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選擇

選擇

洛清河聽完她問的這話後沒立刻答她。她手裏捏着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敲擊着空的碗碟,內室隔絕了外頭的舞樂,卻讓這樣的敲擊聲變得清晰可聞。

溫明裳側耳聽着,在這陣聲響裏聽出了她敲出來的是某種說不上來的調子。她雖然不會唱曲,但年幼時受母親耳濡目染,對樂聲極其敏感。

這樣的調子不屬于任何一首梨園舞樂。

“給你扳指的時候。”洛清河在尾音墜地的時候開口,給出的答案卻是意料之中。

溫明裳面色不改,她垂着眼簾,把還散着熱氣的清茶一點點飲盡,而後才道:“可你似乎也不知曉李懷山犯下的事情,即便兩州緊挨着,欽州的異動也幾乎不可能引起你的注意。”

燕州太大了,大到幾乎橫跨了大梁的北方疆域。綿延的燕山山脈橫亘在這片土地,讓有些地方成了天險,也讓一些地方成為了幾乎一捅就破的薄紙。

鐵騎駐防在那裏,他們的眼睛需要時刻盯着北燕南下的步伐,幾乎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理會身後的爾虞我詐。

“如果只是他侵吞私産,我當然不會知道。”洛清河把那壺酒挪開了點,“我确實不知欽州究竟發生了什麽,但當我還在燕州的時候,有一點我卻是很清楚。”

那就是軍糧。

溫明裳查李懷山,是先查了漕運,她在一片亂麻裏剝絲抽繭,精準地抓到了從固定數額的糧食中抽走的那一批流走的方向,借着姚家的勢向上推測,最後拍案這些糧食流入了邊境的交戰地。而将流出的數目和往年稅額進行比對,多出來的那部分仍舊源自欽州并非自別的州府采買,這就成了李懷山私吞田産,私拿百姓糧倉裏的糧食的證據。

但洛清河的思路一開始就是和她相反的。

溫明裳沉思了片刻,猜測道:“所以……今年雁翎上報的軍糧案,不是頭一次是嗎?”

洛清河點了下頭。她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似乎承認的事情稀松平常,不值得一提。

“也不用覺得奇怪。”洛清河順手給她添了茶,淡淡道,“歷朝都不乏中飽私囊之輩。州府布政司裏有人想借着權勢之便勾結商賈倒賣糧食,這很正常,但是有經他們之手放掉的,就必須要有人把這個缺口填上去。”

“要麽是壓着百姓,要麽就如同今時一般,以次充好換掉軍糧。”溫明裳接了話,目光沉靜,“這樣一來,與其說将軍是在那樣短的時間裏想明白了李懷山犯的究竟是什麽事,不如說是你一直知道這個結果,只是恰好在這個時候反推回了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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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洛清河點頭,“鐵騎盯着北燕,可以不去管那些利字為先的争鬥,但我們總得知道我們背後究竟是個什麽樣子,不然即便是贏了,若是身後早已是空殼一具,那又有什麽意義?”

“我們的眼裏并非不能容沙子,只是我們要保證自己知道那些沙子不會絆倒我們前行的腳步,也要知道它們來自何處。”

燕州自己有軍屯,鐵騎不會讓糧食完全依賴中原腹地的調配,以往一些官員貪墨以次充好都是小打小鬧,洛清河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這次軍糧案的數目顯然不同以往。即便事後補上了,但這個數目已經快要觸及到了底線。

所以洛清河才會選擇把這件事鬧大。

溫明裳聽懂了她的話外之音。欽州供給燕州夏郡的數目一直以來都有詳細記檔,不論好壞,洛清河是在告訴自己,既然自己能用統計差額的方式撕破李懷山的僞裝,那麽她也一樣能做到。

只不過她是反推回了欽州府。

“那麽……”溫明裳飛快地思考着,“你給我扳指又是為了什麽?”

洛清河聞言失笑,道:“小溫大人不知道?莫非這個不是你拆的?”說着晃了晃不知道從哪摸出來的系繩。

溫明裳被她梗了一下,道:“起初我只是猜将軍有要摻進這件事的意思,但在我知道和燕州有關後,便能猜到趙大人不會瞞着你,讓人還回去……是給一個答複。”她說到這兒頓了片刻,猶豫了許久才繼續,“但這繩子不是故意拆的。”

是扯下來之後沒弄明白怎麽系回去。

說來可能好笑,但事實确實如此,她不太擅長這種手藝活,再加上事忙,也就沒來得及。後來想着把扳指和系繩一起讓人帶過去,又覺得太過明顯,幹脆就只拿了系繩。

洛清河沒忍住咳嗽了聲,她沒掩飾,唇邊笑意顯眼得很。

溫明裳耳尖有點燙,畢竟事實如此,拆還是拆了的,還是自己裝不回去的拆法,被人笑也只能乖乖受着。她曲起食指蹭了一下自己的臉,又咬了咬下唇才敢擡頭去看洛清河。

結果這麽一擡眸就恰好撞進了那雙帶笑的含情眼。

她沒忍住微微一怔。

洛清河生得好看,但不是慣常女将軍譬如沈寧舟那種鋒芒外露的英氣,是一種更傾向于文人書客的寫意溫潤。在平常,這種溫如玉的君子氣會被久經沙場的鐵血壓下去,但是她真正笑起來的時候,還是這種似乎是刻在洛家人骨子裏的柔軟才會顯露出來。

也是在這種時候,溫明裳腦子裏才會閃過一個念頭,那就是這人其實也就比自己年長了三歲。

她其實相當年輕。

“咳,不妨事。”大概是面面相觑了好一會兒,洛清河才清了清嗓子,“這東西能系回去,小溫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至于給你扳指……小溫大人覺得,依你眼下已經查到的東西,這個案子是李懷山一人所為嗎?”

溫明裳目光一動,耳尖的溫度一點點褪下去,她抿着唇,緩慢而又堅定的搖頭。

說是一人所為,李懷山也要有這膽子招惹整個雁翎。

而很快,溫明裳擡起頭,她蹙着眉看着洛清河,恍然間反應過來了什麽。

這才是那枚扳指的意思。

給她扳指,意味着當她開始找尋背後真正的始作俑者時,她也就無形地和雁翎站到了一樣的立場上。

“既然明白了……”洛清河支着下颌,目光裏有些意味深長,她攤開手,把那枚扳指重新攤開在了兩個人眼前,“這枚扳指,要我再還給小溫大人嗎?”

溫明裳垂下眸,一時間沒有動作。

“武臣不參政,雁翎無黨争。”她輕輕開口,“洛清河,雁翎并不需要一個在三司中起不了主導作用的小小司丞,同樣……站在陰影裏的人也不會覺得一個司丞可以影響整個局面。這枚扳指之所以被你擺在我眼前,不是因為我在這個案子裏有多麽重要,而是因為我的經驗足夠淺。”

她在大理寺乃至于三司都是個實打實的新人,這也就代表着她與舊日的盤根錯節毫不相幹。

所以足夠适合。

同樣的,此時把扳指重新拿出來也是讓她做一個選擇,是就此收手只查李懷山,還是向內裏深挖那個幕後之人。

到目前為止,能把李懷山這個明面上的案子查清楚就已經是許多三司官吏難以望其項背的功績了,就算官場上的人能猜出來背後藏着什麽,對于這種及時收手的行為也不會有所指摘,反而可能稱贊一句懂得何謂審時度勢。

就連姚家也不敢貿然往裏查不是嗎?

洛清河看着她沒說話,也沒把手收回去。

就好像在明晃晃地告訴溫明裳,即便她猜出了這些,自己也不會把擺在明面上的意圖收回去。

而且就連溫明裳自己都得承認,即便洛清河沒有給出這一枚扳指,她未來的所作所為也不會有所改變。

她會往下查,但不是站在所謂雁翎或者靖安府的立場。

所以溫明裳伸出手,拿起的不再是扳指本身,而是那根被她拆下來的系繩。

“這個……算我的回答嗎?”

洛清河這才笑了下,道:“自然算。既然小溫大人選了,剩下的這個我便收回去了。”說着便自如地戴在了左手的拇指上。

系繩是為了讓拉弓時更加穩固,但沒有其實也不影響使用,更不論在京城許多人眼裏這東西可能就是個裝飾。

溫明裳也才終于松了口氣似的,她這些日子沒有好好休息過,此刻繃緊的弦松下來一點,眼前不知道為什麽晃了一瞬,她用力咬了下唇,撐着桌子起身。

“既然如此……”

但這話沒說完,聲音就斷了,随之便是杯盞墜落在地的聲響。

變故陡生。

洛清河愣了一下,随即立時反應過來伸手把整個人栽下來的溫明裳接住。她動作很快,但也連帶着打翻了桌上的清酒。

酒液傾覆,淌了滿地。

“溫大人?溫明裳?”洛清河喊了她好幾聲都沒反應,她皺着眉,伸手去碰她的手腕想要粗略診一下脈,但指尖不過才觸碰上去,傳來的便是冰涼的觸感?

這……

洛清河眸子一沉,開口便喚:“栖……”但她卻又忽而一頓,爾後才重新喚,“來人!”

溫明裳耳邊一陣嗡鳴,心下也知道自己此刻是跌進了人懷裏,但她眼下使不上力氣,稱得上是咬着一股勁兒才沒真昏過去,只能依稀聽到有人推開什麽走了進來,随即響起的就是女子含糊的聲音。

有點耳熟的聲音,但此刻她實在是無暇多想。

栖謠從窗子外躍進來的時候看見她們倆的姿勢時愣了一下,爾後才反應過來道:“主子。”

“去請程姑娘來一趟。”洛清河側頭吩咐道,“讓樓下的人回去把宗平喊過來守在門外。”

栖謠應了聲是,迅速消失在了屋內。

洛清河這才重新低下頭去看跌在自己懷裏的女子,她猶豫了一下,擡起手點在溫明裳眉心。

一股暖意順着靈臺蔓延至四肢百骸,溫明裳喘了口氣,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能睜開眼睛,但無力與眩暈感還是如同跗骨之蛆深入骨血。

她看見眼前的女子似乎皺起了眉。

“溫大人?”洛清河見她似乎緩過來些,試着慢慢把灌入她經脈裏的內力抽回來,輕聲問詢道,“已經讓人去尋大夫了,眼下……我扶你去榻上休息?”

眼前光暈仍舊是明明滅滅,溫明裳忍着暈眩,胡亂地點了下頭。

洛清河得了她的首肯,這才伸手過去把人抱了起來。她自幼習武,更是握過雁翎重騎的鬼頭刀,抱個姑娘其實再輕松不過。只是這麽把人抱起來,她忽然有一瞬的錯愕。

這姑娘未免太輕了些?

臨仙樓的不是供人休憩的客棧,但常有世家子在此吃醉了酒怕回去被族中長輩責罰的,便會在此睡上一晚,故而屋內也備了軟榻。

洛清河輕手輕腳地把人放到了榻上。對方沒束冠,拿木簪挽着的長發因為剛才的動靜散下來一點,鋪了她滿手。

手掌依舊是冰涼。

洛清河皺着眉,猶豫了須臾道了句得罪,才伸手過去溫明裳的手攏在了掌心裏。

醇和的內勁順着手掌一點點渡上去,似乎勉強驅散了一點寒氣。

栖謠回來得很快。

程秋白跟在她後面跨入門欄,手裏還提着藥箱。她的目光在進門後就落到了層層帷幔遮蔽的軟榻上,眉目冷凝。

“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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