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怨傷彈淚濺琵琶(1)

怨傷彈淚濺琵琶(1)

游照儀小時候叫游盼。

她大概記得自己的名字,因為那時候母親說,她是在父母的期盼下出生的,所以取名叫游盼,父親總是叫她盼兒。

家中務農,出生兩三年的時候家中還好,她也還能吃得飽飯。三歲那年天大旱,年成越來越不好,逐漸的,她也開始吃不飽了。

家裏情況越來越差,也就只能維持日常餐飯,可是這時候,母親懷孕了。

父親帶着母親去看村中的大夫,大夫笑眯眯的說:“這胎絕對是個男孩。”

見他這麽肯定,父親也松了一口氣。

那大夫便和他話家常,說有了這個兒子就都好了,現在中衢的好多私塾都不要女學生了,他萬一日後有出息,家中還用務農嗎,至于現在,撐一撐就好了。

她那時候還太小,還不懂這個話是什麽意思,只知道父親高興的把她抱起來,說盼兒盼兒,總算給我盼來一個兒子。

游照儀并不知道男女有什麽不同。

後來才發現,私塾裏上課的都是男孩,田地裏幹活的都是女孩。

那個同村的男孩教了她唯一一句書上的話: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可是弟弟出生後,家裏的境遇卻越來越糟糕了,她天天都吃不飽飯,可父親還是覺得她吃得多,和同村的男人話家常,也是說這日子實在過不出來了。

同村也嘆氣,說:“務農真的沒有出路,要我說,還是得讓孩子考取個功名,否則這年年靠天吃飯,什麽是是個頭啊。”

父親便說:“誰不想呢,只是就兩個孩子,都快養不起了。”

同村說:“女兒養了有什麽用呢,你記得村尾那個李老頭嗎,天天幹活幹的直不起腰來,總算把女兒供出來,參加了這個試那個試,結果考官的時候那個官頭說不願意要女孩,”他指了指天,晦暗的說:“現今那個男皇帝不喜歡女的,現在能做官的女子哪個不是家中顯赫,咱們就別想了。”

他煞有介事的搖了搖頭,整個人還有一點自得。

游照儀想說,不是這樣的,她也能幹活,也能讀書。

可她什麽都沒說。

母親帶她去上京的時候,是她從出生起第一次去這麽繁華的地方,處處都是新鮮玩意兒,處處都是好吃的東西,吸引她到處看。

母親紅着一雙眼,碎碎念:“我把你送到上京,若是有什麽達官貴人看中你也是你的福氣,你長大了可不要怪我,娘不想扔你,可是你爹他執意如此,娘真的對不起你……”

她的聲音隐沒在嘈雜的人聲中,直到很多年的今天,才破除了層層濃霧和灰暗,一字不漏的灌入她的耳中。

她對自己的被抛棄其實有一絲預感。

母親甚至花錢給她買了個熱騰騰的包子,紅着眼睛遞給她,說:“娘去買個東西,你吃完這個包子娘就回來了。”

她乖巧的點點頭,盡量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包子。

母親放開了她的手,隐沒進人群之前還不忍的看了她一眼。

你——真的不忍嗎?

她像個乞丐一樣形容狼狽餓的快死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她可能并不會如你所想的那樣,被那個富貴人家帶走,安穩一生,而死會餓死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等待有一天官府巡街,把她丢入亂葬崗喂狗了事。

她在丈八街夜夜噩夢還不敢叫出聲來的時候,在日複一日被經過的人群挑挑揀揀的時候,和那個選中她的男孩對上眼的時候,她被帶入王府迷茫恐懼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她還只是個六七歲的孩子?

在兒子一天天長大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你還有個女兒,她在王侯公府的大宅邸裏努力僞裝,在刀劍無眼的戰場上博力厮殺,她日日克制夜夜隐忍,生怕放出了自己心中那頭饕餮巨獸,也曾在即将默默死去的那個夜晚,默默祈求過你的回頭呢。

母親。

你真的期盼過我的出生嗎。

還是自我出生起,就期盼着弟弟呢。

……

這是一次很普通的赈災,沒有□□、沒有貪污、沒有鎮壓。

普通而有迅速的完成了。

走前,游照儀去看了那對母子一眼,她沒試圖和二人相認,只是單純的看了一眼就走了。

一個月的時間,兩人領隊歸京後照常進宮述職,皇帝依舊嘉獎。

她一直到快要出宮,都是一副渾渾噩噩的姿态,所行所為皆是下意識的舉動,周星潭甚至沒看出她有什麽不對勁。

宣峋與今日休沐,正在門口等她。

見她出來立刻急急的走了過來,面含擔憂,說:“還好罷?”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

可心中一片山呼海嘯之後,她只能平靜、溫和的說:“還好。”

二人上了馬車,宣峋與照舊黏進她懷裏,她風塵仆仆,身上還有泥點,她記得他一向愛潔,此刻卻渾不在意,只尋了個熟悉的位置,仰頭看着她。

她親下去,宣峋與便乖順的張開嘴,像以往每一次一樣。

恍惚間,聽見宣峋與的喘息,斷斷續續的叫她:“灼灼、灼灼,好了……”他又喘不上氣了。

她便收手,抱着他不說話。

下一步該幹什麽呢?說些什麽吧,或者做些什麽?別愣着啊,游照儀,你不是一向做得很好的嗎?不是一向演得很好,裝的很好嗎?快點啊!繼續裝下去,一輩子就這樣裝下去啊,你不是和自己說過的,要自己做到的嗎?

可她動不了,宣峋與終于看出了她的不對勁——應該說,他向來是唯一一個能看破她僞裝的人。

他問:“怎麽了,灼灼?”

她想說,好累,好累,不知道在幹什麽,不知道能幹什麽,這些曾經游刃有餘的東西,不知道現在為什麽變得這麽艱難。

她一向筆直的脊梁,從來平和的面容,在宣峋與擔憂依戀的目光裏終于全面崩盤,把臉埋進他懷中,痛苦的哭出了聲。

宣峋與吓了一跳,連忙抱緊她,嘴裏不住的說:“灼灼,怎麽了?別哭了、別哭,灼灼。”

這是他從小到大以來第一次見到游照儀的眼淚,也是第一次笨拙的安慰游照儀。

游照儀擡頭看他,眼睛通紅,滿是陰冷,可語氣卻哽咽着說:“你也會、扔掉我嗎?”

宣峋與也要被她的痛苦傷到流淚了,感覺心都要碎裂開來,聞言忙說:“不會的,灼灼,我怎麽會扔掉你呢?你忘啦?我說我離不開你的,我離開你我就死了,你記不記得?”

他像哄小孩一樣哄她,眼中也慢慢溢出淚水。

游照儀手摸到他的腰,一寸寸的往上摸索,直到把他整個人鎖在懷裏,聲音喑啞:“我記得。”可那份撲面而來的戾氣和苦痛似乎要把宣峋與也灼傷,只能更為用力的抱着她。

……

二人回到了廣邑王府,進入房中。

游照儀坐在一把椅子裏,不像平常一樣禮儀端肅,反而像個嬰兒一樣,把自己蜷在一把小小的椅子裏。

宣峋與心疼至極,但也只坐在一邊看着她。

直到她再次開口。

“我不喜歡你,宣峋與。”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全名,但是只這一句話,把他幾乎打入地獄,讓他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臉上滿是空茫。

好一會兒,他才艱難的笑了笑,問:“你說什麽呢,灼灼。”

游照儀似乎脫落曾經對他的全部面目,面無表情的說:“我說我不喜歡你,可能之前有一點點,但我分不清了——或許我喜歡,喜歡你的臉,或者你的身體。”

她不去看宣峋與似乎馬上要碎裂開來的目光,繼續說:“我一直在裝,我一直在演,小時候你不理我,我就能一晚上睡不着,怕你和裴王妃說,把我再一次丢掉,我說我要上戰場,是因為我知道我不得不上戰場,自從培養我開始,我就是你的第二選擇,我怕我不選擇,我也會被丢掉,你喜歡我,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得回應你,和你成婚,這是我的職責,我的任務,我能活下去應該付出的代價。”

“我和王爺王妃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或許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我裝了太久了,我自己都有點分不清。”

“砰!”是宣峋與揮落了桌上的茶杯,杯子掉到地上,碎裂開來,茶水汩汩的流出來。游照儀便呆呆的看着地上。

宣峋與崩潰的看着她,心中難以抑制的慌亂湧上來,勉強克制着說:“你在說什麽啊,我聽不懂。”

游照儀漠然的說:“啊,如果你想丢掉我,就丢掉我吧,我已經為這個結果準備了很多年了。”

聞言,宣峋與終于忍受不住似的,撲過來抱住她,哭喊道:“我不會丢掉你!灼灼、為什麽你從來不說?從小到大你為什麽從來不和我說?你不要這樣,我求你了,你不要這樣……”

游照儀整個人依舊僵直,不為所動,只輕輕的說了一句:“我好累……”

說出來這些,确實如釋重負,但那種似乎要被抛棄的無力感又再次深深的扼住了她,讓她有些恍惚。

……

很久之後,她才把目光聚焦到宣峋與身上,他跪坐在地上,正緊緊的攥着她的衣擺,緊張的看着她。

她笑了笑,問:“即便知道我是這樣一個人,你也還是一樣愛我嗎?”

回應她的是宣峋與迎上來的嘴唇。

他說:“愛我吧,不管是什麽。”

不管是他的臉還是身體,任務還是職責,他早就從靈魂深處就接納了她的入侵,被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這輩子都不會抹除。

他絕不會、丢掉她。

從傍晚歸家開始,到第二天天邊魚肚泛白,游照儀才真正的放過他,任由精疲力竭的他沉沉的睡去。

滿腔的戾氣,似乎終于被一點點撫平,逸散開來。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真正的對宣峋與産生了一絲欲望和責任之外的愛憐。

怎麽對待,都不會反抗。

痛到流淚,還是要說愛她。

看着他依戀的睡顏,游照儀将他抱緊,終于慢慢的睡了過去。

……

到了傍晚,陽光再一次一點點灑進來。

游照儀迷茫的睜開眼睛,下意識的動了動手。

宣峋與還睡得無知無覺,她仿佛一覺把世界睡得颠倒,所有的情緒和回憶重新湧回自己的腦子裏,她空茫的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幹了什麽。

什麽都說了、什麽都做了。

她去掀開被子,伸出的手還在細細的顫抖。

他真的滿身傷痕。

她到底在幹什麽呢……

宣峋與似乎感知到了,動了動,睜開了眼睛看她。

對上他紅腫的眼睛,她幾乎在戰栗,盡量溫柔的把他抱起來,語氣裏帶着些許崩潰:“對不起、對不起阿峋……對不起……”

宣峋與忙勉力的回抱她,說:“沒事的,沒事的灼灼,我不痛。”

游照儀還在重複的道歉,宣峋與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紅着臉道:“好了,我不痛…有時候也、也舒服的。”

她也沒對他幹什麽,只是練武之人手力太大,把他身上幾處地方掐的都是指痕,這些以往也有,只是今日嚴重了些。

游照儀茫然的擡眼看他,他昨晚嗓子以及喊啞了,此刻勉強的說着話:“我不痛,灼灼,你聽我說,”他看着她的眼睛,斷斷續續的說:“你不是說好了,要陪伴、保護我一輩子嗎?”見對方點點頭,他繼續說:“我也是,灼灼,我說過喜歡你、愛你、離不開你,但最重要的是,我也會陪你,永遠、不會丢掉你。”

她好像聽不懂話似的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慢慢的動手把他收緊,兩個人赤身緊緊相擁,似乎都要把對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好,那今後你便,永遠鎖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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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還是一樣的過。

游照儀并沒有和宣峋與說她到底經歷了什麽,反而是宣峋與自己查了出來,曉得她碰見了自己的母親和弟弟。

可是過了幾天,游照儀又恢複了以往的樣子。

平和,淡然,寡言,自持。

對任何事都游刃有餘,對任何人都克己複禮。

但在宣峋與面前,終于學會了慢慢放松下來,有時候又會用那種空茫陰冷的眼光看他,他見了卻從來不怕,總是抱上去或親上去。

對着灼灼,就算讓他以身伺虎,割肉喂鷹,他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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