上,好似一匹上好的綢緞,臉龐線條流暢精致,嘴唇殷紅柔軟,鼻梁高挺,長睫纖纖,無論從哪看,這張臉都漂亮得沒有死角,宛若神作。
可是游照儀的心還是平靜的如一潭死水,沒有半點波瀾。
她認命的放棄了,走上前去輕柔的把他橫抱起,又輕輕的放在床上。
等到快黃昏,宣峋與睡醒了,一睜眼便在屋中四處搜尋自己想找的那個身影,卻是一場空,他有些心慌,掀開被子跑出去,終于在院子裏的閣樓上看見了游照儀的背影。
游照儀正在刻一個木雕,刻到一半便聽見宣峋與的叫聲,從閣樓的樓梯傳上來,帶着幾分慌張:“灼灼、灼灼。”
她放下手中的木頭等他跑來,他像乳燕投林般偎進她懷裏,說:“我還以為你走了。”
游照儀又拿起木頭,好笑的說:“我能走到哪裏去。”
宣峋與一向愛潔,此刻卻坐在地上靠在她腿間,這姿勢着實有些不雅觀,她指了指旁邊那個小馬紮,說:“你坐這。”
宣峋與不情願的站起來,挪到小馬紮上,又依偎在她身上。
見她手下翻飛,他便問:“你在刻什麽?”
游照儀說:“一只小老虎。”
宣峋與就屬虎,他高興的問:“是給我的嗎?”
游照儀說:“對,你今年的生辰禮物。”
宣峋與愣了愣,沒反應過來似的,說:“今年過生辰你不陪我嗎?”
游照儀說:“裴王妃說戰事緊急,我們在駐軍營只能留一年便要去邊疆,休沐也沒有了,約莫只能離京前再見一面。”
宣峋與似乎沒聽懂似的,直起身子臉色空茫的看着她,還沒等她反應,他眼淚又流下來了。游照儀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動作流暢的掏出一條手帕給他擦眼淚,說:“不要哭了,阿峋。”
因着後面的休沐被取消,這次足放了半月,讓他們與家中人好好告別,然後便得專心參訓,不得探視。
這對宣峋與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幾乎要哭得崩潰,游照儀便一邊給他刻木雕,時不時幫他擦擦眼淚。
她知道宣峋與只是難過而已,因為他不會開口說讓她不許去,也不會讓廣邑王幫他也弄到軍營,他是廣邑王府世子,他什麽都懂。
他只是太難過了而已。
從小到大,宣峋與的眼淚都存在了游照儀這裏,游照儀也全盤接收。
宣峋與果然沒說什麽,哭累了便腫着眼睛繼續靠着她看她雕刻,努力消化這個不可更改的事實。
落日餘晖,閣樓高聳,燦燦金光鋪灑在兩個人的背上,溫柔的好似一個不可觸碰的幻夢。
今日亂離俱是夢,夕陽唯見水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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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辰時中,游照儀準時醒來,她現在雖與宣峋與仍在一個院中,卻不再睡在外間,十歲上二人便分了房間,那次也導致宣峋與哭了半天。
宣峋與的眼淚只是宣洩,他從不靠這個改變既定的結果。
到了巳時末,二人收拾好後便往鎮國公主府去,他們六人約好今日相聚。
鎮國公主又回了封地,府中只有驸馬在,見到他們便笑着說:“世子,游姑娘,餘衆都到了,你們快去吧。”
二人往鄭集安的院子走,其餘三人果然已經到了,焦十安剛和幾人說了在京只能待一年的消息,宣游二人剛踏入裏間,便看見幾人神色郁郁。
狄卻非哭唧唧的拉着游照儀說:“十安剛剛和我說你們二人今後沒有休沐了?”
游照儀點點頭,說:“估摸着離京前還能見一面。”
狄卻非徹底悲傷了,說:“等你去了邊疆,那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了,前幾年戰事稍平,我爹他們也只能一年回來一次,更何況現在叱蠻勢大,我都兩年沒見我爹了。”
不止她,鄭宣寧三人也是如此。
游照儀正想出言安慰,狄卻非卻來了一句:“你呢?”
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茫然的問了一句:“啊?”
狄卻非說:“你爹啊,你見了?”
游照儀入書院後一直用的身份是徐襄理弟子,因着和宣峋與一起練武,所以與宣峋與師姐弟相稱,衆人便默認她家中也是從軍,再加之她出自廣邑王府,她們不敢打聽,竟也從未問過她的身世。
正當宣峋與想開口說話的時候,游照儀便出言道:“死了。”
氣氛一下子沉默了,狄卻非好似知道自己闖禍,讷讷的發出一聲氣音。
游照儀卻無所謂道:“死好多年了,沒事。”
鄭集安連忙說:“別說這個了,咱們去逛逛院子吧。”衆人聞言,忙不疊應好,一起起身往外走,宣峋與便走到游照儀邊上,像往常一樣拉住她的手。
衆人不再提什麽戰事、離別的事情,高高興興的一起吃了個飯,便圍在一起喝茶聊天。
聊着聊着便說起了這幾年在書院的趣事,說起有一次宣峋與在學宿內被一只飛蟲吓到,哭唧唧的去找游照儀,回來的時候甚至不敢睡覺的事情,游照儀也笑,心想果然是熟了,連世子都敢打趣,可宣峋與卻沒說什麽,狄卻非和鄭集安便更加膽大,都快笑到桌子底下去了。
衆人聊了一下午,意猶未盡,似乎都想把以後來不及說的話都說完,待用了晚膳後驸馬爺給他們備了些薄酒,說到:“分別之時總要喝些酒的,但只準飲一杯,盡了愁思便好。”
幾人好奇的嘗了嘗,把酒杯抵在一起,一時無言。
最後是最直愣愣的寧康朝先開口,說:“祝大家前程似錦。”
狄卻非則看着游照儀和焦十安說:“祝你們平平安安。”
焦十安點頭笑,說:“好,”又抵了抵酒杯,說:“護國安邦。”
幾人把酒飲盡,不是是誰無聲淚流。
前程似錦,希望是真的前程似錦。
護國安邦,也望真的能國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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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峋與告假了半月,二人黏在一起度過了這個休沐,游照儀也順利把那個木雕刻完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被宣峋與珍而重之的放在床頭。
到了收假之日,因着河西軍和劍南鐵騎的駐京營相隔不遠,焦十安便來廣邑王府等她一起回營。
裴毓芙、徐襄理還有宣峋與一起送她,裴毓芙倒是沒說什麽,徐襄理叮囑她要萬事小心,不要受傷,不要逞強。
有其他人在,宣峋與也沒哭,最後只拉着游照儀的手說:“要小心,要想我。”
游照儀點點頭,和他牽了牽手,像兩人從小到大的那樣。
營中可以帶馬,游照儀便把烏夜帶走了,她翻身到馬上,回首和他們告別,和焦十安策馬離開。
幼年覺得漫長無比的積石巷,她們轉瞬就走完了,烏夜揚蹄轉彎,游照儀的身影終于消失不見。
裴毓芙怕宣峋與哭了,扭頭看他,發現他只是怔怔的坐在門檻上,沉默的看着遠方,蕭索的背影似乎與幼年逐漸重疊。
游照儀走後日子便好似飛馳了起來。
宣峋與文課依舊高居榜首,寧康朝狄卻非緊随其後,鄭集安還是不緊不慢,驸馬爺也不曾催促什麽。
宣峋與倒是沒什麽不正常,只每日将那個老虎木雕随身攜帶,當作一個慰藉,日日捏在手中,半年不到,那老虎身上的棱角都差不多被摸平。
今年新春宣應亭依舊沒回來,游照儀也是,邊疆戰事越來越嚴重,連京郊也出現了衣衫褴褛的難民,再加之朝堂動蕩,整個中衢都人心惶惶,沒人有心思過年,廣邑王府檐下的燈籠還是去歲他與游照儀一起挂的老虎燈,已經暗淡非常。
除夕這天依舊下雪,他又獨自一人坐在門檻上看,可是已經沒有了要等的人。
日子再難還是得一天天的過,新年過後便又要上書院了,宣鄭狄寧四人約好同行,到了山腳下沉默的往上走。
漫長的山路不知為何變得異常崎岖難行。
遠山傳來清脆的幾聲鳥叫,幾人擡頭看,鬥轉星移四季新,草青草黃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