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枉死地獄

枉死地獄

封閉場地內仍舊陰風陣陣,空氣裏的寒意一分緊似一分。

石牆拔地而起,阻隔了沈滄瀾與祁陵的來時路,他們目前完全被困在了無盡鐵樹的包圍圈裏,只能前行,不能後退。

眼看着那些被細長利刃吊起的新鮮屍體,身下淅淅瀝瀝流淌着血雨,正齊刷刷轉頭看向這邊,它們睜着空洞的眼睛與嘴巴,像是要訴說些什麽,然而發出的卻只是凄厲刺耳的嚎哭聲。

沈滄瀾站在那,面無表情和這些屍體對視,她琢磨了半晌,不冷不淡轉頭瞥了祁陵一眼。

“你以前跟我執行過幾次任務,我記得你在速度上挺有天賦的,是吧?”

祁陵沒有否認:“還可以。”

“比起我和程雪烈呢?”

他倒是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略微怔了一怔,但答案仍是篤定的。

“比你差一點,比他強一點。”

沈滄瀾輕挑眉梢:“我的意思是,就算你實力巅峰時速度比我倆都快,現在都半殘狀态了,要怎麽通過這條路?”

這些交織錯節的鐵樹,形成了天羅地網的陣法,要正常走過去都難免被剮傷,更何況按照常理,它們絕不可能一成不變。

要順利通過,就必須速度和反應夠快才行。

“你不用考慮我,也不用回頭。”祁陵說,“我一定能跟上。”

她很滿意他的回答:“好,那走吧。”

幾乎在說完這句話的瞬間,她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原地,下一秒就出現在了那些鐵樹盤亘的枝條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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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有活人入陣,看似靜止的畫面,剎那間便猶如群魔亂舞,開始重現地獄圖景。

懸吊的屍體迅速蠕動起來,它們五官俱裂,手與腳卻在不斷抻長,如同變異後怪物的觸須,從四面八方圍堵玩家的去路,并試圖束縛住玩家的腳步。

此起彼伏的哀嚎聲愈發尖利,大片大片的污血從它們面中蔓延開去,直至将全身都浸得再無一處完整皮肉。

這情景,令人惡心又毛骨悚然。

數以千百計的利刃,堪比實施刑罰的屠刀,随着鐵樹枝條的彎曲,毫無章法向下砍落。

在這天羅地網般的夾擊裏,只有那麽一點點的空隙可供玩家暫時躲避,而這喘息的機會稍縱即逝,很快就又被新一輪的夾擊所填滿。

要每一次都準确找到安全的落點,并掙紮開那些屍體觸須的桎梏繼續前行,期間還要保證自己可以活命,談何容易。

事實上,系統在這局游戲的幾百間密室裏,特地設置這十八間地獄密室,為的就是篩選掉運氣糟糕的玩家,畢竟規則限制了通關率。

這條路是必死之路。

可即使是必死之路,也同樣有人不信邪,能闖出個極道生天。

沈滄瀾的柔韌性多年如一日的優秀,身體各部位幾乎随意彎折,多刁鑽的角度都躲得過,兩側屍體根本不可能束縛得了她。

她閃身穿越縫隙,反手拔出了就近的一柄利刃,那柄利刃原本是和樹枝連在一起的,居然被她連根撅斷。

她持刀旋風式橫削,所有意圖靠近的屍體均被肢解了個七零八落,緊接着又是淩厲一刀向前直劈,竟硬生生從前方密集的鐵樹枝條間,破開了一道缺口。

她在鋼鐵叢林裏步步為營,猶如一臺行走的絞肉機,寒光凜冽間,凡是所觸及到的屍體被她統統攪碎,幻化成滿目血潮。

形如骷髅的面孔,漸次在她眼前閃現,它們張開血盆大口作勢吞噬,下一刻卻被她用刀從嘴裏捅.進去,再從後腦穿出,穿成了一串血葫蘆。

她左手驀然發力,把一具纏住自己手臂的屍體直接從樹上扯下來,摔在地面一腳踩碎了腦袋。

頭顱從靴底爆開時粘膩的觸感,同樣也帶來了久違的刺激快感。

嗯,這才是極樂世界,比起常年苦寒的荒山牢獄,可要快活太多了。

她喜歡。

身後的金屬交擊聲持續未停,沈滄瀾耳力極好,聽得出祁陵一直跟得很緊,并且在用同樣的方法清除障礙。

……直到風聲有異,她在四面嘈雜的混響裏,隐約辨認出了不同尋常的動靜。

他的刀似乎掉了。

千鈞一發之際,她頭也不回果斷向後伸出手去,趕在利刃割斷祁陵喉嚨之前,揪着領子将他扯回了自己身邊。

而那柄自樹頂砍落的利刃,正劃過她的手背,拖出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她相當于替他擋下了致命一擊。

無數迎風輕晃的人皮燈籠裏,點燃的白蠟突然熄滅,場景內瞬間陷入黑暗。

不僅如此,那些懸吊的屍體也停止了嚎哭。

兩人向前一步,只覺腳下像是踩進了棉花堆,毫無征兆失去了着力點。

沈滄瀾摸到了一扇冰冷門板,她随手一推,登時帶着祁陵一起跌進了未知的房間。

* * * * * *

穿過鐵樹地獄的那條路,黑色門板的另一邊,依舊是放置着透明骰盅的房間。

只不過桌面上多了一個小型醫藥箱,用來給幸存的玩家們暫時處理傷口。

沈滄瀾此刻正盤腿坐在地上,慢條斯理給自己受傷的左手纏紗布,大約是覺得氣氛太沉默了,她側過頭去,冷眼瞥向靠在牆邊的祁陵。

“總是這麽不言不語,會讓我感覺你離死不遠了。”

祁陵将目光從她手上滲血的紗布移開,他頓了頓,眼簾低垂:“抱歉。”

“我逼你道歉了?”

“是我應該道歉。”

沈滄瀾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也知道他大概是在自責,盡管這些在她看來都是些無用累贅的情緒。

她說:“你一只腳都快踏進閻王殿了,剛才還能靠自己闖過來,已經可以了。”

能做到這程度,就算是她也不至于苛責,她唯一不解的是他堅持追随自己的執念未免太強烈,好像比X針劑的藥效都強烈。

她當年在時空管理局,到底給這男人留下了什麽印象?

但這話她沒法問,因為問了估計他也不會說。

“算了。”她自語了一句,不耐煩示意,“過來,把紗布換一下。”

祁陵一愣:“我自己能換。”

“我讓你過來,你就過來。”

這語氣,很明顯如果他再敢拒絕,她就會把那卷紗布纏在脖子上直接勒死他。

所以祁陵妥協了,他默不作聲挪了幾步,坐到了她旁邊。

沈滄瀾低頭擰着醫用雙氧水的瓶子,懶洋洋問道:“是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

“……”

“別不好意思,又不是第一次。”

反正在玩家根據地的時候,她拖他上床,把該看的也都看過了。

祁陵沒說話,他垂眸,開始将衛衣的衣擺向上撩。

最後沈滄瀾嫌他動作太慢,索性幫了他一把,她單手拽着衛衣褪到他頭頂,很随意地扔到一邊,随即幹脆利落撕扯掉了他傷口處的舊紗布。

剛凝固不久的血痂,中途不知裂開了幾次,衣料黏連着沾血的皮肉,疼得祁陵猛地深吸一口氣。

他身體前傾半分,而後就被沈滄瀾抵着額頭推回了原地。

“坐好了,忍着點。”

在她字典裏,可沒有憐香惜玉這個詞。

祁陵的身上除了新傷,其實還有許多舊傷的痕跡,能看得出時間較久,想來這些年為了爬上審判總長的位置,也是拿命在拼。

沈滄瀾替他重新纏上紗布時,指尖很自然下移,順手在他勁瘦的腰間捏了一把,然後看他瞬間茫然失措的眼神,滿意挑眉。

“耳朵怎麽紅了?都當上審判長了,連這點心理素質都沒有。”

距離這樣近,她調笑時,溫熱呼吸甚至能貼着他的耳根拂過。

祁陵本就狀态不佳,維持不了那麽好的定力,微微顫抖的手指緊握成拳,他咬着牙關撐地後退半米,撿起了自己的衣服。

“多謝沈執行長。”

沈滄瀾瞥他一眼:“我很讨厭這個稱呼,再繼續叫下去,我可能會割掉你的舌頭。”

“……”

她想了想,不自覺又恢複了幾分惡作劇似的微笑:“當然,如果你不習慣直呼我的姓名,也可以叫姐姐。”

* * * * * *

那聲姐姐肯定是聽不到的,祁陵也不可能叫得出口。

但沈滄瀾有了點新發現,這看似如同冰川枯木一樣無趣的男人,骨子裏似乎還挺純情。

時空管理局烏煙瘴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常年跟那群壞種們一起共事,居然沒被同化,也是個奇跡。

地圖上顯示開啓的房間越來越多,不過地獄房間的數量并沒有增加,且在此期間又淘汰了三名玩家。

在經過了一間普通任務房,以及一間放了新鮮炸雞和漢堡的空房間後,沈滄瀾把獲得的那張獎勵卡用了。

她叼着半塊炸雞,眯眼看向腕表界面,見界面已經顯示出了自己當前所在的位置,并以此為圓心,标志出了四面房間的顏色。

兩綠一金一紅。

這說明是兩間普通任務房,一間獎勵房和一間地獄任務房。

按常理而言,用一張獎勵卡換來了絕對安全的選項,還能開啓新的獎勵房,這簡直是天大的運氣。

換作任何一位正常玩家,這時都不該猶豫。

可沈滄瀾不是,因為她不正常。

她象征性詢問了一下祁陵的意見:“你覺得是進獎勵房好,還是進地獄房好?”

祁陵不假思索回答:“地獄房。”

“為什麽?”

“因為地獄房才是你使用獎勵卡的意義。”

他心裏很清楚,只有地獄房才會讓她産生興趣。

她有興趣的事,他必然要奉陪到底。

沈滄瀾笑了起來:“你還真是不怕死。”

“沒什麽可怕的。”

說完,祁陵平靜側過身去,推開了那扇通往地獄任務房的沉重鐵門。

他略一颔首,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就像當初很多次被執行院借調,配合她出任務時一樣。

年歲漫長,卻總會歸于原點。

……

十八間地獄房,目前只開啓了兩間,還都是沈滄瀾親自開啓的。

或許,這也是門玄學。

當視線逐漸适應了短暫的黑暗,耳畔隐約傳來輕微的叮當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餘音不絕。

沈滄瀾睜開眼睛,見自己正身處大片濃霧裏,而絲絲縷縷溢出霧氣的光亮,能勉強讓她看清四周景象。

此刻她目之所及的地方,均懸挂着無風自晃的人骨風鈴,雪白的骨頭相互撞擊,這就是剛才聽到的、略顯沉悶的叮當聲。

她撥開垂到頭頂的一串風鈴,往前走了兩步,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站在身邊的祁陵已經不知去向。

不會吧?不會剛進來就死了吧?

這荒唐的念頭一閃而過,很快又被她輕描淡寫地否決。

看那小子生命力挺頑強的,無論如何都有X針劑的效力吊着一口氣,不可能這麽容易就死。

否則也太沒意思了。

正琢磨着,前方霧氣裏隐有不明輪廓出現,好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朝這邊靠近。

沈滄瀾停住了腳步,凝神細看。

……哦,看清了,是一只行走着的人形骷髅。

那骷髅手裏拿着一把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随着它步伐的緩慢前行,它的模樣似乎也正發生變化。

細嫩皮肉一分一寸填補了嶙峋的骨骼,緊接着長出了烏黑濃密,猶如緞子一般的長發,進而包裹住裁剪合體的衣衫,以及齊至膝蓋的束腿長靴。

黑金色暗紋樣式,領上三顆星,胸前佩戴飛盾形徽章,這套衣服實在太過熟悉了。

是時空管理局的高層制服。

而當那骷髅穿過濃霧,徹底站在沈滄瀾面前時,它已完全化作了她的樣子。

或者說得再準确點,是很多年前,沈執行長的樣子。

沈滄瀾面對着它,一時間恍如隔世,就像被一面可以穿越時光的鏡子,卷入了昔年的風沙裏。

掌心冰涼,她垂眸,見掌心不知什麽時候,竟然也多出了一把刀。

一把和對面的沈滄瀾,一模一樣的細刃短刀。

那刀她認識,是自己當年在執行院常用的佩刀,原本是雙刀,是現任局長程雪烈年少時所贈。

後來她被關進荒山牢獄,這對刀自然也就不再屬于她了。

現在偏偏又莫名其妙,回到了她手裏。

對面的沈滄瀾開口,聲音同她如出一轍,在耳畔幽幽響起。

“這對刀是程雪烈親手鍛造的,還記得他說過什麽嗎?”

“他說,雙刀是他與我情誼的見證,就算有朝一日他登上頂峰,也會永遠站在我身後,看我潇灑,放我自由。”

“可是最終,我真的送他登上頂峰,他卻收回雙刀,親手毀掉了我的自由。”

“不僅是他,故事結尾時,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有我成為了犧牲品,他們卻稱之為‘必須付出的代價’。”

“我不懂如何愛人,也從未被愛過。我活了這些年的唯一意義,仿佛就是作為當權者的利刃,野心家的棋子,耗盡價值,再接受被利用、背叛和抛棄的命運。”

“所以,我為什麽要活着?”

“我為什麽非要活着?”

聲音于平靜處漸生哀涼凄厲,直至四面八方蕩起回聲,像是成百上千的沈滄瀾在齊聲悲鳴。

霧氣越濃,滿目的血色也越濃,一瞬間那些懸挂着的人骨風鈴,竟然都變成了她的模樣。

她們像是已經死去了,有的被吊住脖頸而死,有的面目青紫中毒而死,有的濕淋淋溺水而死,還有的渾身骨骼錯位,是從高處墜落而死……

是她各種各樣的死法。

是她為自己選擇的死法。

“本來只有五十年可活而已,但其實連五十年都太難熬了。”

“除非死亡才能解脫,我也早該解脫了。”

對面身穿制服的沈滄瀾,緩緩舉起那柄短刀,對準了自己的心髒。

與此同時,真正的沈滄瀾,也持刀抵在了自己胸前。

“我該連同對他們的記憶一起,結束這一切。”

“他們将會為此悔恨一輩子。”

……

腕間的狼骨串珠輕擊刀刃,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微響。

下一秒,刀尖在掌心調轉方向,沈滄瀾閃身向前,果斷反手一刀,割斷了對方的喉嚨。

沒有絲毫遲疑。

她唇角上揚,溫柔爛漫地笑。

“你到底在說什麽胡話?我當然要好好活着,活着多有意思啊。”

“還有,我并不需要他們悔恨一輩子。”

“我會親手送他們下地獄。”

這裏是枉死地獄,民間傳言,在世自我了結生命的人,死後會被放逐到第十四層,千遍萬遍重複自己死前的痛苦。

放在本輪游戲裏,玩家會在這一間任務房中被幻境洗腦,意志力薄弱的玩家,很容易失去自我判斷,從而被操控意識選擇自殺。

至于幻境內容,則提取于玩家記憶,以聲畫交織的方式,最大程度呈現出他們靈魂深處悲、恐、驚、怒等負面情緒。

亦真亦假,誰能分辨得清?遲早要被逼到發瘋。

攻心策略,通常來講是上上計,不過也有例外。

比如沈滄瀾,她是情緒穩定的瘋子,天生就沒有自我憂思懷疑的那根弦。

剛才那一幕,對她來講是天大的鬧劇,她活着只想為難別人,有仇報仇,從不會消耗自己。

短刀在掌心應聲碎裂,所有關于沈滄瀾的幻象全部崩塌,重新變回在血光中搖曳的人骨風鈴,而面前身穿制服的幻象也随之消失,化作骷髅的樣子散入霧氣裏。

霧氣似乎淡了一些,依稀可見通往他處的路徑,再往前走一段路,是場地的轉角。

沈滄瀾打了個哈欠,撚着腕間串珠,不緊不慢走向那裏。

她得去看一眼,看看某位嚴重戰損的小嬌花,是不是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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