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中午吃過飯後,陳故帶着鄭朝露離開公租房。

鄭朝露帶的東西不多,只有兩套衣服,陳故問她其他的不帶了嗎,她笑着問陳故:“你不給我買新的嗎?”

陳故就什麽都沒說了。

她們就這樣簡單的出發。

車程三個小時,開到市中心。

陳故住的小區挨着公園,臨水,大平層,從客廳的陽臺可以俯瞰公園全景。

鄭朝露站在門口環顧了一圈屋子,沒立馬走進去。

陳故把東西放好,給她拿拖鞋出來。

鄭朝露換鞋時問:“你一個人住嗎?”

陳故道:“嗯。”

鄭朝露:“沒有保姆?”

陳故:“只有一個定期過來打掃的阿姨。”

鄭朝露掃視着處處透着有錢氣息屋子,問道:“你不缺錢,怎麽不雇一個人照顧你,順便還能陪着你打發時間。”

陳故很認真地回答她:“阿姨年紀都很大了。”

鄭朝露一下子笑出聲:“但你可以找一個年輕的啊……比如溫柔賢惠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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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故避開鄭朝露的眼睛,小聲說:“我不喜歡溫柔的。”

鄭朝露看了看她,勾唇一笑:“哦,你喜歡潑辣的?”

陳故沒接她的話,過去給鄭朝露拿飲料。

鄭朝露說她喝白水,但陳故拿過來的卻是甜牛奶。

“你中午沒吃多少。”陳故解釋。

鄭朝露道:“可我不想喝牛奶。”

陳故不容她拒絕道:“必須要喝。”

鄭朝露知道陳故在這方面上強勢得要死,老實接了牛奶。

陳故讓鄭朝露睡主卧,她自己睡主卧旁邊的書房。次卧在主卧的對面,中間隔着客廳,陳故覺得太遠了。

鄭朝露接受了主卧。

在屋裏歇了一會,陳故帶鄭朝露去逛超市,買日用品。

超市挨着商場,陳故問鄭朝露要不要買個手機,鄭朝露的手機在她跳魚塘那天丢了。

“不用。”鄭朝露回答她,“反正我現在也沒有需要聯系的人。”

陳故問她:“那我呢,不算嗎?”

鄭朝露看着她一笑:“你不是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陳故先是笑了一下,又悶悶地沉下了眸色。

鄭朝露不用手機,也意味着,如果有一天,她突然離開,陳故會沒有辦法再聯系她,找到她。

鄭朝露看到陳故眼底的黯淡,但她什麽也沒說。

兩個人走路去超市,再走路回來,加上逛超市的時間,回來天已經黑了。

陳故把東西放在桌子上,邊撿出來邊問鄭朝露晚上想吃什麽,她來做。

鄭朝露依舊沒胃口,回了句都可以,然後往陽臺走去。

夜色降臨,公園與附近的樓宇都亮起了燈光,路燈與公路在樓棟縫隙間穿過,車流來往,繁華熱鬧。

鄭朝露趴在欄杆上,俯視着半個城市。

夜風徐徐,帶着城市喧嚣,盡是生活的味道。

鄭朝露深吸了一口氣,那些常年圍堵着她的陰郁忽而散開了一道口子,溫熱而生動的活力從那道細小的口裏洩進來。

她終于,終于有了一點,活下去也不是不可以的期待。

“那我們今晚吃炒飯嗎?”陳故過來問她。

鄭朝露趴在欄杆上,仰起下巴迎接夜風,眉眼裏含着一抹淺淺的笑意:“好啊。”

陳故定定看着她。

鄭朝露感覺到她視線,回過頭來。

從公租房出來的時候,鄭朝露換了一條黑色的吊帶裙,露着雪白的頸和肩,卷發散在纖薄的背上,夜色朦胧,讓她柔美得像一副畫。

“怎麽了?”鄭朝露笑了笑,“你又看我?”

陳故臉上發熱,不自然的移開視線:“沒什麽……我去煮飯了。”

她進廚房,淘米下鍋,又去處理其他的食材,準備做一個什錦炒飯,再加一個紫菜湯。

材料處理到一半,背後響起輕細的腳步聲。

陳故回頭,是鄭朝露。

她笑着走過來,停在廚房門口,懶散地倚在門框上,歪着頭,眉眼含笑地望着陳故問:“你在做什麽炒飯呀?”

陳故僵了一下,扭開頭,哆嗦着切歪了紅椒條。

“就……什錦炒飯。”

鄭朝露問:“你喜歡做飯?”

陳故用刀攏了一下紅椒,定下心說:“也談不上多喜歡……但可以打發時間。”

“你為什麽不養寵物?也可以打發時間。”

陳故沒回答。

鄭朝露走進廚房,緩慢悠閑地靠近陳故。

聽到那逼近的腳步聲,陳故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繃緊後背。

鄭朝露走到陳故旁邊,俯下身好奇地看流理臺上處理過的食材。她烏黑的頭發垂落下來,又被她一手別起。

陳故瞥了眼她白皙的耳朵,側臉,纖細的鎖骨,以及領口下的風光,倉皇地移開視線。

“嗯?”鄭朝露保持着彎腰的姿勢,擡着眼睛看她,“為什麽不養寵物呢?”

這個角度,格外的顯鄭朝露眼睛大,黑白分明的眼,亮瑩瑩的眸,含笑帶媚,直勾勾地看着她。

陳故勉強鎮定地切紅椒:“就是不想養……沒想過什麽理由。”

“哦……”鄭朝露低下頭,繼續看流理臺上的食材,她撿了一根切好的胡蘿蔔絲,咬了小口,含含糊糊地說,“那好吧,我出去等你。”

捏着蘿蔔絲,鄭朝露轉身出去。

她轉過身的時候,揚起的裙擺掃過陳故的腿,又癢,又酥。

她出去了很久,陳故才重新聚中好精神切菜。

鄭朝露還捏着那根胡蘿蔔絲,坐在靠近廚房的餐桌椅上,聽着切菜聲,看着手裏的胡蘿蔔絲發呆。

陳故做好飯出來,鄭朝露已經在看客廳的電視了。

她放了一部綜藝,看起來看得很認真。

陳故把兩盤炒飯端到電視前的茶幾上,又去端出兩碗湯,兩個人坐在地上吃飯。

鄭朝露拿着勺子,把炒飯和蔬菜翻來攪去,卻沒吃幾口。

陳故知道她胃口不好,于是問:“要不我去給你煮粥?”

“不了。”鄭朝露鼓起勇氣塞了一口。

陳故看她嚼得漫不經心地,緊張又失落道:“不合胃口嗎,要不我給你做點其他的?”

鄭朝露笑起來:“我現在吃什麽都沒胃口,我壓根不想吃任何東西,所以瘦了快十斤了。”

陳故皺着眉,苦想怎麽接話,鄭朝露又說:“不過有個很奇怪的地方……”

“什麽?”陳故接話。

鄭朝露用手把裙子貼着身體壓下去,讓布料勾出她上半身的曲線。

“我胸一點也沒小。”

陳故一下子哽住。

鄭朝露壓着裙子:“不信你看。”

陳故埋頭吃飯,小聲反駁她:“我又沒見過你之前的樣子……”

鄭朝露終于放開自己的手:“是哦。”

她接着戳米飯,一口也不吃,直到陳故朝她看過來,她才舀了半勺子,直視着陳故投過來的視線,把勺子含進嘴裏,再咬着勺子,對着陳故抿唇乖巧地笑。

最後又是陳故頂不住的移開視線。

一盤子炒飯,鄭朝露吃了四分之一,喝了幾口湯。她說這已經是她最近吃得最多的一天了。

陳故收着盤子,口中念道:“下午給你的牛奶你也沒喝。”

鄭朝露抱着雙腿,蜷在沙發裏笑。

陳故看了看她,也笑了,無奈道:“晚上睡之前,你喝半袋牛奶,好不好。”

鄭朝露歪在沙發上:“我要說不好,你會怎麽做?”

陳故想了幾秒鐘,回答說:“我會一直勸到你喝。”

鄭朝露做了不出所料的鬼臉,扭頭去看電視。

陳故收好東西,去廚房洗碗,再把狼藉的流理臺打掃幹淨,收拾完了出來叫鄭朝露出去散步。

鄭朝露蜷縮着不動:“今天逛超市好累,我不想出去了。”

陳故走過去:“那一起看部電影?”

鄭朝露道:“好啊。”

陳故說:“那去電影院看。”

鄭朝露沒精打采:“還是要出門……”

“不遠,走路過去十分鐘而已。”

“可我不想出門……”

“來,起來了。”

“我不想出門……”

“走了,你起來吧,我買票。”

“我要是不起來,你是不是要把我抱去電影院啊?”

“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可以。”

“走吧,起來了。”

“那我抱你去?”

“……算了,我起來,我起來好吧。”

看完電影回來吃藥睡覺。

陳故還是等到鄭朝露睡着後才走。

書房與卧室隔着一道門,穿過書房是小陽臺,陽臺的一頭種着花,另一頭立着小書架和一套單人沙發。

陳故坐在沙發裏,在網上買了兩本抑郁相關的書,再洗漱睡覺。

她調了一個四小時後響的鬧鐘。鄭朝露吃藥後一般能睡四到五個小時。

鬧鐘響後,陳故推門看鄭朝露的情況。

鄭朝露背對着床,正在壓着聲音哭,卷發淩亂的散在枕頭上,蜷着身體,薄被搭在她身上,勾出的曲線纖瘦得可憐。

陳故走過去,鄭朝露并沒有反應,只自己壓抑地哭,枕頭已經濕了大片。

陳故坐上床,把她的頭發理了理,輕聲問了一句,還好嗎?

鄭朝露捂着臉,把自己蜷得更緊了。

陳故過了幾秒,問她:“我能躺在你旁邊,抱着你嗎?”

鄭朝露還是沒回答,陳故就自作主張地挨着她躺下,并且伸手輕輕圈住鄭朝露的腰。

安靜彌漫開,鄭朝露的哭聲慢慢洩了出來。無助,而且絕望。

陳故抱緊了她,靜靜陪着,聽着鄭朝露從低聲啜泣,到放聲大哭,再到低啞嗚咽。

陳故拿了紙和濕巾,給她擦滿臉的淚水和鼻涕。

鄭朝露揮開她的手,自己擦鼻涕。

她慢慢安靜了下來,側身躺着,面無表情的盯着某一點,一言不發。

陳故還是從背後擁着她,兩個人安靜地躺了一會。

片刻,陳故低聲開口:“以前,我剛當駐外軍的時候,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只睡幾個小時,還有時候通宵都睡不着。”

鄭朝露沒問陳故為什麽,陳故自己接着說。

“因為在那裏,不管是半夜還是正午,都會有槍聲。有時候很遠,像是遙遠裏的一聲模糊雷鳴,但更多的時候,很近,近到一不注意,鮮血就會濺在臉上。”

鄭朝露眼睑動了一下。

陳故同時把臉往鄭朝露散落的發裏埋了埋,嗅到了她常用的洗發水的味道。她閉上眼睛,第一次無比平和的回憶起那段染滿了鮮血的歲月。

“我過去的第三天,和幾個士兵去基地附近巡邏,同時熟悉環境。路上經過超市,我們進去買冷飲,出來的時候,兩個可能十二三歲的孩子,用沖鋒槍掃射我們,走在我前面的一個年輕士兵,胸口中了四槍,倒在了我身上。”

陳故停了很久。

“我其實看到那兩個孩子和他們手裏的槍了,但我沒有立即出聲警告,我反複看着他們,看他們手裏的槍,看他們稚氣未脫的臉……真的還只是兩個孩子……所以最後,一個戰友死在了我懷裏。”

鄭朝露默默拉住了陳故放在她腰上的手。

陳故握住她溫軟的手指。

“沒有關系的,都過去了。”陳故自己這樣說,也不知道在安慰誰。

鄭朝露很淺地笑了一下。

陳故捏着她的手指,過了很久很久,才說了下一句:“後來我殺了很多的這樣的孩子。”

鄭朝露眼神一僵。

“你知道在那個世界,最可怕的是什麽嗎?不是教唆孩子去做人肉炸彈,或是拿着槍去殺人,而是沒有希望。整個社會都沒有希望,大人沒有,孩子就更沒有。黑暗和極端蔓延得理所當然。

“在那邊待久了以後,我就總忍不住去想,這一切有什麽意義呢?我們以守護和平的名義駐紮在這裏,可我們每天所做的事情,與和平根本無關。我們每天殺掉的,其實都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他們無知又絕望,扭曲而狠毒……和平,公平,正義,這些東西……真的會存在嗎……”

鄭朝露握緊了陳故的手。

“回來後的每一天,我都得很不習慣。窗外的車流聲和喇叭聲會讓我不安,樓道裏,或者隔壁鄰居偶然發出的動靜讓我驚恐,煙火的聲音讓我想到槍聲和爆炸……還有那些孩子,每次看到他們,我總會渾身冒汗……”

鄭朝露翻了個身,圈住陳故的腰,縮進她懷裏。

陳故不由笑了,收攏手臂,低頭,下巴碰到鄭朝露的發頂。

很親密的,很讓人感到滿足和愉悅的姿勢。

“其實那些都能忍受的,沒辦法忍受的,是無聊和……沒有盼頭的生活。今天睜開眼睛,就能想到明天生活的模樣,每一天都是昨日的複制,每一天,都沒有激情和希望。”

鄭朝露終于開口說:“但你和我在一起,也不會有什麽不同。”

“有啊,”陳故說,“我會開始想,明天要做什麽來逗你開心。于是,明天以後的每一天,都有了動力。”

鄭朝露往陳故懷裏蹭了一下,再說:“好假啊你這話。”

陳故解釋說:“不是假話,我是認真的。”

鄭朝露:“……你這個人,真的好無聊……”

陳故頓了一下,憂慮道:“所以你嫌棄嗎?我這個人……的确沒什麽意思。”

鄭朝露沒說話。

陳故想了想,又說:“但我可以慢慢學着有意思……”

鄭朝露道:“你別說了。”

陳故:“你生氣了?”

鄭朝露:“別說了。”

再說下去,她真的會淪陷的。

天亮以後,鄭朝露被硬逼着吃了半碗粥,然後被陳故拖着出去逛公園。

天色剛蒙蒙亮,兩人從小區大樓出去,清晨涼爽幹淨的微風迎面吹來,輕柔拂過臉頰,很是舒适。

鄭朝露閉了閉眼睛,心裏莫名的一松。

陳故在旁邊說公園的情況,說公園修了多久,面積多大,種了些什麽樹,栽了些什麽花等等……都是些沒什麽營養的閑話。

鄭朝露垂眼默默聽着。

逛了半圈公園,兩人又去超市,但還超市還沒開門。

于是她們又折返回去,在家裏待了一會,等時間到了,再去超市買今天的食材。

回來時家政阿姨剛好也到了,禮貌的和陳故打過招呼後,安安靜靜地打掃屋子。

鄭朝露坐在沙發上。

阿姨打掃到陽臺,發現有一盆花生病了,就過去告訴陳故。

她和陳故說話時神色謙和,微低着頭,陳故說話她就認着聽着,并且連連點頭。

鄭朝露看着阿姨對着陳故十分尊敬的模樣,再想到自己的普通與卑微——一如這位家政阿姨,瞬間爆發的差距感讓她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

她站起身,幾步走到卧室,啪地摔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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