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摧眉折腰事權貴(1)
摧眉折腰事權貴(1)
宣芷與從出生起,就生活在洛邑。
每年逢年過節她和弟弟都會随着父親去往京城,去看皇姑姑和皇姑父,她還有一個三叔和小姑姑,到了第四年,她又多了一個表弟和堂弟。
在她當時幼小而有限的記憶裏,皇姑姑總是笑着的,抱着她說,這是我們宣家第一個孩子,然後和一旁的姑父說話。
姑父很漂亮,很溫柔,他也很喜歡宣芷與,任由她在大宴上跑來跑去,然後一頭撞進他懷裏,于是她便每年都期待着年節,可以來京中看望姑姑和姑父。
可是等到她五歲的時候,她便不用期待了。
因為皇姑姑死了。
幼小的她還沒明白死亡的真正含義,她就随着父親,住到了上京,成了高高在上的宜光帝姬。
她問母親:“姑姑去哪了?”
母親聽到她問,沉默了一下,眼裏是她很久之後才看明白的不忍和沉痛,她說:“姑姑走了,去了天上。”
宣芷與又問:“那還會回來看我嗎?”
母親說:“不會了。”
一滴眼淚從母親的眼眶中砸下來,砸到她小小的手心裏。
到了七八歲的時候,她總算适應了上京的生活,漸漸明白了後宮為什麽多了那麽多不認識的漂亮姐姐,明白了為什麽一個月再也難見到父親幾次,明白了身着華服忙碌的母親變成了什麽角色。
同時,也明白了自己成了誰。
明白了,姑姑為什麽再也回不來了。
沒事的時候,她就會看望皇姑父,這些年來,姑父變憔悴了很多,可在她眼裏還是一樣的溫柔漂亮,還會給她講姑姑的故事。
說姑姑十歲登基,勵精圖治,說她在她出生那年如何領着劍南鐵騎,剿滅南羌,一樁樁一件件,在她心中播撒下了未名的種子,開出了宏大的花朵。
她說,她也想成為姑姑那樣的的人。
姑父摸着她的頭笑着說:“阿芷一定可以的。”
可是阿芷好像不可以。
十歲的時候,父親立了弟弟為儲君,她不解的問姑父為什麽。
因為她記得姑父和她說過,父親成為帝王只是因為他除姑姑之外的長子,并不是因為他是個男人。
她說:“我是姐姐,為什麽父親不立我為儲君呢?”
姑父苦笑着說:“大約是你太像你姑姑了。”
……
漸漸的她明白了,父親不喜歡她太像姑姑,更希望她像母親那樣,安守本分,困守深宮。可父親越這樣,她就越想證明自己。
勤耕不辍,焚膏繼晷。
不曾有一日懈怠。
弟弟背不出來的詩句,她可以背出;講不出來的策論,她也可以闊談。
可母親卻勸阻她,讓她不要鋒芒太過,只會傷了自己。
想要的,不能說。
想說的,不能看。
禁宮深深,每個人都沒生的一雙眼,只锢着自己不聽不言不看。
可她偏偏心生野火,燒進骨血,竄入魂魄。
她偏要争,偏要有一日握住天權,讓自己能說出聲,喊出口。
一直争到了十六歲,父親想将她嫁人了,流水一樣的世家公子從她面前過去,可她卻說,她要像小姑姑那樣招一個驸馬,然後打仗做官。
父親震怒。
鎮國公主府早已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摁不下,拔不出,如鲠在喉,一觸即痛,即便那是他的妹妹,是他曾經幼年時一直愛護、珍視的妹妹。
爾後,她便被父親日日困守在宮中,等着他為她尋個從沒見過的人成婚生子。
她反抗了很多次,逃跑了很多次,可不論怎麽,都跑不出這層層的禁宮,于是她便每日在自己宮中讀書、練武,希望有一天父親能把她放出去,她到時自會證明,她并不比弟弟差。
可到不了她證明的時候了。
等她真正可以走出這禁宮的時候,便是要和親叱蠻。
那把火,倏忽的被撲滅。
她哭了,也求了,向父親低頭,向所有人低頭,可是沒有任何用處。
小時候會把她放在肩頭逗她開心的父親,此刻身着龍袍,高高在上,目光冷漠的看着她,好像在看一個物品,而不是他的女兒。
他喊着她冷冰冰的封號,說:“宜光,這是你的職責。”
她恨恨的攥緊拳頭,想,她叫宣芷與,不叫宜光。
……
山水迢迢,離家而去。
母親哭,弟弟也哭,可父親站在城樓上,不曾發出一言。她想,最好,最好她的付出能換來中衢的安定。
換下中衢之衣,着了他族婚服。
她像個物件一樣被送入叱蠻營帳,等着那個叱蠻新帝前來臨幸。
陌生的營帳,陌生的語言,離家萬裏,孤身一人。
一個男人很快進來了,穿着叱蠻的芢直襟式短衣,高鼻深目,眼神像看獵物一樣的看着她,然後用生澀的中衢語說道:“你是中衢的嫡公主?很漂亮,我是叱蠻皇帝,宗政和。”
他粗糙的手劃過她的臉,捏着她的下巴,說:“以後我就是你的夫君了。”
那一夜大約是她這輩子都不想回憶的噩夢,她躺在不知是什麽動物的皮毛上,像塊肉一樣被翻弄。
原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就哭幹了,可在男人毫不留情的對待中,依舊在黑暗中淚流滿面。
她從來不知她心中能生出這麽滔天的恨意,恨不能食其血肉,她惡狠狠的想,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裏。
很快,她就知道宗政和反悔了,應該說,他從沒有過娶了中衢一個女人,就要議和的想法,知曉消息的那一刻,心中除了憤恨,竟還有一絲快感。
她真想看看父親的臉,想問,你不遠萬裏把我送來,就是要這麽個結果?
她心中重新燃起那把野火,告訴自己,總有一天她要回去,回到父親的面前,問他這個問題,到那時,她要好好聽聽父親的答案。
宗政和個有野心的男人,他不僅想要中衢,還想要崇月,想要東集,想要胥真。
而她,不會讓他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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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來,她跟在宗政和身邊看他打仗,戰事不多,都是些小打小鬧,有一次還吃了敗仗,說中衢軍隊裏多了好幾個新人,一直打到他們主力。
這些事情他從不瞞着她,她來帶的侍女、侍衛在他反悔後早就被他或囚或殺,她孤零零的一個中衢女子,在他眼裏根本翻不出什麽風浪。
過了兩天,帳中來了一個異族人,看穿着應該不是普通士兵,在外間和宗政和用叱蠻語交談,來了叱蠻半年,她也只能聽懂一半,約莫是什麽合力、你我一起拿下中衢的話。
等那人走後她便問宗政和,那是誰。
宗政和過來親她,說:“是胥真的使者,我與胥真達成共謀,事成之後,中衢分他一半。”
他毫不避諱,笑着問:“你呢?你希望哪個城池,我送給你。”
她任由脫去她的衣服,淡淡的說:“我小時候住在洛邑,那就洛邑吧。”
宗政和很是滿意,埋頭在她脖頸上磨蹭,她便盡力使自己放松,克制,正如她這半年來每天做的一樣。
有了胥真加入,宗政和率十數萬大軍,攻破了定泓關,拿下了并州數十個城池。那段時間每天都有中衢的俘虜被殺,就在她的營帳之外,用中衢的話叫罵,然後就是撲哧一聲,□□倒下。
這時候她都被宗政和按在懷中,被逼一字不落的聽着。
流淚無濟于事,哀求無濟于事,他要一根根折斷她的骨頭,讓她看着,他是如何踏破她的故土。
定泓關破之後,戰線就推到了并州慶山城,慶山城易守難攻,有天險做擋,戰事又焦灼了起來,如此半年,中衢俘虜漸漸變少,她也不再每日做噩夢。
這時候自她來叱蠻,已經一年了,宗政和雖早已放下了對她的防備,但她仍舊沒有辦法聯系中衢,直到有一天,宗政和換了一個叱蠻女人服侍她。
宣芷與一開始沒有察覺有什麽,因為宗政和一段時間就會換掉一個侍女,她還沒來得及和這些人熟悉,便被換走了。
這個侍女似乎是個啞巴,臉部輪廓也沒有別的叱蠻人這麽深,倒像她們中衢人,可宗政和很是放心,連着兩個月都讓她服侍。
因着戰線往前推,叱蠻在定泓關內也安了營,宗政和便多駐守在那裏,把她留在後方大營,這也讓宣芷與松了一口氣,不用每日面對他。
這日宣芷與無所事事,正在營帳中看叱蠻的兵法書籍,那名侍女拿着點心走上前來,她便放下書,想吃口點心。
那名侍女還站在那裏,她正想讓她下去,便看見她站在她面前,擋住了營帳的大門,手伸進茶杯裏,以手沾水,在她的桌案輕輕用叱蠻語寫了兩個字。
她以為她要和她說什麽,有時候也會這樣,于是仔細辨認,第一個字是山,第二個字是……旬。
什麽意思?
她狐疑的看着她,可那侍女立刻就把水跡擦掉,轉身走了。
山旬?什麽意思,難道是她認錯了?
叱蠻語彎彎繞繞的,她待了一年也只認識個大概,又仔細想了想那個侍女寫的筆畫,應該沒錯啊,就是山旬……
山旬?叱蠻有山嗎,中衢才有山吧。
中衢……山旬……峋!
心跳如雷聲震起,宣芷與差點把水杯打翻,連忙看了兩眼營帳外鎮守的士兵,緩了好一會兒才安定下來。
峋,難道是宣峋與?
中衢講究取名要避開宣氏之名,普天之下,誰還能有這個名字?
她想大哭,又想大笑,一時間情緒激動,難以自持,連忙攥緊衣服,讓自己平靜下來。
沒心思再看書了,也沒心思吃什麽點心,她佯裝睡覺,背過身去躺在床上,仔細思索。
緊張的等了幾個時辰,終于天黑,那個侍女送飯來了,她心跳如雷,一堆問題想問她,又怕露出破綻,被監視她的士兵看出來,只能像個木頭一樣僵坐着。
那個侍女送來了飯,她便說:“你去打點水,伺候我沐浴。”
叱蠻缺水,都不大愛洗澡,但宗政和見她實在不慣,允許她半個月洗個澡。
這些小事上,宗政和對她不算壞,因為他說她以後一定會派上用處,所以要好好養着。
而每當這時候,宣芷與都柔順的低着頭。
外頭的士兵聞言立刻走開了幾步,任由侍女把營帳的簾子拉上。
霧氣氤氲起來,她坐在浴桶裏,正想着怎麽和侍女交流,突然感覺到對方正為自己按摩捶背。
過了一會兒,對方開始在她的背上寫字。
她在水下的手緊緊攥着,屏氣凝神,仔細辨別。
寫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想哭的心情,因為那是中衢語,在外飄零了一年後,她終于真正接觸到的第一個中衢人。
她不知道對方是不是真的啞巴,又是如何把宗政和騙過去的,她也顧不了這麽多了,此時此刻她已經越來越清醒。
那人寫道:随其出戰,将敵之情,送予峋手,共破叱蠻。
緩了一會兒,她小心的在桶壁上寫道:證明。
她不是傻子,雖然這個人會寫中衢語,但并不代表她就一定是中衢人,白天她剛見到這些情狀,被沖昏了頭,此刻卻愈發清醒。
那人不動聲色的繼續按摩捶背,斷斷續續的在她背上寫下:蔔同钰。
她相信了,緊繃的身體終于洩力,靠在桶壁上。
蔔同钰是她曾經的侍衛,她和親時,把身邊比較親近的侍衛帶走了,不那麽熟悉的則留在了宮中,只有這個人比較特殊,被她偷偷送去了廣邑王府。
她坐在浴桶裏細細的戰栗,心想,姑父,你說得對,漫長的黑夜之後,總會迎來一絲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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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天,宗政和回來了。
看着心情似乎很不好,當天晚上在她身上極盡發洩,事畢後摟着她笑着說:“你們中衢人才不少。”
她知道他說的那幾個人,那個叫游照儀的,出自廣邑王府,聽說是徐襄理的徒弟,她去王府的時候遠遠的見過幾面,從沒說過話。周星潭,宣武衛将軍周寫的嫡次子,他姐姐成親的時候她還赴宴了。郭泊靈,懷化将軍郭南羽的嫡子。這些她還在京中當帝姬的時候都了解過,只是那時候他們還都只是在父母的榮光之下半大小子,還有個叫焦十安的,她沒聽過,但如今也知道了。現在竟都上了戰場,還打了了勝仗。
她心中隐隐與有榮焉,面上卻不顯,只面無表情的推他。
宗政和抓住她的手,餍足的笑,說:“幾天不見,還真是想你……”他又埋首下來,宣芷與強忍惡心,象征性的掙紮了幾下。
誰知宗政和又說:“不若你随我去定泓關,那也算你的故土,看看如今它是怎麽被叱蠻人占領的?”
這話他之前也說過,但宣芷與每次都拒絕,此刻也面色難看,說:“我不去!”
宗政和并不管她,繼續俯下身揉弄她的身體,笑着說:“由不得你。”
第三天,宣芷與就被強行帶上了宗政和的戰馬,往定泓關而去。
定泓關約在半年前就被攻破了,中衢連退數十裏,直到慶山城。若是這道天險也被攻下,叱蠻就直指潭州,拿下上京幾乎就是囊中取物。
宗政和不許她閉眼,她便只能睜眼看,看着曾經的故土如何血流成河,屍體成山。
她看了幾座殘肢堆成的小山,幾欲作嘔,宗政和說笑着說:“吐什麽?懷孕了?”
她沒理他,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宗政和便嫌棄的把她扔下馬,用叱蠻語說她矯揉造作,讓那個啞巴侍女把她帶去營帳。
離開宗政和後,她臉色終于稍稍好看了起來,靠着侍女往營帳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