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友誼的痛楚

友誼的痛楚

又是一星期,露西亞上課之餘,不忘借着漆黑的環境發散想象。黑夜給人最大的饋贈是安靜和模糊,模糊給了思維翺翔的空間,也增加了不确定性。

她常熄滅所有蠟燭,對着壁爐裏的火苗發呆,想象火苗撺掇之中燃燒的故事,等到回過神來,已經歪歪斜斜寫滿了一頁紙。

這張紙要是投給報社的話,或許編輯看也不會看,就會把它遺忘在如山的稿件裏。露西亞越發覺得,自己急需一臺打字機,以便更好工作——順便賺個外快。

她很想拾起上學時給報紙投稿的熱情,那時只要寫作,就會以F的名義投給各大報社,以至于在大學校園,也可以看見一些讨論F是男是女的對話。但為了生計去打工後,她再也沒時間寫作。

現在好了,在這偌大且黑暗的莊園,沒有什麽是做不到的——除了每晚準時到來的餓肚子和第二天準時來打斷她睡眠的費怡。

大約是晚間12點,露西亞再次感覺肚子裏空無一物,只好下樓去找吃的。經過大廳時,她看見大廳的角落裏有一絲火光,而火光旁的人也擡起蒼白的面頰看着她,如潭水一般冷冽的眼睛裏激蕩着火苗。

露西亞正為自己偷偷加餐被發現感到尴尬,伊格內修斯舉起手上的書,封面正是一個穿着誇張的女人,她的飾品掉了一地,後面跟着一群孩子撿寶石。他愉快地說:“這期是三年前的了。”

她只好硬着頭皮坐過去,“好看吧?”

“看那群附庸風雅的愚蠢女人,确實快樂。”伊格內修斯甚至有些過于精神,靠近露西亞又和她聊起來,“我不明白,為什麽她們要用舒适換醜陋。皇後只是故意穿成這樣而已,她讨厭別人模仿她。”

“或許這是被人敬仰的表現方式?”

“那真是夠遭罪的。”

“是啊,我也讨厭被人模仿。有的人寫作沒有風格,只會那別人的句子東拼西湊,殊不知那是別人嘔心瀝血之作……”露西亞感到自己在走神,忙說:“好了,我要上樓了。”

伊格內修斯看起來相當困惑,“為什麽?你不是我的朋友嗎?”

“你的朋友也要休息。”

“你為什麽不陪我在這裏坐着?”他的音調提高,眉頭開始發皺,臉也垮下來,盡管語氣是疑問,表現出來的卻是質問。

露西亞只好靠近他坐回去,拉住他的手放在腿上,“聽着,我在莊園裏,就是在陪伴你,但你不能無時無刻想看到我,我需要休息,需要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思考自己的問題。”

伊格內修斯揪着她不放,“你說過兩個人讨論會提高思索的效率。”

“但一個人探究同樣重要。你的煉金術不是也這樣嗎?”

伊格內修斯還是不甘心地質疑她:“我只是需要你解釋,你說你是我的朋友,為什麽不在課程之外陪我?我提前去找你你不在,在也不肯和我聊課程之外的東西。”

露西亞睜大眼睛,支支吾吾地說:“那……那那是因為我……我在賴床……而且,你也沒說啊。”

“那既然你晚上不睡覺,是不是意味着可以和我一起?只是你不想而已。”

露西亞反問他:“為什麽你會一直想見到我呢?明明我剛來的時候,你都不願意看我一眼。”

“你說過,人會被環境改變。”

“……”露西亞覺得這個解釋也不是不行,但他們間還有其他隔閡,“你還差點用箭殺死我,不讓我去樓上看書。”

伊格內修斯沉默了,他的眼睛裏閃爍着冷光。

露西亞放開他的手,惶恐地站起來,“我要去休息了,既然明天要早點見面,那我就不能熬夜了。”

她被伊格內修斯反手鉗住,他看着她時的眼神讓她感到恐懼,“那句話只是說說,對吧?只有在我為你課時付費時,你才願意把時間給我。”

露西亞移開目光小聲說:“放過我吧坎貝爾少爺,我真的需要睡眠,你不能剝奪我的睡覺時間。而且,我們上周才約定好,周六晚上是朋友時間。”

伊格內修斯站起來,靠近她,遮住照在她身上昏黃的燭光,在她耳邊說:“露西亞?哼,露西娅是嗎……你想我把你們聯系起來嗎?”

露西亞知道,他指那顆星星與愛人一年才能相會一次的故事。

露西亞甩開他的手,正色道:“才不是,你怎麽也像紅皇後那樣強詞奪理!我……”

伊格內修斯粗暴地打斷她的話:“我不會把你和那顆星星聯系起來,你絕無可能是星星!”

露西亞着急着跑出光能照到的範圍,“我當然不是星星,但坎貝爾少爺,你對我的焦慮讓我很不安,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她感覺到自己在發抖,本準備上樓,還是深呼吸,回過頭對他說:“我們明天再見吧,晚安。如果你想的話,我明天會提早到圖書室的。”

然而這不能平複伊格內修斯的無名怒火,他咬牙切齒地說:“就算你是星星,我也會把你拖拽下來的。”

“你……你的邏輯和理性呢?坎貝爾少爺!”露西亞本來迷迷糊糊,卻被伊格內修斯吓到清醒,徹底沒了困意,倉惶提着睡裙上樓,推開門第一件事不是趴在床上,而是坐回書桌旁。

她得冷靜下來好好分析。深呼吸三次後,她才感覺好些,不在紙上亂畫。

或許是因為太孤單了,伊格內修斯才無法建立對朋友的信任,雖然露西亞早就知道,當有人貿然說出“我要和你做朋友”時,他會覺得這是誓言,但沒想到“朋友”帶來的副作用比正向的作用更甚,以至于讓他認為朋友即占有,就像“我要臣服于你”。她想讓他多接觸些人,但是那麽大一個偏僻的島嶼,他又不肯和仆人們在一起玩,連出門也不肯,她要到哪裏給他找玩伴,告訴他怎樣才能和人做朋友啊!

盡管她一晚上沒睡,腦海裏不間斷地回憶伊格內修斯的神情,第二天下午還是提早到達圖書室。然而圖書室寂靜無聲,只有不知道哪的魔法陣在發出嘶嘶的響聲,像蛇吐信回蕩在書頁之間。

露西亞只好放下蠟燭,窩在座椅間發呆。柔軟的靠墊和坐墊托着她沉重的身體,讓她感覺眼皮也越來越沉重,昏黃的火苗在視線裏逐漸變成光斑,随着困倦扭動成夢境。

露西亞夢到自己在誇梅斯大學裏,那時陽光不再毒辣,燦爛地從樹影間落下,在地上形成一團團光,她坐在僻靜小道的長椅上直直地凝視一排排月桂樹。彼時桂花還未開放,連花苞也沒産生,它需要醞釀到十月才在某天突然發出。等清晨推開門,第一縷幽香順着風飛進鼻腔,于是知道秋天降臨了。

她很想現在去描繪月桂綠寶石般的顏色,譬如通透的陽光如何照耀葉脈,如何點亮生命,但無從落筆。無論怎麽描繪,都寫不出它熊熊燃燒的生命。她筆下的東西是死的,而面前的樹正在孕育秋風的贈禮。

她寫了又劃,劃了又寫,直到再也寫不出東西,對自己的能力倍感失望,甚至開始自我懷疑,無意識地再次亂畫幾筆,扭頭看見佩格·奧利弗教授和她坐在一起。

他和藹地微笑,慢悠悠地對她說:“不要為了寫作而寫作,有時應該只是觀察,什麽也不要做。”

她驚慌失措地站起來對他行禮,“奧利弗教授……”

教授朝他擺擺手,“沒事沒事,坐吧,我就是來和F小姐交流寫作心得。”

“您怎麽知道?”

“你的個人風格明顯受過創造社的影響,即使是描繪日常生活,也都熱衷于在其中探索和尋找自我。”

夢境在這裏中斷,然而露西亞還想抓住什麽,只摸到柔軟絲滑的靠椅。她蜷縮在椅子上昏睡過去,夢境裏是昔日和藹可親,替她保守秘密的老師,眼前卻是冷漠無理的伊格內修斯,他看着她,像在欣賞一頭受傷的動物。

她立即坐好,理理剛剛壓住的盤發以轉移自己的窘迫,“對不起,剛剛等得有些久,我不小心睡着了。”

伊格內修斯饒有興致地敲擊桌面,露出尖牙,“現在已經四點了。老師,你今晚要加班了。”

“……”露西亞的臉色更難看,她越發看不透伊格內修斯,對他的了解正在趨向重歸于零。

她決定先上課,清清嗓子,然而伊格內修斯說:“我現在不想學。”

她盤算着,眼睛一亮,試探道:“那我們不學了,我們去玩好嗎?”

伊格內修斯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麽說,她趁機展開攻勢:“朋友就應該一起玩,如果晚上要加班,索性就一起加三小時好了,免得中斷,你覺得呢?”

伊格內修斯的緊張浮現在語氣裏,“我不會現在出去。”

露西亞只好試試語氣軟下來,避免自己太權威,“可是朋友就是要在一起玩啊……”

伊格內修斯則表示完全沒有商量餘地,“我們就在這裏聊天,或者什麽也不做。”

“至少帶我參觀一下你的莊園?如果你不想,我們也可以找個僻靜的地方……你有秘密基地嗎?”

“那是什麽?”對伊格內修斯來說,這又是個全新名詞。

此時此刻,露西亞覺得自己的思路無比缜密和清晰,甚至後悔現在才想起這回事,“就是可以一直發呆和玩的地方,只有一兩個朋友知道,很小很隐蔽。”

“大的空間倒有。”

“要小且隐蔽的,不要高塔或者小屋。”露西亞說。

伊格內修斯撐着頭思索,就像在腦海裏描繪整座莊園的藍圖。露西亞覺得,他或許想得太多太遠太龐大了,忙把他拉回來,“我記得樓梯下面有間小房子……”

“那房間從沒用過。”

“太好了!”露西亞輕輕扣緊十指。

“你想幹什麽?”

“鑰匙應該在雪萊夫人那吧,我去找她要……或許她不願意給我,唉,又要找個理由了。”

“我直接向她要就可以了。”伊格內修斯玩味地看了露西亞一眼,站起身拉拉鈴铛。

“說得也是。”露西亞琢磨接下來幹什麽,“那麽我們晚上再去。你現在想學嗎?”

“不想。”伊格內修斯果斷拒絕,還不忘嗆她,“你所謂的信仰和追求,翻來覆去不過都在講同一件事而已。真可悲。”

露西亞肯定地說:“你看膩那些東西了,對吧?你覺得他們寫來寫去都是那些東西,要麽是愛要麽是權利。”

伊格內修斯颔首贊同,“原來你知道書的局限性,我還以為你會一直迷信書本。”

露西亞無法再理性下去,轉而義正辭嚴地為自己辯護:“那是因為人性中的某些東西是永恒的,所以某些哲理和故事也是永恒的。我依然會信奉書本帶給我的東西。”

“随意。”他用悲憫的眼神看着露西亞,但悲憫裏蘊藏的是輕蔑,“我會試圖理解你。”

露西亞咬咬嘴,扭開頭說:“那真是太謝謝了,我不需要你理解。”

“好了,你想出去的話,我陪你。”伊格內修斯生硬地岔開話題,做出寬宏大量的上司模樣。

無需他提醒,露西亞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尴尬行徑,于是順着他給的臺階下來,不忘嘴碎幾句,“多謝,再不出去走走,我也要變得狹隘了。”

伊格內修斯不知是打擊她還是說實話,冷冷地說:“你最好不要有太多期待。島上的景色也一成不變,它比書更可恨,用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