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情竅損

第37章 情竅損

徐存湛稍微收斂了笑,沒理會陳鄰安慰他的話,反問她:“怕痛?”

陳鄰點頭:“當然怕痛啊,除了沒有痛覺的人之外,誰不怕痛啊?”

她回答得十分理所當然,好像這個答案就和天亮了會出太陽一樣是日常知識。徐存湛盯着她,她也不心虛,只是臉上露出一點困惑,好像不能理解徐存湛為什麽一直看着她。

徐存湛想到陳鄰對着鏡子打耳洞。

少女踮着腳尖,傾身湊近鏡子,繃直的腳背拉扯出一條脆弱又順暢的線。每次打下一個耳洞,她小巧的臉便皺巴一次,小口的吸氣,肩胛骨小幅度聳動着抽緊。

他移開了視線,語氣一如既往:“既然陳姑娘怕痛,那就算了。”

徐存湛答應得那麽快,陳鄰反而懷疑起來。被徐存湛吓多了,她總覺得徐存湛如果很快的答應一件事情,那麽這件事情必然有詐。

但她盯着徐存湛的臉,徐存湛的表情又很正常。陳鄰看來看去,徐存湛還是那個表情,動也不動。

一時無言,陳鄰挪遠了一些距離,自己找了個有很多花瓣堆起來的柔軟地盤躺着曬太陽。有蘇的太陽确實舒服,就連太陽光都恰到好處維持在一種令人恰好能接受的亮度上。

被這樣的太陽曬着,陳鄰暈暈乎乎很快就陷入了睡眠,呼吸聲漸漸平穩了下去。

徐存湛瞥了眼躺在落花堆裏的布偶,對方躺着不動時,看起來和普通的布偶也沒什麽區別。但在徐存湛眼裏,陳鄰并不是一個普通的布偶。

他知道布偶之下那個靈魂的真實模樣。

脖頸上的因果線不刻意去摸時便感覺不到,但他伸手撫過自己脖頸,眉頭不自覺皺起。很快,徐存湛又舒展了眉頭,恢複平時的表情,從腰間門搭包裏抽出師父和師兄的信來。

師兄的信沒什麽可讀的,只是明裏暗裏的暗示他若有困難,一定記得寫信回去求助,翻跟頭一點也不丢人等等。

徐存湛看完第一頁,便懶得再看後面的,打了個響指将師兄的信燒掉,轉而又去看師父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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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的信要更簡短一些,只用一張信紙,還只寫了正面,內容無非是囑他潛心修煉,領悟人間門,但不能貪戀紅塵,放縱享樂等等。出于對師父的尊重,即使很不耐煩這種內容,徐存湛也好好的把那封信看完了,轉頭将信紙翻頁,自己從搭包裏抽出一支筆,在信紙反面寫信。

三兩句寫完信,落筆自己的名字,徐存湛将信紙折成蝴蝶,托在手心輕吹一口氣。

紙蝴蝶霎時振動翅膀,像流光似的飛向天際。

放飛紙蝴蝶後,徐存湛起身掐手決,在玩偶周邊布下一個簡易的保護陣法,然後去找大狐貍了。

有蘇他不常來,對地形卻很熟,一路走過去,所有的狐貍遠遠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都像避難似的躲開。等徐存湛走到大狐貍居住的那片桃花林時,大狐貍便抱怨:“你也收一收你身上的劍氣,吓着我的子子孫孫了。”

徐存湛反怼回去:“這麽不經吓,鍛煉一下也是應該的。”

然後一邊說着不禮貌的話,一邊收斂了自己周身的劍氣。

大狐貍面前高懸着一個半人高的巨大煉丹爐,狐火燃燒,裏面不斷傳來一股辛辣的香氣。裝着陳鄰本體的棺材就放在大狐貍旁邊,棺材蓋是開着的,以方便它做參考。

大狐貍:“煉制靈偶于我而言不是難事,你應當不至于連這點事情都信不過我吧?”

徐存湛照舊不理它的問題,自顧自說自己的話:“靈偶煉制完,我得陪陳姑娘去一趟南诏,找你那個舊友打聽酆都的位置。”

“我之前從未去過南诏,此去路途遙遠,帶着陳姑娘的屍體多有不便,路上若是不慎損壞,也添麻煩,所以在我找到酆都之前,想先把陳姑娘的屍體寄存在你這。”

大狐貍晃了晃尾巴,滿口答應:“這不是問題。有蘇的霧散湖最适合用來保存東西了,把這孩子的肉/身放在裏面,存個幾百年也不會有絲毫變化。”

“……存不了那麽久。”徐存湛眉頭小幅度的一皺,又很快的舒展開,擡眼看向大狐貍,“我還要和你讨一樣東西,有蘇的情種。”

大狐貍一直眯着的眼睛霍然睜開,漆黑眼珠眨也不眨盯着徐存湛。它畢竟是一只極大的狐貍,眼尾蔓延出去的紅色在睜眼時也莫名帶上幾分煞氣,壓迫感很強。

但徐存湛沒什麽反應,甚至說話時目光還注視着棺材裏沉睡的少女。

大狐貍眯了眯眼:“你要情種幹什麽?”

徐存湛:“情種這玩意兒,你們有蘇不是到處都長嗎?”

大狐貍:“話是這麽說,但你……”

它轉動狐貍眼,上下打量徐存湛,道:“但你情竅都是壞的,拿情種來幹什麽?”

情種是有蘇的一種特産植物。它的外表看起來像那種很不起眼的花草的種子,但它在凡塵是沒辦法生根發芽的。必須要有人把它吃下去,它會自己找到人身體裏靈氣最濃郁的地方。

吃了情種的人,若遇到心上人,身體裏的情種就會生根發芽,開出花來,然後結出新的情種。

有蘇的狐貍們時常拿它來試情人的真心,也用它來證明自己的真心。

只可惜狐貍們都很多情,一時動情之後翻臉也更無情,即使情種在狐貍身上發芽開花也很難證明什麽。反正動情可以動很多次,每次都能結出一大堆情種,就跟過度泛濫的水葫蘆一樣令人頭疼。

對于大狐貍來說,情種不是什麽稀奇玩意,徐存湛跟她讨要情種,就跟鄰居家的小孩跟她要一把瓜子一樣。

但光是把‘情種’二字和徐存湛聯系到一起,大狐貍也覺得稀奇。

徐存湛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問:“情竅壞了是永遠都不能修好的嗎?”

“一般來說,是能修的。”大狐貍搖了搖尾巴,回答:“七情六欲乃萬物之本性,即使是無情道講究的也是大愛無情而非滅情絕愛。”

“人無完人,即使是七情六欲,也有生來情意泛濫,與生來性情冷淡的。情意泛濫者便是比常人更多一枚情竅,生性冷淡者便是情竅不全開竅遲鈍,但随着他們年紀漸長,天地自會為他們修修補補,讓他們情竅漸開。”

“所以凡人才會有一見鐘情與日久生情的說法,不過是各人情竅不同罷了。但你不一樣,你的情竅——”

大狐貍話說到這,停頓了一下。它努力克制自己不露出憐憫的神色,解釋:“你情竅有損并非天生,而是外力摧毀,連帶根子都爛得徹底。”

“再加上你在缺弊塔裏呆得太久,魔的負面情緒對你也有影響,說實話,你長這麽大居然只是從沒禮貌的臭小孩變成了沒禮貌的大人,而沒有堕入邪魔之道,我覺得你師父真的應該去給暮白山老祖宗們燒個香。”

徐存湛:“……呵,果然狐貍嘴裏吐不出象牙。”

“總之,給我情種。”

大狐貍心裏罵了句煩人的熊孩子,然後抖抖尾巴,白色毛茸茸蓬松的大尾巴裏面掉出一個帶着香氣的精致錦囊。

它尾巴一掃,将錦囊扔給徐存湛:“喏,情種。”

徐存湛接了,也沒打開錦囊看,反手将錦囊揣進袖子裏,低頭看着棺材裏沉睡的少女。

少女雙目緊閉,肌膚白潤,胸口還有呼吸起伏。他抽出木劍,劍尖挑開少女衣襟,目光往下——左胸口心髒的位置,果然也有一顆小小的黑痣,與她後背上的痣位置一樣。

徐存湛伸出手,食指尖輕輕點在少女胸口,被他刻意控制過,溫和了幾十倍不止的火靈力鑽了進去。

很快就找到了那枚金線蓮的種子,但此刻少女的肌膚已經紅到了一種不正常的程度,絲絲熱氣化作白煙升起。即使是被徐存湛刻意壓制過的靈力,對凡人的身體來說還是過于殘暴了一些。

那枚金線蓮的種子驟然爆發出金光,轉瞬間門将徐存湛的靈力斥出這具身體。

佛光過盛,讓旁邊的大狐貍也感到了些許不适,拖着自己煉制靈偶的爐子遠離了那具棺材。

唯獨徐存湛還站在棺材邊。他臉色沉下來,變得很難看,只是盯着棺材裏衣衫淩亂的少女——木劍眨眼間門就到了徐存湛手上,提劍殺人對他而言本非難事,甚至于不需要他提劍,只要抽出這具肉/身裏續命的一口生氣,拿走鲛人珠,她就會立刻腐壞。

這麽簡單的事情。

徐存湛擡着手,握劍的手背因為過度用力而青筋綻起,金燦燦眼瞳陰沉的盯着陳鄰。

在這樣短暫的瞬間門。

他居然又記起那間門衣帽間門。少女側臉摸着自己滾燙的耳尖,一滴血順着她圓潤的耳垂滴落,啪嗒一聲砸在肩膀上。

她皺着臉,眼睫抖了抖,又緩慢的吐氣,緊繃的肩膀慢慢放松下來。

陳鄰——

真的很可憐啊。

徐存湛閉上眼睛,收了劍,少女身上的佛光也收斂,那枚金線蓮的種子安靜了下來。

大狐貍伸長脖子看着,猶豫:“那道佛光……是迦南山特有的佛法加持出來的——吧?”

“我記得迦南山近三百年內,只有一個人修出了金線蓮。”

徐存湛別過臉,語氣暴躁:“我知道!”

迦南山近百年唯一修出金線蓮的佛修,潛潭尊者。

兩百年前堕魔,被封入缺弊塔,是缺弊塔自建立以來,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被關入缺弊塔的人類。

但他不是被誰打敗之後封入缺弊塔的,潛潭尊者是自己走進缺弊塔的。

據說他本該死。

卻因為沒人能殺他,最終他自己進入了缺弊塔。他說他已悟得大道,只等蒼生給他一個答案。

暮白山問罪人的職責便是專為潛潭尊者而設。每一代問罪人潛心苦修追求力量,為的就是在潛潭尊者出塔那天将其斬殺。

徐存湛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從小所遭受的一切苦難都拜對方所賜。他的父母死于對方發動的缺弊塔暴/亂,他的情竅也在暴/亂中被外力波及損壞。

他存在的意義,他所有的力量,就是為了殺潛潭尊者而存在的。但現在,陳鄰身上有潛潭尊者的金線蓮種子。

意識到這點時徐存湛幾乎下意識的——第一反應——再殺陳鄰第二次!

但最後徐存湛卻收劍了。

他自己都費解,難以分辨最後那一瞬間門的收劍,到底是因為因果線繃緊所帶來的生命威脅,還是他突然生出的憐憫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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