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海上鋼琴師
海上鋼琴師
泰勒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受不住島上對他而言猶如苦行僧的日子,結束星期五的劍術課後便匆匆乘船離去。但他去或留都與露西亞無關——她幾乎沒和他相處過。
露西亞整理好新作,把它們折成小紙條放在信封裏,別上侏儒獵鷹掉下的羽毛,又用蠟液封好口裝進裙子的口袋裏。
前一晚,伊格內修斯已經和她約好今天共同乘船去撒羅尼,她不得不中規中矩地一件件穿好絲-襪、襯裙、裙撐、米黃色的混麻紡外裙,在裙擺別上淡綠色的蝴蝶結與絲帶,套上蕾絲外衣,戴好點綴着絹花的寬檐帽才出去。
平心而論,露西亞并不喜歡外出穿這些,她總覺得太過麻煩。若是平常和伊格內修斯見面還好,穿成這樣,還踩着高跟鞋逛街,簡直是要了她的命——好在,鞋跟高不高都無所謂,反正會藏在長裙底下。
她吃完早餐回到大廳時,伊格內修斯已經在等她了。
他同樣正式打扮了一番,好好紮起頭發,襯衫領口也不再随意敞開,系着波洛領帶,領帶上黃金的銜尾蛇扭成八字,它紅寶石的眼睛晶瑩剔透如同石榴粒,正在火光下閃耀。除去那些貴氣的金屬點綴,他的衣服同樣彰顯其高貴的身份,無論是黑色的馬甲,或是塔夫綢的坎肩,再是锃光瓦亮的皮靴,都襯托出他的鋒芒畢露。
他戴上帽子,拿着金邊鑲嵌母貝的手杖走出,筆挺地站在她面前。
露西亞還是更喜歡平時随性的他,盡管同樣盛氣淩人,卻有幾分懶散慵倦,這使得他看上去更好相處。
貨輪自然無法與小少爺的游輪相比,露西亞在踩上甲板的那一刻就知道了。這裏最大的艙室是間宴會廳,裏面擺放一架鋼琴,雖無人使用,也被擦得一塵不染,然而壘得整整齊齊的椅子與被白布遮蓋起來的沙發已經表明,宴會廳早已無人使用了。
“很早以前莊園舉辦宴會的時候,會用到那個房間。”伊格內修斯介紹道。
露西亞點點頭,“這樣的話,懲戒之海的路就沒那麽漫長了。”
伊格內修斯突然問:“你會彈鋼琴嗎?”
露西亞忙搖頭,“當然不會,那是你們的消遣。”
“跳舞呢?”
“也不會。”
“是得找個時間學學。”
“四肢不協調的人怎麽學都沒有辦法吧。”
“我說‘如果我學不來,你不該讓我改變’的時候,你說‘沒有什麽是學不來的’。”
“……”露西亞一時啞口無言。她沒想到随意說出口的鼓勵在此成為陷阱。
伊格內修斯久違地推開那扇雕花玻璃門,讓露西亞進去,露西亞警惕地詢問:“不會現在讓我學吧?”
“當然不會。我是說,去撒羅尼的路太漫長了,要不要消遣一番?”他随意把手杖放在沙發上,走到鋼琴旁,打開鍵蓋。
露西亞挑挑眉,公爵家的小少爺給她彈鋼琴,可是前無古人,随即準備搬下一張凳子,被伊格內修斯制止,“和我坐一起,快點過來。”
露西亞還有些猶豫,伊格內修斯邊把琴剎打開邊提醒她:“進入懲戒海的海域,就沒有機會了。”
此時,船已經開始輕晃,颠簸在海上,伊格內修斯手放在鋼琴上,鋼琴與從他指尖流出的幾個音符同海浪移動。
“快點。”伊格內修斯的凳子也跟着在金燦燦的鑲木地板上緩慢移動。
露西亞臉色蒼白地在波濤洶湧前追上他,大聲問道:“你幹什麽!太危險了。”
伊格內修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拉住她的手,“快坐我邊上。”
露西亞慌慌張張跳到他邊前,害怕地撲到背架上,緊張地說:“你瘋了?會撞到東西的!”
但伊格內修斯不以為然,在鋼琴上試了幾個小節。
或許是小少爺太久沒出門,懲戒之海拿出令人難以承受的熱情迎接他們,恨不得把他們卷進她深廣的懷抱,疾風驟雨把浪尖掀得很高,雷霆于天邊閃爍,轟隆隆地打下,與其說船是在乘風破浪,不如說它是被風和浪掀起又墜落。
而鋼琴随着浪尖旋轉在偌大的宴會廳,在光滑的地板上留下錯亂的軌跡,就像露西亞此時內心激蕩的恐懼與喜悅。
伊格內修斯欣賞她的恐懼,但忍住笑安慰她:“別那麽緊張,又不會死掉。”
骨節分明的手指再次搭上琴鍵,歡快而急促的音符随着海浪波動,奔湧而出,也流動成浪花,與雷霆共舞。
鋼琴像舞者旋轉在大廳,他們與摞在一起的木椅擦肩而過,在差點撞向玻璃門時又被海浪帶到另一邊。一切都在搖晃和躍動,頂上墜下的水晶吊燈時不時映入露西亞眼簾又飛快離去,若即若離。
在露西亞的驚叫中,舞曲漸入高-潮,而海浪就像在琴聲中衰退了,盡管露西亞仍害怕地把自己挂在背架上,但與海共舞似乎并沒有多少可怕,她帽子上的絲帶在胡亂飛舞,裙子上的蝴蝶結也變成蝴蝶。伊格內修斯的坎肩和她的裙子共同飛揚,就像他們在跳舞。
露西亞漸漸緩和過來,接受了與海浪搖擺的事實,趴在背架上放松下來,轉頭看伊格內修斯。
他是一座柔軟的大理石雕像。天邊掠過的雷霆短暫點亮他的面龐,把他分為明暗兩面,但等雷霆逝去,分明的戾氣立即消退,就像急速退去的潮水,他又變回壓抑不住喜悅的少年。
一曲終了,伊格內修斯擡起眼,不知哪裏來的光照耀進他紫羅蘭色的眼睛裏,露西亞沒來得及躲開這熾烈的光,想着他大概是還沒從圓舞曲的情緒裏出來,才會用如此柔和的目光看她。
他詢問道:“再來一首?”
露西亞欣喜地點頭,嘗試和他一樣端正做好,用更好的姿态與海共舞。
“所以說,怎麽有人會不喜歡海嘛!”
她興奮的眼睛裏有星光閃爍,連伊格內修斯也不得不承認,假使有露西亞相伴,他可能要再次愛上這漫長危險的航線。
雷霆短暫的間歇中,華爾茲流動在空間裏,鋼琴也流動在空間裏,琴聲填滿空曠的宴會廳。在無人見證的海洋,沒有鮮花與祝福的舞臺,他們的意識交彙又飄散,重聚成一團星光,飄蕩在廣闊而黑暗的海洋上,順着波浪的滑動或墜落或上升,直到摒棄一切塵埃,在理想國裏滌蕩。
音樂是心靈的語言,總是能讓人遺忘。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時間的流逝,于是旅途的等待與苦難變得無關緊要,與海共舞跳出的最瘋狂的舞步從學習開始就刻進肌肉,不會踩錯一步。意猶未盡,以至于露西亞下船時還邁着輕快的腳步一跳一跳,她的裙擺也像泛着跳躍音符的五線譜,有節奏也有韻律地抖動。
但被伊格內修斯牽着踏上陸地,理想國只能停泊在平靜的港口。港口依舊晴空萬裏,平靜如常,本該被陽光照射到熠熠發光的屋頂成了灰色,而記憶中鋼琴的黑色越發光滑,甚至閃爍着奇異的光輝。
露西亞的眼睛在觸及到陸地時閃爍地回避,它不再熠熠生輝,不再含情脈脈,不再多愁善感,凝固了一下,又回歸現實,本能甩開被伊格內修斯扣住的手。就像剛才的雷暴與飓風是在夢裏,而伊格內修斯把噩夢變成了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