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欲上青天攬明月(3)

欲上青天攬明月(3)

自小,游照儀就對周邊之人的情緒很敏感,不管是喜歡還是讨厭。

從她被母親丢在游人如織布的上京城後,她就知道了想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盡管她那時候只有六歲。

餓了好幾天肚子,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死在不知道哪個角落的時候,看見一個男人抱着手裏的孩子從她面前走過去,一個婦人哭着在後面追,哭喊道:“不要,不要把她送走,她是我們的女兒啊……”

又是女兒啊。

她也是只是因為是個女兒,便被家裏人無情的丢棄了。

那個男人惡狠狠的說:“家裏已經養不起了,還要養兩個兒子,不把她送走我們吃什麽?”

于是她便想到母親寧願自己餓着肚子也要喂弟弟吃飽,即便弟弟已經吃不下了,父親還是會把吃的遞到他嘴邊。

她便總是想,多出來的那些,能不能讓她填飽肚子?

因着先聖宣懿皇帝是女子,再加之她當朝臨政之時中衢是最為鼎盛的時期,那時候男女幾近平權,朝中女官女将屢見不鮮,可惜女帝天命不永,甚至沒有子嗣便撒手人寰,由自己的二弟、當時的洛邑王宣應衷登基。

宣應衷得到皇位并不是因為他有什麽治國大才,而只是因為先帝走了,他便是長兄,才穿起了這身龍袍。

他一開始也很害怕,怕自己治理不好這個國家,可先帝留下來的國家太好了,能臣太多,他不用做什麽,國家依舊繁榮昌盛的存續着,他只是一個工具,填補那個需要宣氏後人坐上去的位置。

所有人與他說話,第一句幾乎都是,先帝如何如何,您便該如何如何。

姐姐的陰影太大,大的他沖不破,走不出。

于是他迫切的想要組建自己的勢力,想要和群臣和百姓證明自己也可以,也能治理好這個國家。

那些揮斥方遒的女将能讓他想到姐姐、那些舌戰群儒的女官也能讓他想到姐姐。

于是他便皺着眉頭換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群臣便逐漸知道了,當今陛下不喜歡女子掌權。

于是這個隐形的規矩就這麽彌漫開來,從上至下,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先聖宣懿皇帝留下的朝官體系,徹底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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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苦口婆心的對婦人說:“我又沒把她丢了,我只是把她送到那個地方去,也有口飯吃,到時候萬一有富貴人家把她帶走了,對她來說也是好事啊。再說了,把她養大以後能幹什麽?還不是嫁出去?!”

婦人依舊搖頭,可在男人的威逼利誘下,她阻止的手還是動搖了。

那個地方,有口飯吃。

于是游照儀便跌跌撞撞的站起來,跟着那個男子到了丈八路。

昏過去之前只拉着一個商販的衣角,氣息奄奄的說:“給我吃口飯就好……”她想活着。

因為她沉默寡言的性格,一年來一直沒有人來買她,但那個商販從沒說什麽。

後來被宣峋與看中,廣邑王府帶走了她,入府之後,她也能很快察覺宣峋與或是裴毓芙的心情,對自己的情緒,盡量的讓自己能及時應對。

所以對宣峋與喜歡她這件事,從她對男女之情有了概念之時,便已經預料到了。

廣邑王府把她養育成人,又教授了一身武藝,讓她參軍為官,這對她來說是根本沒法報答的恩情,所以不管她喜不喜歡宣峋與,她都做好了要陪伴、保護他一生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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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應亭聞言,看向了游照儀,顯然是問她的意思,游照儀頓了頓,但還是首先說:“王爺,我只是一介孤女,怎麽可能做世子妃。”

她知道一開始裴毓芙是想讓她給宣峋與做通房或是妾室,如果是這樣便也好了,可如今怎麽變成了世子妃。

宣應亭說:“廣邑王府戰功太高,娶一個沒什麽背景的人做世子妃,未免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你也喜歡阿峋,以你升遷速度,幾年之內,劍南鐵騎中必有你一名,到時候也就匹配了。”

她努力張了張口,想說她也喜歡宣峋與,可是還是沒說出話來。

死一般的阒寂彌漫了整個營帳。

宣峋與還拉着她的手,等了一會兒實在等不住了,眼眶紅紅的說:“你不願意嗎,灼灼。”

游照儀便說了一句從小到大說了無數次的話:“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宣峋與問:“那你喜歡我嗎?”

游照儀又閉嘴了,沉默了兩息,宣峋與用力甩開她的手,跑出去了。

宣應亭待宣峋與走了,才問:“說吧,你是怎麽想的。”

游照儀說:“我确實不喜歡世子殿下……”她努力過了,真的努力過想讓自己喜歡上他,可是無論如何,她的心都是一潭死水,毫無波動,“但是我會一直陪着他的,真的,王爺,廣邑王府對我恩重如山,自我七歲時跟裴王妃回來,我答應的第一件事就是永遠保護、陪伴世子,我可以做妾室、通房,但我不能做世子妃……我如果做了世子妃,我便不能再上戰場了,要在府中,像裴王妃一樣……可我答應了,要替裴王妃走她要走的路,去到她不能去的地方,”這是游照儀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多的情緒,她低聲重複:“我答應了。”

宣應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好了,我知道了。”

他不再提婚約的事情,揮手讓她出去。

站在營帳前緩了緩心神,游照儀便去尋宣峋與。

很好找,他就沒走遠,蹲在帳子後面不遠處哭,游照儀剛一靠近,他便扭頭看她,眼睛濕漉漉的,都是委屈。

他不死心,還想要再确認一次,抓着游照儀的手問:“你真的不喜歡我嗎?灼灼。”

游照儀在心裏嘆了一口氣,說:“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他立刻崩潰的哭了,說:“可是我要你喜歡我!”

游照儀把他抱進懷裏,說:“有什麽不一樣呢,世子,等仗打完了,我相信很快就會打完,我就回去陪你,萬一到時候你有了別的喜歡的人……”他狠狠的把她推開了。

游照儀識趣的閉嘴,宣峋與焦慮的原地踱步,突然雙手握住她的肩膀,眼淚還沒擦幹,就問:“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游照儀短暫的頓了一下,忙說:“沒有!”

色厲內荏。

宣峋與将她的反應盡收眼底,似乎聽到了自己心中極小極小的破碎聲,好似一片飛雪,落在了皂角吹出的泡泡上,“啪”的一下。

一種難以名狀的焦渴失心瘋似的湧上來,什麽東西從他身體中流失,怎麽都填不上,不遠萬裏前來尋她的欣喜全然化作當頭棒喝,給了他致命一擊。

他用盡全力,只能讓自己問出一句:“是誰?”

游照儀不說話。

嫉恨像野草一樣瘋長,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還能生出這樣劇烈動蕩的嫉妒。

他幼年孤僻,所以一直寡言、平和,自有了游照儀後,雖然也不愛說話,但也較之幼年更為開朗,雖然被她和裴毓芙寵的有些嬌氣,甚至在她面前總是哭泣。

可他一直都以為,游照儀也是喜愛他的。

不管是有時候盯着他的臉,向他張開懷抱,幫他擦眼淚,對他好,難道不都證明了她的喜歡嗎?

可為什麽到頭來,她能給出的話還是那句,我會一直陪着你。

他又問了一遍:“是誰?”

秋風蕭索。

到底是誰,他恨不得生啖其肉,心中恨意磅礴。

混沌的腦子轉了一圈,他終于顫抖着聲音說出自己的猜想:“是不是……”他咽下一口津液,才敢說出那個名字:“周星潭。”

游照儀微微瞪大了眼睛。

幼年的自己站在廣邑王府門前的風雪中,對着他說:“看吧,沒人會真的陪着你。”

那年在赫明山上被周星潭打敗的自己也站了出來,面無表情的說:“你輸了,灼灼在看他。”

一頭巨獸從積石巷狹窄的街道沖出來,掙脫鎖鏈碎去牢籠,張牙舞爪的從他心中出世,帶着狂而近妖的勢頭,排山倒海而來。

地動山搖。

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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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峋與太了解她了,正如她了解宣峋與一樣。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二人便只消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她也習慣了在他面前知無不言,還沒學會撒謊。

耳邊突現争鳴之聲,宣峋與從她腰間拔出一把匕首,面無表情的說:“我去殺了他。

瘋了,她不明白一向安靜、平和甚至愛哭的世子怎麽突然變得喊打喊殺,連忙拽住他,說:“別去!”

這句話宛若一個定身符,把宣峋與定在原地,他轉身對着她平靜的微笑了一下,說:“灼灼,你承認了。”

承認喜歡周星潭。

她心跳一聲快過一聲,想解釋,不知從何張口。

宣峋與依舊平靜,可說出來的話卻讓游照儀汗毛倒豎,他說:“他搶走你了,我要血債血償。”

不知何時,他那張金峥玉潤的美人面無比蒼白,搖搖欲墜。

她忙道:“可是我只會和你在一起,阿峋,我…我是喜歡你的,我會和你在一起,永遠,這輩子。”

這是她第一次說喜歡。

宣峋與似乎被安撫了,周身的殺意漸漸緩下來,輕聲問:“真的?”

游照儀忙不疊點頭,說:“真的,阿峋,我是喜歡你的。”

見他松手,游照儀忙将匕首拿回來插到自己腰間,抱着他連聲說:“我陪着你,我永遠陪着你。”

宣峋與和她一起待了三天,衆人不知道他是廣邑王世子,他也沒說,于是便只以為是押送糧草的副官,再加之他粘着游照儀的做派,衆人便都以為是游照儀的情郎。

中衢民風開放,雖然現在漸漸以男子為尊,但多年來的平權體系讓男女大防沒有那麽嚴重,這也是這些年他們能一起上學、投軍的原因,故而中衢未嫁男女之間也可以互為定情。

游照儀也沒否認,她也不敢否認。

他便以情郎這個身份在她身邊待了三天,白日裏看着她訓練,夜了她便送他到他的帳子裏,就像在赫明山上那樣。

唯一讓游照儀欣慰的是這幾天輪到周星潭的隊伍巡邏,他經常值夜,沒和宣峋與碰上。

臨走的時候焦十安匆匆來和他打了個招呼,宣峋與便拉着游照儀的手說:“我走了,你要想我。”

游照儀點點頭,幫宣峋與拭去眼淚。

他又變回了那個寡言平和的世子殿下,只在她面前流眼淚。

小隊人馬即将啓程,游照儀松手時宣峋與依舊是委屈依戀的神态,扭過頭去,卻倏忽失去了所有表情。

三日來的嫉恨終于滅頂的爆發開來,在他心口呼嘯奔湧。

可他握緊映雪的缰繩,卻沒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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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宣峋與,游照儀着實松了一口氣,這三日她心驚膽戰,比上戰場還累。

糧草一到,軍中底氣也足了,士氣也高漲了許多,連游照儀都能覺得士兵操練的時候更加認真。

但過了立冬後,天氣便越來越冷,游照儀也有了預感,下一場戰事并不遠了。

叱蠻常年生活在苦寒之中,這種冬日他們可以游刃有餘的生活,可中衢人不行,尤其是剛從上京來的他們,這邊的冷簡直要鑽到骨縫裏,再厚的棉衣也很難抵禦。

如果她是叱蠻,還聯合了同在苦寒之地的胥真,便會選擇在冬日發起猛攻。

宣應亭等人也是這種想法,一邊向京中索要棉甲、毛皮等物,一邊加緊對他們的操練。過了半月,棉甲等物倒是到了,只是數量有限,京中聲稱錢糧不夠,分幾批送來,惹得寧酣在營中大罵,說他們等得起,叱蠻可等不起,萬一明日就群起而攻,他們凍得瑟瑟發抖,如何抵禦。

可是無法,棉甲和毛皮盡量均分,也分不到每個人頭上,除了各個将軍、校尉、副尉,能剩下來的少之又少。

游照儀隊只分到了三十三份,但隊伍卻有二百九十七人。

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思忖片刻,便讓衆人抽簽決定,一共二十七根簽,分十一批人,依次抽取,抽取到最長的兩根分配棉甲,最短的兩人分配皮毛。

岱淵問她:“那你呢?”

游照儀搖搖頭,淡淡的說:“我不用。”

依照這個方式分好了皮毛和棉甲,衆人也都沒說什麽,再加上游照儀自己都沒拿,他們再有意見,也都只能咽進肚子裏。

可是誰知寧酣一語成谶,在當天夜半最冷的時候,城樓烽火沖天,鑼鼓齊鳴。

戰報襲來,說叱蠻不再遮掩和胥真的聯盟,兩國的旗幟在隊伍中交織,粗略估計,約有十數萬人。

大軍壓境。

冷。

每呼吸一口氣,都帶着淩冽的寒氣和血腥味,好似刀片一樣的割開喉管。游照儀已經殺紅了眼,握刀的手隐隐發抖,可還是在不斷的策馬向前。

十數萬人。與定泓關兩萬人相比,簡直是傾軋之勢。

求援信號已經發出,但周邊城池何時能來支援,也是個未知數。

還能堅持多久。

還能堅持多久。

下雪了。

白雪和鮮血交織,一片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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