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憶昔蕭蕭】
【憶昔蕭蕭】
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淩風一手扶着牆,俊逸的臉上慘白如紙,清澈的眸中蒙上一層渾濁。他的身上卻着了一件盤雲山的弟子服。
青豆先是一驚,随即又是一愣。
“淩、淩大哥,你……”
“不妨事。”他苦笑着擺了擺手,“只是這幾日來未盡多少米粒,想必是身子有些虛罷了。”
“你一直躲在盤雲山?”半月來山上風平浪靜,掌門真人也未再叫蕭竹前去議事,除了巡邏守衛比之以前要多了一些,其餘倒別無他事發生。青豆一直以為,他應當早便離開了盤雲山,不想還能在此處見到。
淩風無力地點點頭,虛弱得話語甚輕:“無奈近日守衛加強,再想混進飛劍閣,談何容易。”
青豆撓了撓耳根瞅着他,不由疑惑:“你這身衣服打哪兒來的?”
他搖搖頭:“巧合得到的,也正好能躲過旁人眼線。不過仍是不敢四處走動,所以,我才想來找你。”
“先不說這個!”青豆從腰間取下水袋來塞給他,“我出門急,也沒料到要帶什麽食物來,你先拿着,往後我再想辦法給你送吃的。”
淩風看着手裏的水袋,忽然有些悵然:“我……”他只怕待不了多久了。
話還未出口,就被青豆打斷:“那麽久了,你還是沒看見石青師伯?”
淩風輕嘆口氣,頗為遺憾地點頭:“飛劍閣去不了,其餘地方,我又不太了解,自不敢亂闖。”他的功夫也只能是中上水平,那日被石青所傷之處雖已好,可卻成了驚弓之鳥,處處提防。
青豆想來這話倒也有理,只是她現下也自身難保,今天比武雖說一個大招都沒放出去,但石青也非傻子,僅憑躲閃和不疼不癢的接招,想來也瞞不過他。
“……方才,你說要找我幫忙?”青豆才恍然想起來,“可有什麽事?”
淩風點了點頭:“不是什麽大事。我聽幾個弟子提起,潑墨院是盤雲山藏書之地,收集天下廣記,志怪瑣言,也有盤雲山的千年歷史記錄和各弟子的經歷,故而,我想讓你幫我查一查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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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潑墨院?”
“你是盤雲山弟子,那裏可以随意出入,想來也不會引人猜疑。不知道,不知道你能不能……”說到後半句,他忽然有些猶豫。畢竟青豆已幫他甚多,恐還惹起同門弟子的猜忌,這般時候本不該來找她。可除她之外,他也不知還能尋誰。
青豆倒是沒多想,只問他:“我到時去哪裏找你?”
“山門西側的大石頭後面,那裏有個隐蔽地方。”
“你都躲在那裏?”
他聞言,微微有些臉紅,窘迫地颔了颔首。
青豆不由得皺起眉來,這麽躲着畢竟不是辦法,現下有了同派的衣裳,卻還差一物。往日盤查緊的時候,總會索要弟子佩,她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一枚青玉佩,遞給他。
“你尋個時機,下山找個好工匠打個差不多的來,想必若是眼拙的人,應當不容易看出來。”
指尖才觸到那帶着溫熱的玉,淩風仿若被火灼燒一般快速推開。
“雕刻一枚同樣的玉佩,少說也得花上三五日,這些時候你沒了這個,豈非是麻煩?”
青豆不以為意地塞回給他:“我們那兒十天半月都不會有人來,只要我乖乖待在屋裏,不會被人發現的。”
“你……”他忽然有些語塞,一雙眼睛裏寫着滿滿的莫名。雖覺不妥,淩風還是問了出來:“我與你相識不過半日,如何要這麽幫我?”
青豆微微愣了愣,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相識即是有緣。你如今孑然一身在世,我若不幫你,誰人會幫你。或是生,或是死,兩個極端不過只在一念間。你既想見你哥哥,就得堅持着,不要回頭。哪怕踏着的是旁人的屍體,也不要回頭。”
嘴上雖說得暢快,但辭別淩風之後,青豆便就後了悔。去潑墨院也需要弟子佩顯示身份,早知道該先待她回來再給的……
她暗惱不已,洩憤似的踢了踢腳下的石子,前面正是禦花街,人群來往。青豆猛然發覺蕭竹已經走得人影也見不得了。她已有不詳預感,趕緊火急火燎往天上軒跑。
才離得門口不過幾丈,就瞧見蕭竹立在那兒,正背着斜陽逆着光,面沉如水地在玩她的扇子。
這般模樣,看似不大妙。青豆放慢了腳步,咬了咬下唇,忙換上一張谄笑的臉。
“師父,你走得還真快,轉眼就不見人了。”
“是我走得很快麽?”蕭竹也不與她笑,淡淡地抛着銅扇,“還是你走得太慢了?”
青豆流利地拍着馬屁:“師父輕功蓋世如神,行路宛若蓮步輕舞,落地無聲,不需以氣禦形,已達到飛天的境界。想我一介小徒,招數武功二流,搬不上臺面見不得人,如何比得過師父。”
等她說完,蕭竹挽起袖子就朝她腦門兒狠狠敲了一記。
“不說實話。為師可不吃你這套!”
下手果真夠重,青豆含着淚老實道:“是我方才遇上了一位故人……”
“故人?”蕭竹揚揚眉,俯身湊近她,“那位故人,莫不是姓淩罷?”
她一愣:“你怎麽知道?”話剛出口又暗自“呸呸”了幾句,“我的意思是……師父料事如神。”
蕭竹顯然對她此話無感:“你才認識幾個人?一個手掌都數得清。”
“那人又來找你什麽事兒?”
青豆嘆了口氣:“要我去潑墨院翻點藏書。”
“有關石青的?”
“對。”
“你非去不可?”
青豆有些不明其意:“不過就是看點書,怎麽不能去?”
待銅扇從空中落回他手裏,蕭竹一把将握住,收了笑肅然看她:
“即便他口口聲聲說是石青的胞弟,但石青不認,他僅憑一塊死玉就擅闖盤雲山,還大打出手。你可知,這是破了門規?”
他接着道:“即便掌門可以他非本門弟子,教訓教訓就完了,但是你——
你三番幾次幫他,你就不怕……嗯?”
“我……”這層她也想過,可是放任淩風那麽自生自滅,她總是做不出手,“我是挺怕的,不過想來,若掌門當真要趕我走,我也覺得并沒那麽可惜。”
“你此話何意?”
青豆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我來這裏雖是為了學習仙術,但真當我來了此地之後才覺得萬般不如意。仙人原來也不似我想象中那麽灑脫自如,仙人也有煩惱,仙人也有一大堆繁瑣規矩。
我一直以為,既是仙人,這些世俗的條規自不放在眼中。只要心中有道,凡是便可以道為規。
可如今,我不僅沒有學到想學的東西,還不能幫我想幫的人。淩風大哥不過只是想見石青師伯,但這裏的人也不論青紅皂白一概視為刺客。倘若掌門連這個都不能寬恕,想來這地方也沒什麽意思。”
蕭竹聽罷,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來,你還是怨我不教你功夫?”
“這是兩碼事兒。”青豆也不知該怎麽解釋。
“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蕭竹将手裏的扇子遞給她,“夜襲飛劍閣,你能擔保他便不是壞人?丫頭,心眼莫要太簡單了。掌門這麽做也是有他的理由,畢竟他與你不同,他背負的是整個盤雲山,所以從他的角度來看,更為顧全大局一些。”
青豆倒不覺得對理:“可就算我現下領着淩風去找掌門和石青師伯,他們估計也不會相信的,不是麽?”
“這是自然。”
青豆只覺洩氣:“那你不如不說。”
“說實在的。”蕭竹平靜下來,側過身,“他與你不過萍水相逢,你何至于幫他到這般地步?”他忽然挑了挑眉,繼而眯眼笑道:“你莫不是……看上人家了罷?”
蕭竹清俊儒雅的臉離她不過數寸,星眸含笑,青豆頓時覺得耳根灼熱,忙略帶愠色推開他:
“你胡說!這如何也能拿來亂猜的!”
“哎哎哎……連‘師父’都不叫了,小青兒,你動情很深啊。”
青豆恨得牙癢癢,兩眼瞪着他,氣道:“都說不是了。人家家中之人盡數生亡,能有哥哥可以依靠,我不過同情他罷了!哪有你口中說的那般污穢!”
“這有什麽?”蕭竹不以為意地環胸看她,眼裏盡是不屑,“為師自小無父無母,更別說甚麽親戚朋友。可憐他,倒不如來可憐我。”
“師父。”
青豆袖下的手拽緊成拳,雙目凝水,神色陰郁,“得而失之不若未曾得之。你既從未得之,又豈知得其之樂,失其之苦,追憶其之悵然。”
有人也說,落魄的王族不如生來的乞丐。即便二者最後都是乞丐,但王族心灰成死,乞丐悠然度日。
青豆半晌沒再說話,蕭竹也亦未開口。夕陽把兩個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直到最終同地面的黑暗融為一體。
良久良久,才聽他低低嘆息一聲。
“罷了。你今日也累了,回房間歇息去吧。晚飯我自己會吃,不用管我了。”
“哦……”
青豆抱着銅扇,垂頭從他身邊走過。覺得有些疲憊。
回了屋中,洗了澡,換了身幹淨衣服,她才覺得渾身累得一點力氣也沒有,索性就往床上一趟,懶得再動彈。
夜風清寒,天懸弦月,幾粒熒光從她窗前滿滿升起。門外的紗燈朦朦胧胧,透着溫暖的昏黃。才沐浴過的身子暖暖的,摟着被衾,一股涼一股熱,倒也格外舒适。
閉着眼睛稍稍眯了一會兒,她又爬了起來,把立在床邊的大銅扇抱在懷裏,小心地拿巾布擦拭。
桌上的青木香幽幽散發着濃郁,擾了滿屋子的空氣。
這麽亮的月,若她沒記錯,上回看見,是在好久好久以前了。
那個時候,她還睡在開封潘樓對着的那條街。冬季冷得厲害,滿地鋪了白白的雪花,手腳縮在衣服之中,仍舊可以感覺到刺骨的寒氣逼着她的五髒六腑。
是天太冷了,還是衣衫太單薄。
她已記不清了。
當夜的潘樓笙歌鼎沸,杯酒交錯,笑聲不斷,她能從明亮的窗看得見裏面的繁華。無數人從樓中走了又進,進了又走。睡在她旁邊的幾個人都依偎在一起,一條薄被搭在身上,卻能看見那些身子,在夢裏也瑟瑟發抖。
有時候她就想,要是自己沒有熬過那個冬天,要是自己就死在那條街,或許以後,或許以後的以後,一切就都不同了。
義父是在寅時初從潘樓出來的,他喝了很多酒,卻不見有醉意。
回想起那個場景,一個衣服與她們一樣破舊的人在她們面前停下腳,然後蹲下身,滿身的酒氣,帶着一臉說不清是邪佞還是無謂的笑,遞給她一個冒着騰騰白氣的饅頭。
“很餓吧?”
不知是不是時間太久了,如今想想,也就只記得這麽一句話,但明明應該是說了很多句的,可是想不起也就是想不起。
修行練武,心法口訣,該記的也實在太多了。她的前路還很長,往事容不得來回想,每當回想便是無邊的寂寞。
——“相識即是有緣。你如今孑然一身在世,我若不幫你,誰人會幫你。或是生,或是死,兩個極端不過只在一念間。你既想要報仇,就得堅持着,不要回頭。哪怕踏着的是旁人的屍體,也不要回頭。”
恍惚将要入睡間,耳畔輕輕悠悠蕩起一曲簫聲,似乎有些古老又有些低沉,伴随着院外随風搖曳的鮮草,帶着不慎落下的枯葉,起起伏伏,漫入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