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鄭朝露又早醒了。
陳故昨天開了半天車,還在沉睡。
鄭朝露小心地挪開距離,坐起來。直起上半身那一刻,她心跳忽然急促地加速,腦子發暈,耳朵裏嗡鳴了兩聲,又很快平息。
她按着胸口,砰砰狂跳的心髒慢慢降低速度,但還是比平時快。
可能是藥的副作業,也可能是沒睡好的後遺症。
鄭朝露低頭坐了一會,起身,輕輕拿起桌子上的煙盒,到洗手間去抽。
點燃煙,抽了一口。鄭朝露垂頭看着自己發抖的手,還有燃燒的煙頭,忽然就哭了起來。
她一邊壓着嗓子哭,一邊自虐一般地狠狠大口抽煙。
煙灰漸長,抖落,露出通紅的火星——把它摁在自己手臂上——這念頭又湧了出來。
鄭朝露舉着香煙,淚眼模糊地盯着。
摁下去——她聽見腦中的聲音在說。
鄭朝露手指一動——
“朝露。”陳故的聲音突然響起,還伴随着兩聲溫柔的敲門聲,“你在裏面嗎?”
鄭朝露回過神,立馬把煙摁熄了。
“在。”她啞着聲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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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故聽得出來她又哭了:“能開門讓我進來嗎?”
鄭朝露拒絕道:“我想一個人。”
陳故說:“我不進來,但你能把門鎖解開嗎?”
鄭朝露不想動,不想接話。她陰郁的覺得陳故多事。
陳故道:“朝露,我很擔心你。”
鄭朝露睫毛一動,還是起身,動作有些不耐煩地撥開了門鎖。
陳故果然沒有進來,就在門外站着。
鄭朝露繼續坐在馬桶上哭,沒哭多久,胸口痛也來了,而且痛感十分尖銳。鄭朝露用力捶着胸口,想要緩解疼痛。
陳故聽到聲音,推開門,兩步走過去,拉住鄭朝露的手。
“放開!”鄭朝露哭叫着甩開陳故,“你放開我!”
陳故半跪下身,抓住鄭朝露的手腕,另一手攬着她的後背,把她壓進自己懷裏,緊緊抱住,不管鄭朝露怎麽用力推也不放。
鄭朝露一下哭出聲,用身體大力頂了陳故好幾下,發洩完後,又緊緊抓着陳故的衣服哭。
陳故放開她的手腕,輕拍鄭朝露的後背,一遍又一遍的安慰她說沒事。
等鄭朝露平息,陳故把她牽出浴室,讓她坐在床邊。拿抽紙給她臉上的眼淚鼻涕。
鄭朝露扭開臉,搶了紙自己擦鼻涕。
陳故還蹲着,仰頭看她。
鄭朝露哭得眼睛鼻子通紅,模樣狼狽,還情緒上頭,于是沒好氣地兇道:“看什麽看?”
陳故抿唇笑笑:“看朝露。”
鄭朝露瞪了她一眼,又低頭攪弄手裏的紙。情緒穩定一些後,心裏的不安頓時明顯起來。她覺得自己的病情……忽然變重了。
陳故顯然也想到了,于是問鄭朝露:“我們可以過幾天再去看你奶奶嗎?”
鄭朝露有想到這個,但她還是搖頭:“回都回來了,總要去看看的。”
陳故握了一下鄭朝露的手,很不放心,但還是什麽都沒說。
她私底下偷偷給醫生發了短信,說明鄭朝露的情況,但隔着距離,醫生也給不出特別有用的方法,只讓陳故多開導,多陪着,多關注鄭朝露。
天一亮,兩人就離開招待所。
鄭朝露之前提說鎮上街尾有家特別好吃的小煎包,陳故提議去吃。鄭朝露就拖着身體陪她去。
兩人走路過去,吃完再走路回來。
七點,出發回鄭朝露老家。
車開到村口,入目就是那顆百年老樹。枝蓋如傘,紅綢飄垂,立于微亮的晨光裏,古韻深遠。
陳故多看了兩眼,很想拍兩張。
“要拍嗎?”鄭朝露問她。
陳故減速,靠邊停車:“拍。”
她去後座拿相機,鄭朝露靠在車座裏,一直沒動。
“你不下來嗎?”陳故問。
鄭朝露搖頭。
陳故舉着相機的手也落了下去:“那我不拍了,我回來開車。”
說完她真回後座去放相機。
鄭朝露回頭看了看她,嘆了口氣,推開車門下去。
陳故還有些不解地看着她,鄭朝露無奈道:“都來了,不拍你多虧啊。”
陳故說:“其實也還好……”
“別廢話了,快點拍。”鄭朝露朝着古樹走去。
她今天穿的米色的裙子,陳故拍了幾張,都覺得差點味道,想起車裏好像有條紅色圍巾。陳故在車裏翻了半天,找出一條皺巴巴的羊毛圍巾。
她抖了抖,盡量展平了,給鄭朝露披在肩上。
再拍照,那股味道一下子就出來了。
暗沉的天,巨大的樹,單薄孤寂的女人。陳故覺得這張照片比之前所有的都好。
拍完兩人進村。
村裏公路狹窄,只容得下一輛車行駛。要是中間錯車,就得倒車到寬敞的地方。陳故又是輛越野,頗廢了些功夫和時間,才開到鄭朝露家。
一層樓的小磚房。紅磚壘成,外牆沒有裝飾,也沒有刷水泥,就是光禿禿的紅磚,面積也很小,不到一百平,外加一個不大的院子,用低矮的石頭圍牆圍起來,靠牆有一個空的雞圈,另一邊角落裏放着掃帚簸箕等雜物。
“到了。”鄭朝露推開院子門,從包裏拿鑰匙,打開那扇油漆斑駁的木門。
堂屋側邊的牆上,就挂着鄭朝露奶奶的遺照。
鄭朝露看着那張黑白照,身體僵住。
陳故牽住她的手。
鄭朝露突然笑了一下:“我帶你去看我房間。”
堂屋除開大門方向,另三面牆上各有一道門,一邊是廚房,另外兩邊就是鄭朝露和奶奶的卧室。
鄭朝露的卧室很小,裏面放了一張鋪着舊涼席的單人床,一個帶桌子的小立櫃,立櫃上放滿了書,還有幾個獎杯,沒有衣櫃。鄭朝露說她的衣服放在床底的箱子裏。
陳故打量書架上的書,五花八門。名著,小說,科普,漫畫都有。
鄭朝露摸着已經積了一層灰的涼席,低聲說:“我不在家的時候,奶奶就用涼椅給我的床遮灰。我如果說要回來,她就會提前幫我鋪好床。”
鄭朝露在床邊坐下,臉上已經流滿了淚。
陳故站在她身旁,攬着她的肩,摟進懷裏。
鄭朝露臉靠着陳故的腰,她閉上眼,痛苦地,一字一字地咬牙說:“奶奶是在……她的卧室,上吊的。所以,我不敢去那間房……我甚至,沒見她最後一面。”
陳故抱緊她:“那沒關系,奶奶不會怪你的。”
鄭朝露用力把臉埋進陳故肚子裏,眼淚一層層漫出來,很快打濕陳故的衣服。
“都是我的錯。”鄭朝露哭着道,“其實都是我的錯!是我沒陪奶奶去醫院,她、她有給我打電話的,但我沒有去,因為我在忙工作……”
陳故道:“這不是你的錯……朝露,別把這個怪在自己頭上。”
“是我的錯!”鄭朝露擡起頭看,狠狠盯着這間屋子,“是我要重修老家的房子,可我工作存下的那點錢,根本不夠買磚。你知道有多諷刺嗎?連磚都買不起……”
鄭朝露哭得喘不過氣,她開始脫力地往下倒。陳故忙扶着她。
鄭朝露大口抽泣,接着說:“修房子的錢,一半多是奶奶的存款。她的錢修了房,哪裏還有治病的。所以她只能……只能去死。”
她捂住臉,放聲哭道:“全都是我的錯,全都是……”
陳故蹲下身,握住鄭朝露的手:“朝露,你看着我。”
鄭朝露甩開陳故的手,哭得絕望又急促,她呼吸紊亂,抽泣得很厲害,好像随時都會背過氣。
陳故不得不大力拉住她的手,加大聲音:“鄭朝露,你看着我。”
鄭朝露抽噎着,哭泣的臉對着陳故,但她好像并沒有看到就在面前的人。
陳故捧着她的臉,幫助她把視線定在自己臉上,等她看到自己,陳故立馬用目光抓住鄭朝露的視線。
“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陳故字字有力,清晰而堅定,“所有的,都不是你的錯。因為這就是生活的樣子,而你,也是受害者。”
鄭朝露看着陳故堅定的目光,混亂的思緒有稍微安定。她抽了幾口氣,呼吸緩和過來。
“可如果不是我……”
“沒有什麽如果,只是生活裏本來就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陳故用拇指蹭了蹭鄭朝露臉上的淚,“一個出生,受苦,遇到挫折,犯下錯誤,或其他什麽,都不是一句‘如果’就可以改變的。它是生活裏既定的事,是不論早晚,都會發生的事。不是你錯,也不應該是你的錯。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陳故愛憐地重複:“真的,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鄭朝露握住陳故的手,閉上眼,嗚嗚咽咽地輕哭出聲。
陳故半跪着身,抱住她,輕拍着後背哄。
鄭朝露趴在她肩上,小獸一樣的哭。
卧室外,這時響起了腳步聲。
鄭朝露還在哭,沒發覺,但陳故警惕地聽到了。
她回頭,陰着眸光盯着門外。
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過來,看到屋子裏的情況一愣。
陳故皺眉,滿是殺氣地用眼神警告他,別過來。
男人被陳故那殺氣騰騰的氣勢吓得一退,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是鄭朝露她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