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四海噤聲

四海噤聲

雲初畫抱着琴從青石上起身,走到元淺月面前來。

凝霜蓮移植在了蓮湖中,觸目所及的所有植物都會被她同化為冰霜雪蓮,吐納天地靈光,散着點點柔光,綻放不息。

她跟樊意遠一起朝元淺月行了行禮,同她客氣地告了辭,先行離開。

玉臨淵站在望不見盡頭的雪蓮之中,旁邊元淺月輕舒了一口氣,還未來得及開口,玉臨淵倏忽轉過頭來,朝她說道:“師尊,凝霜蓮真的很好看。”

随着她的動作,有細碎鈴铛輕響,悅耳而細微。

烏發雪膚的秀麗少女,十六七的年紀,置身于無盡迤逦雪蓮中,淺藍色衣裙泛着氤氲霧氣所映照的瑩瑩光澤。

玉臨淵脖子上的玉白項圈襯得膚色幾近透明,手上白玉手镯在袖間若隐若現,幾縷黑發從她的腮邊飄過,嫣紅的唇瓣上有着柔軟的光澤,人花相映,美不勝收。

元淺月對賞花弄月之事沒什麽想法,她并不是什麽風雅之人。但看見自家徒弟動容,做師尊的頓感欣慰,柔聲道:“只要你喜歡,天天都可以來看。”

浮在天空中的九嶺主峰,這偌大天城中,空中奇獸展翅而飛,馬車踏雲而行。

宮殿連綿,浮嶼點綴其間。

在這無數浮雲虹橋所環繞的主峰裏,飛瀑宛若銀色織帶,從大殿四周落下,綿延成溪。

虹橋上,一輛四匹飛魇馬車拉動的巨大馬車,穩穩地從天邊落下。每匹飛魇都渾身雪白,鬃毛光滑,四蹄生火,巨象一般壯實的馬身上披着華麗繁複的銀色軟背甲,後面拖着的馬車更是華麗異常,四角系着純金的鈴铛,叮鈴作響。

車輪重重地落在虹橋上時,發出輕微的喀嚓聲。

青長時今天又換了一身新行頭,穿得一身月白色華服,搖着扇子招搖而過,背後雲初畫抱着七弦琴跟在後面,離了不遠不近的距離。

仙尊的五感都極為敏銳,聽見那一聲細微的喀嚓聲,青長時頓住腳,展開扇子擋住自己的臉,朝後面的雲初畫低聲調侃:“通天鑒這來的誰啊,真是好大的排場,把飛魇馬車停在這兒,真不怕把虹橋壓塌了。”

虛寒谷的掌門是出了名的不正經愛找事,雲初畫作為弟子,眼觀鼻鼻觀心,當沒聽到。

飛魇馬車上,一只纖瘦的手伸手撩開簾子,聽到這話時,手滞了一滞。

一個穿着華貴衣裳的男子下了馬車,他生得極為清瘦,有極佳的樣貌,寬大的绀青色衣袍披在身上徒留空蕩,舉動之間道不盡的仙風道骨。

他側目朝青長時看過來,眉宇間帶着一絲顯而易見的褶皺,将這張出塵缥缈的臉總籠罩在恹色之中。

身後又跟着下了一個年輕俊朗的道袍弟子,劍眉入鬓,風流倜傥,态度十分恭敬。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青長時眼前一亮,當即三步并作兩步地走過去,笑吟吟地說道:“原來是通天鑒的穆長老啊,我就說誰這麽大派頭呢!”

穆成明是通天鑒的三長老之首,歷來備受尊崇,道法深不可測,在整個通天鑒德高望重,說一不二。

作為靈修他已經六百多歲,放眼整個靈界都挑不出幾人來,當然值得起這樣的隆重行頭。

修仙人士駐顏有術,穆成明雖是一把年紀,卻還保持着二十七八的樣貌。

穆成明歷來自持甚高,尊禮守法,不茍言笑,如今剛落地就被青長時的話刺得心頭微微一梗,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這是九嶺的地盤,青長時也是一峰掌峰,他不得不收斂幾分。

青長時還在這裏同他虛情假意客套,臉上笑得越發驚喜熱情,真叫人看了難受。

穆長明矜持而冷淡地點了點下巴,權當打過招呼,轉頭便往濟生宮走去。

幾個前來恭候的弟子已經在前頭等着了。

青長時搖着扇子,面帶微笑地目送他遠去,等到他的身影跟着幾個九嶺弟子消失在宮殿中,這才褪了笑容,面露嫌棄地啧了一聲,說道:“這老古董,越發好面子了。”

四架并驅的飛魇馬車像一座小山落在虹橋上,将那一截堵了個水洩不通,青長時撇了一眼,嘴裏忍不住啐了一聲,朝雲初畫沒好氣地說道:“這糟老頭子記仇得很,每次來都故意停在朝霞山上的虹橋上。這都幾十年不見了,這老頑固一來又停這兒,還想給月師妹來一個下馬威。”

雲初畫掀了掀嘴皮子,想說什麽,但還是忍住了。

青長時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廢話滔滔不絕,盡管雲初畫并沒有聽他說話的意思,但他自顧自又開始搖着扇子開始搬弄是非:“都快百年的事情了,還是這麽記仇——這老東西。”

放眼整個靈界,靈修一脈唯通天鑒馬首是瞻。即便九嶺的仙尊見了也得給通天鑒三分薄面,客客氣氣同他們寒暄。

何況今天來得是通天鑒的長老之首。

能面不改色地把穆成明罵成老東西,老古董的,也只有青長時這天不怕地不怕的花孔雀了。

雲初畫聽着他大放厥詞,只覺眼角抽搐。跟在青長時身邊的時候,她時常有種保不住秘密會被滅口的錯覺。

青長時廢話了一通,瞧見元淺月從虹橋上走了過來。

她看了一眼面前如小山一樣堵在路中間的飛魇馬車,皺了皺眉頭,顯然已經認出這是通天鑒的作派。

元淺月心念一動,那飛魇馬車如同被看不見的手輕擡了起來,徐徐浮上天空,在離虹橋兩丈的上方停住了。

眼看着她從飛魇馬車下方走過虹橋,青長時也大搖大擺地過來了。元淺月輕舒了一口氣,身後飛魇馬車輕輕地落下地面,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青長時朝她擠眉弄眼:“知道今天來的是誰嗎?”

這麽大的排場,倒是罕見。元淺月瞥了他一眼,問道:“通天鑒的穆長老?”

會把飛魇馬車停在朝霞山虹橋上的,只有同她們寒淵派有諸多過節的穆長老。

青長時用扇子一拍手心,發出清脆的啪的一聲,一臉如沐春風的笑意:“猜得好哇,就是那個老不死的。”

背後雲初畫差點手一滑,摔了自己懷裏的七弦琴。

元淺月也忍不住睨他一眼,語氣嚴肅道:“慎言。”

好歹是有弟子看着呢,傳出去該成何體統。

青長時一臉天不怕地不怕,他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身後沉默猶如牽線木偶一樣麻木的雲初畫,朝元淺月大大方方地說道:“放心,我随身的弟子別的不行,裝聾作啞最有一套。”

元淺月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在她閉關之前,青長時也剛繼位虛寒谷的掌門,那時他已經非常不正經,沒想到如今還能更不正經。

在元淺月的身上,歲月凝練出沉穩的氣質,使她喜怒不驚,千帆閱盡,淡看人生。但對青長時來說,這百年的時光卻是教他越發灑脫不羁,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樂子人。

青長時搖着扇子,同她一起去往濟生宮。他美滋滋地說道:“沒想到通天鑒來的這人竟會是這老貨,月師妹,等會兒他少不了要找你麻煩,要不要你先吞一粒清心丸,準備準備?”

他從懷裏一掏,還真從歸墟裏摸出了一個小小的白淨瓶子,一看就是早有準備。

青長時把瓷瓶拿在手上,剛想擰開上面的木塞,看了一眼又收了回去:“诶摸錯了,這是清涼丸。”

清涼丸是靈藥峰産出的靈藥,服下之後可以使人看起來精神振奮,每當青長時在濟生宮聽白宏講話前,都會提前吃一兩顆提提神,免得被人發現自己又在神游天外。

元淺月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心裏情不自禁為日理萬機,管理整個九嶺的白宏感到了一分同情。

青長時絲毫沒有偷奸耍滑的愧疚,反而從歸墟裏又摸出兩個一模一樣的白淨瓷瓶,眉開眼笑:“清心丸和大力丸,一樣來一顆,等下打起來也方便。”

元淺月沒好氣道:“我是來議事的,不是來動手的。”

她自持一門掌峰,好歹也代表着九嶺的顏面,怎麽可能跟通天鑒的長老動手,撕破臉皮。

再說,如果真的動起手來,那濟生宮還不得被她們拆了?

要打也得去通天鑒的地方打,在這裏出手毀壞了九嶺的行宮,不得九嶺自己出錢修葺?

青長時戀戀不舍地收起了幾個瓷瓶,有些失望地說道:“唉,我都好久沒與通天鑒的靈修動過手了。”

這個好久,已是百年。

在元淺月剛拜入山門後,青長時是最快與她熟稔起來的旁宗弟子。

那時候蒼淩霄尚在,整個九嶺以他為尊。

距離她父親元朝夕獻祭全家成魔,謝秉城叛出師門堕魔不過半年有餘,在桐家委婉地發出逐客令之前,元淺月已經背起了行囊,先行告辭,孤身一人奔赴九嶺。

她的父親元朝夕在印象裏是個十分俊美随和的散修,母親昭成慈出身一個不大不小的入世宗,是宗主獨女,未成親前在當地也是有名的美人,才德兼備,溫柔動人。

昭成慈在上元花燈節,于一城燈火中,對路過此地的元朝夕一見鐘情。而後元朝夕同昭成慈成親,接管昭家,成為了宗門之主。

他們琴瑟和鳴,歲月靜好,是遠近有名的恩愛夫妻,甚至連當地的都城裏都有将這一段伉俪情深寫作話本講書的酒家。

自從元淺月出生之後,知道她根骨奇佳,兩人對唯一的獨女更是悉心教導,關懷備至。

那時元朝夕已經掌管昭家的宗門,對這個生來靈根資質奇佳的女兒寄予厚望。他盡心盡力地教導自己的女兒要潛心修道,對得起天賜靈資,成為匡扶正義的仙修,保佑蒼生,斬妖除魔。

為了讓自己的女兒能多在家中陪伴父母一段時間,在拿到九嶺的弟子入門玉佩後,昭成慈特意告知了九嶺,準備讓元淺月下一屆再去入門。

而這其樂融融,阖家美滿的一切在她十五歲那年戛然而止。

據說元朝夕一夜間性情大變,獻祭了整個昭家宗門,連同昭成慈一起殺死制成血陣,以三百六十七條人命為代價,自堕成魔。

據說這三百六十七個人都是活生生被撕碎成肉糜,場面之慘烈,吓瘋了第一個發現宗門異狀後,所以好奇走進府中的百姓。

連得知了消息後前去查勘的仙門弟子,即便他們一貫見慣了屍山血海,都忍不住當場嘔吐。

而當時恰好在外的元淺月是唯一活下來的遺孤。

元朝夕自此之後消失無蹤,再未出現。

此事震驚了整個靈界,元淺月當時正在桐家小住。消息傳來的時候她想回去看看,卻被滿臉同情和憐憫的桐夫人攔住了。

桐夫人是昭成慈的閨中密友,兩人關系甚好。元淺月一夜之間家破人亡,桐夫人力排衆議,在其餘桐家人的擔憂中主動收養她做了養女,沒有讓她回去親眼見到自己母親和宗親的殘肢斷臂,連喪事也是由桐夫人一手替她操辦。

元淺月一直覺得這不過是一場夢,如此的不真切。

桐夫人攔着她,不願她年紀尚幼就見到這等人間慘境,經歷孤苦無依寄人籬下的生活。

直到謝秉城前來退婚,元淺月才慢慢發覺,原來她真是一夜之間失去了父母宗親,她的父親獻祭了她的母親和宗親。所有溫暖的燈火瑣事,過往的承歡膝下猶如雲煙,早已消散逝去。

在謝秉城堕魔的消息傳來之後,桐家越發焦躁。盡管作為主母的桐夫人殚精竭慮壓下流言蜚語,一再暗地裏向元淺月保證,會盡心盡力撫養她,讓她留在府中過安定的生活。

但元淺月還是背上了行囊,悄悄離開了桐家。

她回到昭家宗門的舊址,不到一年,那昔日裏飛檐華美的亭臺樓軒只剩下了殘垣斷壁,她沿着記憶找到自己的家,只看到一片大火燒過的漆黑荒蕪。

元朝夕殺死了她的母親和宗門的所有人,獻祭成魔。而以此邪法血陣被獻祭的人,連魂魄都不會有。

她連靈位都沒看到,只得跪在殘垣斷壁中,朝這片漆黑荒蕪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如同置身夢中,如此荒誕怪異。

在離開桐家後,元淺月無處可去,她背着行囊,拿着以前的入門玉佩孤注一擲地上了九嶺。知道她的來歷,仙門中的世家弟子們皆對她避之不及,投向她的目光裏不乏非議和揣測。

只是蒼淩霄乃是仙門魁首,貴為劍尊,他要了這個身負異議的弟子,那便是一錘定音,容不得任何人拒絕。

原本望向她的目光全都從猜忌懷疑變成了嫉妒和豔羨。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被蒼淩霄點中,收為徒弟。

更沒想到她會在朝霞山過上如此幸福安定的生活。

蒼淩霄對她視如己出,溫柔親切,仙人之姿的師尊時常會親自指點她劍技,關心她的起居飲食。

作為劍尊,蒼淩霄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性情寡淡,慈悲為懷。他知道元淺月入山門學劍道的初衷是為了報仇雪恨,執劍就是為了殺人,也并沒有什麽因此不适的感覺。

他語重心長,關切溫和地同她說:“淺月,世間因果機緣,事在人為,錯不在你。你是根骨奇佳的好苗子,心中有慈悲,能擔得了蒼生。我授你劍道,也希望你這一生自在逍遙,旁的事情,只要你覺得無悔,那你做什麽都好。”

“凡事只求問心無愧,你只需擡頭挺胸活下去,在世間無論招惹了怎樣的是非,只要你恪守本心,你永遠都是我的徒弟。”

“只要你在這朝霞山上,師尊以九霄劍起誓,定會護你平安無憂。”

在靈界尚有流言蜚語的時候,蒼淩霄知道了她的來歷,也知道她身邊親近之人會入魔的傳聞。

在四大宗門齊聚的時候,通天鑒略微提了一句此事,蒼淩霄高坐頭把交椅,谪仙般清冷的臉上毫無動容,只是輕輕地一擱茶杯,朝整個靈界齊聚一堂的顯赫人物們,風輕雲淡地說道:“我門下的弟子,不由他人妄議。”

茶杯擱在桌上,近乎細微的喀嚓一聲,卻猶如驚雷滾過天穹,自此四海噤聲,流言銷匿。

她在蒼淩霄身邊修行的六十四年裏,靈界再無任何有關元淺月的閑言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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