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十八·上)

第22章 (十八·上)

那時天幕微暗, 光線裏混入雲和風的雜色。隔着一整個操場,周旖然遠遠看到秋沅收回手去,快步離開。只留下成敘在原地愣神, 手扶着紅腫的面頰, 眼睛裏滿是不可思議。

許多人在看,在笑, 在議論。幾個男生湊到他身邊去, 是平日裏和他玩得好的朋友, 推推搡搡的, 想攬他肩膀,說幾句玩笑話。

卻被成敘避開,動作很大, 相當激烈的抗拒。

他臉上矛盾複雜, 誰也沒搭理,匆匆走了。

從那天起, 成敘有一年時間沒在學校出現。

而這次衆目睽睽之下發生的一切, 很快從目擊者嘴裏流傳出去,又被無數口舌增添枝節和顏色,成為一個全須全尾的完整故事。

大致是說, 單秋沅不擇手段搭上周恪非以後,馬上抛棄了之前的暧昧對象成敘。而後者心有不甘, 要最後和秋沅親熱一次, 半推半就之間,差點被周恪非發現。秋沅急于對周恪非展示忠貞, 所以就有了操場上的那一幕。

周旖然覺得難以置信, 連不在場的周恪非都能被牽連其中。

她屢次發聲反駁,又被認定只是在維護哥哥, 反倒更加讓人篤信,周恪非和秋沅之間必定存在着一些什麽糟污龌龊。

一直以來周恪非的形象太過耀眼,自然成為所有人視線的中心,又總被委任為同學們的管理者。在普通學生仰望的眼裏,甚至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了。

他們的內心大抵如此,認定光明之下必有陰翳,天之驕子總會跌落神壇。

周旖然并不覺得周恪非會和單秋沅那樣的人有什麽實質性的關系。倒不是說她相信那些隐秘的傳言。

雖然只和單秋沅有過短暫接觸,但周旖然能感覺到她是不一樣的——和流通在校園裏的傳聞與描寫中,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

出于本能的、藝術家式的觸覺,十六歲的周旖然模糊地探知到秋沅靈魂的形狀。

秋沅自有一種敏感冷靜,與人相處時天真未鑿的尖銳,不懂得任何掩飾和僞裝,和周恪非的妥帖周全是截然相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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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恪非會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嗎?可她哥哥追看着秋沅的眼神,好像确實沒有那麽清白。

周旖然小時候很愛黏着周恪非,可他越長大越無趣,最終被塑成了一個刻板印象裏的優等生,世俗意義上完美的假人。

雖說是親兄妹,他們也很久沒有深談交心了。

于是這天回家,周旖然把所見所聞跟周恪非描述一遍,又捺不住好奇心,問:“哥,你是不是,喜歡單秋沅啊?”

周恪非正坐在琴凳上,聽到這話,手指停了。微微垂下臉孔,神色澀然難明。

那個晚上恰巧周芸有事要忙,周旖然得空和他聊了許多。血濃于水的兄妹,幾年隔閡如此迅速地消隐了,重新變得親密起來。

周恪非沒有提自己,只是講述秋沅。他說起第一次對她産生印象,是初中時看到她在作文裏寫:對我而言,生活是一扇扇關上的門。

“我喜不喜歡她呢……我不知道。旖然。”後來周恪非輕聲說,并沒能回答她最初的問題,但眼睛裏有異樣的光彩,“但我總是看她……還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是……像是我想要為她打開所有的門。”

第二天,周旖然和紋身店的朋友聯系好,再去秋沅班裏找她。

又見到秋沅,周旖然的眼光已經變了角度,把她當作“自己人”來看了——周恪非喜歡她。身為旁觀者,周旖然看得那樣清楚,只是他自己還沒承認罷了。

回去的路上,周旖然遇見一張嬌嫩圓潤的笑臉。後來向旁人打聽,得知這女孩名叫黃語馨。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周旖然總是不自覺看着黃語馨。

她明白了周恪非說的那種感覺。

那時只是走廊上匆匆一瞥,誰也沒有意識到龐大的,惶惶不可知的命運奔襲而來,即将撞沉許多人的人生。

這回在同學會上又見黃語馨,周旖然也并無特別感覺。

其實走過這麽漫長的年歲,學生時代那一場慘痛的心動,早已經褪淡到了無痕跡。唯獨記得黃語馨心思純淨,怎麽會和趙澎宇這種人走到一起。

年年倒很是吃醋,等聚會散場,張牙舞爪說:“我跟那個黃語馨很像!你同學都看出來了,他們看我的表情都不對。你是不是拿我當替身了呀?”

周旖然只是笑笑,去拉她的手:“說什麽傻話。”

她開着跑車駛入泯泯夜色,恰巧路過附近那家酒店。

秋沅正在等候電梯。

方才離開成敘訂的套房時,她的手都在不易察覺地打抖。

這些年成敘陪在她身邊,幾乎是予取予求的,有時候撒嬌耍賴,也小心翼翼收斂着,以至于總顯得過分卑微。

早先不明白緣由,還以為是他在為年少時的傷害做補償。現在想來,或許是心頭壓着十年的欺瞞,因此感到愧怍和歉疚。

心情幹燥,微熱,細小的不安焦在神經裏。但秋沅并不擅長表露,也從不會發洩到外面,怎樣嚴重的痛苦與失落,也都掩埋在心裏慢慢消化。

直到察覺到眼角有些洇濕,她才意識到自己到底是有些難以平複的。她感到屈辱,感到創痛,血管裏在跳,喉嚨堵得厲害。

然而用指尖抹掉一切痕跡,似乎能把心情也熨平。

狀似恢複尋常。

後來秋沅忙回自己的生活,終于把成敘完完整整剔除幹淨。

好在周恪非一直都在。

周恪非其實是個非常敏感的人,能體察到許多微末的細節。近些日子,秋沅情緒持續低落,卻并不想傾訴什麽出來。

他看在眼裏,于是也沒去開口問她,只是安靜地給予陪伴,仿佛無限縱容。

秋沅知道,十年前他雖然遺棄了她,卻并沒有全然忘記。一直暗地裏關注着,惦念着,用他的方式默默補償。

這麽多年過去,彈指一揮,都不再是少年模樣。可是他給她的感覺,好像從來沒有變過。

秋沅想起高中時代,和成敘那一場暴烈的沖突。然後他消失了,而她回到獨來獨往的生活。

流言在學校鋪天蓋地,家裏也讓人不得安歇。她母親的精神狀态每況愈下,單德正又不願意花錢送去醫院治療。秋沅逐漸心力交瘁,稚嫩的肩膀有些扛不住了,有時放學走過河邊,總是會在長凳上枯坐很久很久,呆看着河水晦暗地流淌在夜色中。

只為了晚一點回到那個家。

下個學期,周恪非加入了她。他家裏也是如此,妹妹與母親的關系劍拔弩張,他透不過氣,于是半夜悄悄逃出家門。

于是在河邊長凳上,他們頻繁見面,徹夜地交換心事,坐得也越挨越近。

男孩和女孩,兩只手無意間碰到一起,慌張地一觸即離,卻都記住了各自的體溫。

有一天秋沅終于得知,原來他從前一直溫柔地注視着她。每一次的幫助和解圍,都不是出于巧合。

而她呢。

秋沅心尖融融起熱,覺得周恪非是好的,善意又安全的,也是令她心動的。那種感受來得那樣的快,不給她任何準備時間。

再看向周恪非的時候,胸膛裏充脹着隐秘的酸澀,如此強烈的知覺,幾乎要化為疼痛。

多年之後,對他的感覺依然如故。

這天周恪非又來店裏等,然後陪她回家。燈關上,人擁合在一起。如此自然而然,身體的弧線相楔,近乎于密不可分。

她一邊與他深深地接吻,一邊将手伸到床頭櫃的抽屜裏,摸找了一圈,沒找到。

周恪非循着她的視線看去,望見空空如也的抽屜,也明白過來。

“沒有了?”得到确認後,他啞然失笑,無奈地嘆口氣,轉而又去抱她,“那麽我們就睡覺。秋秋,我抱着你,什麽都不做。”

“不要。”秋沅感覺渴,只是搖頭,扶着他下颌冷冽的棱角,親在喉節細滑的皮膚上,呢喃地問,“不想要我嗎,周恪非?”

周恪非困在她的眼神和撫觸裏,瞳孔劇烈地收縮,根本沒辦法拒絕:“怎麽會不想。一想到你,我就做不了別的……”

但還是要換種方式。

他的唇舌向下綿延,在皮膚表面吻出濕潤旖旎的花。

在最滿足的時刻,秋沅低着頭,輕咬嘴唇,喘息着伸出手去,撫摸他的眉額。

而他仰起臉來,是虔誠渴望的姿态,從下方迎接她的目光。薄嘴唇淡淡的濡濕,形狀美好。

秋沅的手往上去了,不自覺的細膩輕柔,揉揉他濃密絨軟的發頂。

她說:“明天我去看媽媽。”

“好。”

周恪非以為是不能約會的意思,眼色迅速黯淡下去,但是依然點頭說好。

秋沅于是微微地笑了,她問:“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公墓在一片荒郊,近年來疏于打理,荒草蔓生,氣息涼郁,散發出病恹恹的瘟香。

秋沅走在前面。他總是腳步放緩,跟在她身後的。

找到蘭華的墓碑,秋沅照例擦去上面的灰塵,小聲說:“媽媽,這是周恪非。”

當年蘭華走失在沅江邊,被單德正撿回家。對單德正而言,她是從天而降的驚喜,面容姣好,身段窈窕,并且癡傻的任憑擺布。

她的家人在秋沅七歲時尋來,觸眼是五官與蘭華酷肖的小女孩,和單德正平實的、憨直的一張臉。蘭華一家人的怒氣沖沖迅速轉為喜極而泣,更是趕忙拿出身份證明,催促着單德正辦好正規手續,放心地将她們母女永遠留在了這裏。

無論是秋沅還是單德正,都沒有真正擁有過蘭華。她從未對世界有過任何感知與回應,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像一件沒有神志和靈魂的瓷器整個地破碎了。

回過頭,周恪非專注地凝視着墓碑,微微出神的模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隔天還要去蔣阿姨家探望,秋沅索性睡在周恪非的公寓。蘇與南見怪不怪了,聳聳肩主動說去找津西借宿。

結果沒多久,秋沅接到蘇與南的電話,要她下樓一趟,說有事要談。

雖然蘇與南自稱是周恪非最好的朋友,秋沅也與他打過不少照面,交集并不算淺。但這個要求還是讓她有些意外。

猶豫了一下,披衣下樓。蘇與南正等在一輛出租車裏,見她出來,指了指旁邊說:“不是我找你,先走了啊,你們慢聊。”

他所指的方向,赫然站着周芸,少見的沒有打理衣容,蒼老疲憊從衣服的褶痕裏透出來。

蘇與南并不清楚其中龃龉,甚至面帶促狹,關上車門離開了。

“單小姐。”

還沒等周芸向前一步,秋沅已經拿出手機,就要報警。

屏幕被周芸按住。她的手指幹皺,如同枯枝。

聲音也是嘶啞的,像徹夜痛號之後的母狼:“我沒有惡意,我們好好談一談。”

五分鐘後,她們面對面,坐在公寓附近的咖啡店。

秋沅一徑沉默,連眼神交流都欠缺。

周芸沒有開口,先推來一張照片。是幾年前的法文報紙,版面不起眼的一角。文字她看不懂,配圖是一只傷痕累累的手。

“認得出來嗎?這是恪非的手。”周芸的聲帶好似斷着細小的紋裂,她每說一句話,就要停下來歇口氣,“他再也不能彈鋼琴了。因為你。”

聽到這裏,秋沅的肩膀擡了一擡,脊梁抻直,身子坐得筆挺。

她一字一句說:“周阿姨,你記恨我十八歲帶走你的兒子,所以從我身上奪走一條腿,還要我為他後來的人生負責……”

截停秋沅聲音的是另一張照片。

她母親蘭華墓前,擺放着新花的畫面。

“……你什麽意思?”

“不好意思,單小姐,但是我托人調查了你。你母親病逝的時候,你的積蓄已經全用來開店,拿不出一分錢。然後這家墓園聯系你,說有什麽免費的慈善名額,是不是?”

秋沅看着她,沒有否認,等候下文。

周芸眼球通紅,幾乎滲血。

“周恪非的手毀了,是因為要保護錢包裏的錢。他遭劫的時候正要去銀行彙款,彙款給那家墓園。”

她越說越快,越說越急,到最後句尾撐不住重量,幾次鏽住,“六萬塊,一塊墓地,換算過去,不過七千歐元。我的孩子的手毀了……他再也不能彈鋼琴,就為了七千歐元!”

咖啡店的燈影在撲朔搖晃,秋沅的眼神和心神也跟着顫抖。

好半天,找回自己的聲音,她的語言一時之間失去所有內容,慢慢開口,又連不成準确的句子:“……我以為。”

“你以為那是你的好運氣?”周芸的表情凍着,只有嘴角痙攣似的翹動,窗外飄來冷風,吹破了她陰沉諷刺的笑,“你的好運氣是周恪非。只有周恪非。”

她的視線狠狠把秋沅銜住:

“你想要我道歉,或者賠償,怎麽樣都好,對不起,對不起……我做過很多錯事,但是單小姐,請你離開他。

“他是這世上最純善最幹淨的孩子,我知道我也不配擁有他,但是為了你,他變成什麽樣子?他變成什麽樣子!”

說到最後,周芸終于撕毀所有僞裝的禮節和體面,不顧路人和店員頻頻張望,撐着桌沿,聲嘶力竭。

離開他……離開他。

這些年來,他吃了許多苦,做了很多事。瞞得密不透風,從沒想過讓她知道。

到了她面前,只一徑安靜溫和,包容她的一切怨恨和所求,像是一尊質地柔軟的塑像。

怎麽能離開他。

“十年了,周阿姨,他沒有放棄過我。”

秋沅終于與她對視,目光堅決,不偏不倚,伸進她的眼睛,“我不會離開他。這不是他的願望。”

語罷,她起身,離開。

沒再去留意周芸的表情。

慢慢走回他的公寓,敲響那扇門。

周恪非很快出現,似乎一直在等待。

廊燈溫黃,撲落在他唇角因她而起的微笑上。是他,是他。

秋沅所熟悉的那個少年,仍然還在這個微笑裏面。

秋沅聽見他開口,好聲好氣的,細致而耐心地問:

“怎麽了,秋秋?怎麽這樣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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