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摧眉折腰事權貴(2)

摧眉折腰事權貴(2)

自叱蠻攻破定泓關已經半年了。

游照儀的隊伍在定泓關之戰中只剩下兩百餘人,後來被又新來的士兵補至三百人,又在每一戰中折損、補齊、又折損、再補齊。

每一個人她都認得,都會為其收殓,将其寫上陣亡名單,為其保留遺物。

這些事她做的快麻木,可依舊每次都會做。

一年時間,她和周、焦二人俱都升遷,手底下管的人也越來越多。

退守慶山城後有天險做擋,戰況勉強好了起來,終于是勝多敗少,可并州十數城還在敵軍手中,也沒人會為現在這點勝仗感到高興。

宣峋與每月給她寫信,她也每月回,有時候裴毓芙也會寫,和宣峋與的一起送來。

不知是否因着他世子身份,才一年時間,寧康朝還是一個小小的禦史臺主薄,他便升至了太常寺少卿,開始掌管禮樂、郊廟、社稷之事,狄卻非則一年未有升遷,哪怕她父親是昭武校尉。

游照儀寫信安慰她,但她倒是樂觀得很,還回信讓游照儀不要為她難過,自己在戰場要小心。

宣峋與寫的信則都是些京中時日,或和鄭集安,或和寧康朝,又或者幾人一起,帶上狄卻非。每次看他的信,就好像回到了京中無憂無慮的日子裏。

只是他每次都會在信後寫上好幾行好想你,有次甚至寫了一整頁,細看之下,薄薄的紙張還有洇濕的痕跡。

她只好寫回信,讓他別哭,想她的時候就看看月亮,說不定她也正在看月亮想他。

在上京的時候,哪裏的燈火都比月亮明亮,只有在邊疆,不會被別的阻擋。

望明月,思故鄉。

————————

又一年谷雨,天氣熱了起來,軍中訓練也開始加強。

這日宣應亭讓人來叫他們去議事,她便和周、焦二人一同前往,知道宣應亭是想反攻叱蠻。其實有天險做擋,主動進攻并不是一個好選擇,但城池還在敵手,不可能就這麽放棄。

衆人到營帳後,微微寒暄,便一起圍在沙盤邊議事。

并州十數城被占,原本平直的邊域被掏了一個半圓,像一個布袋口,而慶山城除了出巒疊嶂,道路難尋之外,還有一山林做擋,一到春夏,樹木生芽,變成了一個迷霧密林,不知道路便很少能順利走進來。

他們去年年初退守的時候,山林還是光禿禿的,但若是沒有慶山城守城将領帶領,也難以入城。去年春夏開始之時,離他們最近的河西軍以及鎮守雍州的宣武衛各派了兩萬人前來支援,宣應亭便派各隊人馬依次派出去巡邏、認路,加以訓練,好容易又熬了一年,此時密林又成,天時地利,如若不戰,下次再有這樣的機會便難了。

但如何把他們引入密林,也是個問題。

最好的辦法就是有人做餌,人數既不能多也不能少,且能深入敵營,最好還能放幾把火燒掉糧草或營帳,惹得叱蠻皇帝震怒,再與其交鋒,佯裝不敵,引起乘勝追擊。

這時候再包抄剿滅,又依天險,此戰勝便擺在眼前了。

可是誰去,又是個問題。

在座的沒有畏戰怕死的,紛紛請命。

游照儀說:“密林的路我最熟悉,我去,而且我與叱蠻皇帝交過手,他見過我。”

宣應亭正想說什麽,晁白立刻道:“不可能,我們這些人還在呢,怎麽能讓小游這個小丫頭片子去!她可是我從赫明山帶出來的,若是有什麽好歹,我怎麽和她父母交代!”

游照儀平靜的笑了笑,說:“晁将軍,你忘了,我沒有父母,是個孤兒。”

晁白一噎,說:“那就和你師父交代!和廣邑王妃交代!王爺,小游可是你們廣邑王府的人,你不能讓她去送死!”

游照儀依舊平和的問:“那讓誰去呢?”

晁白說:“當然是我去!”

游照儀還待說話,宣應亭忙道:“好了!”衆人皆默,他思忖片刻,有些艱難的說:“由照儀和周星潭領一千人馬前去突襲,晁白、沈望秋與我一起在密林中埋伏,其餘人等鎮守城中。”

游照儀認路最清楚,和周星潭又多次并肩作戰,如果晁白這些老将領去,目标太大,如果讓全然不認識的去,也容易讓敵方起疑,最好是一些小将,只打過照面,能讓叱蠻當作一次普通的突襲。

命令已經下達,饒是晁白再有意見,也只能閉嘴。

幾人領命,前去準備。

游照儀正要掀簾出帳,被宣應亭叫住,身後衆人便識趣的離開了。

宣應亭讓她走上前來,說:“過去,我只過年時回去見見你,覺得你天賦甚好,阿峋也喜歡你,你們互相作陪,也是好事,誰知你天賦卓絕,一路闖上來……”

他默了默,繼續說:“你知道,這一戰意味着什麽嗎?”

游照儀點點頭,說:“若是我回不來,您要好好安慰世子,他肯定會哭的。”

宣應亭倏忽握緊了拳頭,一時間無語凝噎,頓了頓才說道:“你就這麽不怕死?”

游照儀平淡的笑,看不出一點害怕,說:“我死過一次了,六歲,差點餓死,那種感覺我記到現在。”

宣應亭說:“如果你沒入王府……”

游照儀打斷了他,就像之前打斷裴毓芙的話一樣,說:“王爺,這話裴王妃也說過,她說若我沒入王府,或可能安穩一生,”見宣應亭點頭,她繼續說:“可也見不到如今的風光,不會知道慶山城重巒疊嶂,不會知道定泓關大漠飛雪,在上京不知道被誰買走,不會餓死,但也見識不了這些。”

“王爺,您知道嗎,我被扔掉,就是因為我是個女孩子。”

見宣應亭目有不忍,她便說到:“我也想像裴王妃那樣,像宋将軍那樣,和這人世間的不公掰掰手腕,看看能不能扭轉乾坤。”

宣應亭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活着回來。”

游照儀笑着說:“一定。”

……

夜半,游、周二人整裝待發,由周星潭率七百人打頭陣,直入定泓關吸引叱蠻注意,再由游照儀領剩餘三百人突襲,燒掉營帳,引得叱蠻追逐。

游照儀本以為只要随便一燒便可,誰知宣應亭手中竟有叱蠻在定泓關內的布防圖,她沒多問怎麽來的,快速記住糧草所在。

很快,衆人開始穿度密林,林中黑黢黢的看不到一絲光亮,兩隊人馬小心翼翼的跟着游、周二人,朝定泓關慢慢逼近。

快看到火光的時候,二人領隊分開,游照儀領着三百人馬順着密林邊緣走,繞道敵營側後方。

衆人伏在草中小心看去,側後方也是重兵把守,便繼續耐心等待信號。

信號是一支煙火,非常明顯,就是要讓叱蠻知道自己上當了,再回頭抵禦。

很快,敵營就殺聲震天,後方把守的隊伍一下子就少了很多,游照儀目不轉睛的盯着,只待煙火升空——“砰!”

游照儀立刻揚蹄,大喝道:“進攻!”便駕着烏夜飛速向前奔去。

把守的一小隊人馬很快就被殺盡,游照儀立刻俯身,奪過一把篝火,一隊人馬再分為三,分別朝三路燒去。

游照儀騎着烏夜一路殺一路燒,很快便到了糧草營帳,利索的把火把一扔,迅速折返。回過頭來已經火光沖天。

她策馬狂奔,正要與其他其他幾隊人馬會合,倏忽間扭頭看到一個在火中奔走的纖弱身影,與她印象中的那個模樣逐漸重疊。

她頓時心跳如雷,試探性的大喊了一聲:“帝姬!”

那人迅速回頭,滿臉驚惶的看着她,游照儀再也顧不了許多,立刻朝她奔去,烏夜揚蹄跨火而行,那女子也用力的朝她跑來,很快二人交錯,她半挂俯身,已經握到了女子那只手,正要用力把她拉上馬,千鈞之際,一支羽箭迅速飛來,撲哧一聲插入那女子的小臂,握緊的手立刻被箭力所帶,脫手而出。

她扭頭看去,正是叱蠻皇帝宗政和正舉弓放箭,陰骘的看着她。她還不死心,旋身想再次将拉那女子,無數支羽箭射了過來,那女子立刻捂着血淋淋的手臂大喊:“你快走!”

游照儀無奈只能一邊揮開箭羽,一邊揚蹄離開。

她這一舉動似乎比燒掉糧草還讓宗政和震怒,在她身後用叱蠻語大罵,率軍策馬追上。

……

一行三百,只剩下幾十人,被叱蠻部隊圍在密林中間,天正即将破曉,周圍樹影重重。

她肩膀、腰間各中一箭,臉上也被箭羽劃破,正汩汩的流着血。

見将她圍合,宗政和也不急着動手,用生澀的中衢話說:“不是你們将帝姬送來,現在又想搶走?”

游照儀冷笑,說:“不是你們答應議和,現在又在幹什麽?”

宗政和像是聽見了什麽荒唐之言,哈哈大笑,說:“議和?我何曾答應過要議和?不止你們中衢,今後天下都将是我的。”

游照儀面色平淡,輕輕吐出兩個字:“做、夢。”

宗政和收了笑,說:“既然敢來救帝姬,應該已經想好怎麽死了吧?”

游照儀閉眼,一副引頸就戮的樣子。

等了一會兒,宗政和卻沒動手,她睜眼看他,他說:“你是有才之将,若是能降來我軍,今後天下歸一,自然有你一分。”

游照儀淡淡的說:“要殺就殺,我死前不想聽狗吠。”

宗政和陰骘的眯起了眼,舉起了手中弓箭,見狀,周圍的叱蠻兵士也立刻拉弓,對着中間幾十個一臉無畏的中衢人。

正要放箭,突然周圍厮殺震天,天光徹底破曉,一絲日光從山那邊照了過來。

宗政和意識到中計,數箭齊發,衆人一改之前赴死之态,立刻出刀揮擋,宗政和見狀,盛怒揮刀朝游照儀砍來,二人你來我往過了數十招。

殺聲越來越近,宗政和周邊的将領連忙用叱蠻語勸他快走,宗政和大罵了幾句,終于收手,憤恨的返身而去。

游照儀見他逃竄的背影,終于松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身體迅速洩力,只覺得身體越來越麻木,頭也越來越重,她搖了搖腦袋,想保持清醒,可依舊有一片黑不斷向她襲來,意識恍惚間能只能看見前方人影重重,下一刻便軟了身子摔下馬。

徹底失去意識前只能聽到一聲迫切的喊叫——灼灼!

————————

這一戰以叱蠻半數之軍,殲滅了其主力,晁白與寧酣聯手重傷了宗政和,一路追敵近百裏,終于奪回了并州十數城,将叱蠻趕回了他的地方。

游照儀睜開眼睛,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壓在自己手上,勉力往下一看,一個黑乎乎的腦袋。

動了動手,那個腦袋立刻驚醒般的立起來,一張熟悉又漂亮的臉。

她竟然沒感到意外,沙啞的嗓子問:“你怎麽來了啊?”

宣峋與立刻問:“你怎麽樣?好點了嗎?我去喊軍醫!”言罷立刻起身出去喊人,過了一會兒軍醫便跟着他進來,把了把脈,說:“毒差不多解了,身上的傷就是皮外傷了,養着吧。”

然後又和宣峋與叮囑湯藥熬制,如何換藥之事,便立刻出去了。

她狐疑的問:“我還中毒了?”

宣峋與一臉委屈的說:“你身上中的箭有毒,好在能解,現已肅清了,”他眼淚流出來,哭着說:“你真的吓死我了。”

她傷在右肩,沒力氣給他擦眼淚,勉力擡了擡手,被他連忙按住,說:“你別擡手,我不哭了。”

距上次在定泓關一見,又已經快一年了,他身量好似又高了不少。

即便哭成這樣,依舊很漂亮,她看着他水淩淩的眼睛,盛滿了依戀和擔憂,心中竟微微一動,難以抑制的生出一絲欲望來。

這種欲望和她幼年對吃食的欲望逐漸重疊,一路焦渴的燒到她的心裏。

她隐忍了半晌,難以自持的說:“你靠近些,我沒力氣說話。”

宣峋與不疑有他,整個人湊在她臉旁,認真的側耳準備聽。

誰知游照儀微微起身,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宣峋與立刻彈坐回來,臉色爆紅,瞪大了眼睛支支吾吾的問:“灼灼,你怎麽……你怎麽親我啊……”

游照儀輕聲反問:“不行嗎?”

宣峋與不敢看她,只低頭盯着被子,哼哼唧唧的說:“可以……”

游照儀好笑的看着他,轉移話題:“你還沒說呢,你怎麽來了?”

宣峋與還是臉色紅紅的,盯着她的手說:“我送糧草啊…就是跟着衛大人…然後剛到就聽父親說你在誘敵,已經成功了,我就跟在隊伍後面來……然後就看見你暈倒了。”

他一句話說的斷斷續續的,一看就很是緊張,游照儀生出一絲逗他的心思,又說:“你靠近來。”

宣峋與聞言立刻快速的瞥了她一眼,長長的睫毛亂抖,讷讷的說:“你說話我聽得見。”

游照儀淡淡的說:“哦,你不喜歡我親你。”

見她情緒變冷,宣峋與連忙把臉湊上去,乖乖的說:“喜歡的,你親吧,灼灼。”

游照儀第一次這麽想笑,又輕輕的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親完後,宣峋與連耳朵都紅了,坐回去又開始眼睛亂飄,不看她。

游照儀又笑着問下一個問題:“這次還是留三天嗎?”

宣峋與說:“啊…這次應該可以留久一點的,打了勝仗,父親請旨讓衛大人留下來協助你們一起休整…還有後續一些名單什麽的……”

他說話聲音越來越小,話沒說完突然把臉埋到手掌裏,悶悶的說:“你別問我了……”

游照儀第一次想哈哈大笑,可是她一動傷口就扯着疼,連忙忍住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情迅速盈滿了胸口。

這是她努力了很多年想找到的東西,如今,終于窺見了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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