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博弈

博弈

溫明裳睜眼時屋內燭火昏黃,窗外的風聲稍緩,偶爾能聽見廊下的腳步聲。她擰着眉坐起身稍緩了片刻,初時嗅到的香氣散去,餘下的是清雅的草木香。

軟榻後頭的桌案上放着銅鏡,在她起身時清晰地映出眉眼,痕跡尚在,但痛意已經緩和了許多。

新亭刀镡上的紅玉在夜裏依舊顯眼,但刀的主人卻不在屋內。

溫明裳看了須臾,系好氅衣推開了門。

守在院外的丫鬟聽見腳步聲,趕忙回身往這邊張望,待到見到了人便福禮道:“見過溫大人,主子說,若是大人醒了要尋她,讓我等引您去演武場便好。”

溫明裳對她略一颔首,溫聲道:“好,有勞帶路了。”她的聲音還帶着初醒時的微啞,鼻音也有些重,聽着要比平時軟糯些。

丫鬟含笑低眉,做了個請的手勢。

半日酣眠,這場雪不曉得何時停的,天穹陰雲未散,足下鞋履踩過積雪。

演武場離得不遠,甚至與府中的書房緊挨着,頗有些鬧中取靜的意味在。丫鬟把她帶到了近前退了門便不再過去,破風聲在寂夜裏清晰可聞。

“主子練箭時不喜人近前。”她低聲解釋道,“大人見諒,恐怕您得自個兒過去了。”

“多謝。”溫明裳點了下頭,跨過門欄穿園而過。

四周挂着燈籠,似乎也驅散了些夜裏的陰翳。她走到演武場階下時,擡眸恰好撞見有什麽飛掠而過。

箭矢沒入靶心,弓弦跟着卸掉的力道微微震顫。

溫明裳仰頭看着臺上人再度彎弓搭箭,輕輕呵出口氣,燈火下,白氣袅袅而上。

“在下頭站着,不嫌冷嗎?”又是一箭正中靶心,洛清河放了弓,側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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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武之人五感敏銳,溫明裳并不意外對方一早知道自己來了,她邁步上階行至演武場中間,道:“屋裏暖意過甚,反倒讓人頭昏,這風冷,卻也叫人清醒不少。”

洛清河勾唇笑笑,把弓丢回兵器架,探手過去拿了帕子,邊擦了擦額上的薄汗邊道:“臉上的傷還疼嗎?”

“好多了。”溫明裳擡手輕輕觸了下臉上仍留着痕跡的掌印,“餘下的這一點,留着也好,今夜還長。”

洛清河動作一頓,她在演武場挽弓時脫了外袍,身上就這麽件獵裝,瞧着有些單薄。這習慣是打小被老侯爺和洛清影帶的,被黎轅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雖說人眼下是不在近旁,她還是把外袍重新穿上了,省得這位老管家再多操心。

“進屋說吧。”洛清河道,“今夜是還長,但你等的人可不會這樣早到,最早也得亥時,明日沒有朝會,說不準還會更晚。”

溫明裳應了聲,跟着她往書房的方向走。

院子的小徑覆着的雪随着走動化了些,踩上去稍顯濕滑。洛清河沒走太快,像是刻意放慢了步子在等她。

宗平扶着刀穿廊迎面而來,手裏還捏着一封驿報,見到她們倆躬身道:“溫大人,主子。”等到洛清河點了頭,他才繼續道,“已經讓小廚房把吃食擺在書房了。”

洛清河把他手裏的東西抽了過來,道:“知道了,你先去吧,今夜不必值守。”

對方應了聲是,又對着溫明裳點了下頭這才轉身離去。

“軍報?”屋裏一早熱了炭火盆,溫明裳解了氅衣挂在木施上,跟着落座道。

“嗯。”洛清河布了筷,往空落落的杯盞裏倒了熱茶推過去,“冬時草場覆雪,若是依北燕自個兒的糧食收成,能喂飽王都和周邊貴族大帳的一張張嘴都已算是勉強,即便有牛羊,也是杯水車薪。南下擄掠已成傳統,大小摩擦免不了。”

“你并不擔心這個。”溫明裳飲盡杯中茶暖了身,“但這些軍報卻也不能讓你回到雁翎去。”

“雁翎有将軍帳,這些小打小鬧放在朝堂之上便如同一粒不起眼的微塵。”暖鍋裏的湯水咕嚕地冒着泡,洛清河動了筷子,邊吃邊道,“至于擔心與否……今年打不起來,依着眼下的情狀,狼騎每動一次都是踩着北燕自己人的血汗,沒有十足把握捉到破綻,拓跋焘不會動的。只要他不開口,南面的狼騎便一樣不會,這一點與鐵騎有些像。”

大梁人叫北燕的騎兵狼騎,一半因為他們好戰擄掠,另一半也是因着這樣由主帥調配的方式像極了狼群。

冬時新鮮的蔬果少有,放到京城也只有貴家吃得,今夜天冷,廚子把時蔬丢進了鍋裏一塊兒烹煮。暖鍋裏炖着的魚羊鮮滋味不錯,溫明裳低眸撈了菜和魚片吃,聽到這裏動作稍緩。

“但襲擾不會停,烽火臺也得一直有人戍守,你手裏的軍報便是證據。”溫明裳道,“今年這樣冷,北境也不會好過。”

“能少打一仗都是好的。”洛清河搖頭,把這事揭了過去,“比起關心這個,你倒是不大在意今日被柳老太爺的這一通訓斥。”

“避不過去的事,多想無用。若是想問這個,栖謠姑娘應當都告知于你了。”溫明裳看她一眼,“光天化日有潛入柳府的本事,很厲害。但為何要讓栖謠跟着我,你能解釋一二嗎?”

這話雖聽着像責問,但她沒用監視二字。

洛清河盛了碗湯,聞言道:“瞧瞧柳老太爺想做什麽。閣老有托于我,我總不好失言……再者說,你忘了自己身上的寒毒哪來的?”

溫明裳眉頭微皺,又聽她道。

“不過既然你提了,那容我多嘴問一句,暗房是什麽?”

“……便如這個名字。”溫明裳側過臉,窗外似乎又開始飄雪,雪夜襯紅梅,別有一番景致,只可惜她眼下委實沒這個心情,“算是私牢,暗無天日的,連半點光都沒有。人在裏頭,聽不見外頭的聲音,只能依憑下人何時送來飯食模糊知曉到了幾時,若是關得久了,恐怕就忘了自己究竟在這種瞧不見光的地方待了多少日子。”

“不見天日的寂靜是能夠把一個人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平靜如水,但洛清河注意到她捏着筷子的手略微顫動了一下。

這樣詳細的描繪,只有身歷其中的人才能體會到痛苦。

洛清河在心底嘆了口氣,道:“可你如今,似乎沒有什麽好的辦法應對這樣釜底抽薪的一手棋。”

母親是她現如今最大的軟肋。

“現在沒有,明日卻是說不準。”溫明裳把腦袋轉回來,很輕地笑了聲,“說來我倒是要先謝一句将軍。”

“嗯?”

“栖謠借的端王府的名。”掌中杯盞微熱,溫明裳看着她道,“她不曾露過面,車馬在城中繞了一圈,拖足了時間才停在後街,柳家還沒膽子跟王府的車,要盯着我只會是在這宅子外頭。這其中的時間……也足夠讓他們覺得我是當真去了一趟王府。”

洛清河瞥她一眼才低頭夾菜,“繼續。”

“柳家根基在工部,如今卻也只在工部,族中無人可用,門生空乏,除卻拿捏住我,他們也需要尋求一個新的庇護。”溫明裳說到此,低頭瞧見對座的人給自己碗裏添了些吃的,沒忍住怔了一瞬才繼續道,“世上沒有便宜買賣,尋求庇護也要找對人。想要家族門楣複起,便要有不世之功,而今東宮空懸,心懷此念的又何止他們。”

“栖謠所行是臨時起意,靖安府的牌在柳家這兒不好用,但此舉也無疑在給柳老太爺傳遞一個苗頭。”洛清河了然點頭,“朝會上三法司把話說得明白,早已沒什麽好問的,如此行徑在外人看來不是為公,而是端王府選了你。”

“不錯,但這還不夠。”溫明裳笑笑,冷靜下來後再做思量,她的思緒格外清晰,“這麽多年為何柳家要用這種吃力不讨好的行徑拿捏住我,因為他們覺着我生來反骨,不能為他們所用,情字太薄,在他們眼裏消磨不了怨。二擇其一,但若是稍有差池便不是複起,而是墜落更深的泥潭。老太爺此時出面給我這個威懾,見到端王府選了我,那麽柳家的選擇就不一定是端王。如此即便有了差錯,也能用我的身份做救命繩。”

若是沒有,那舍棄一個庶女也沒什麽。

“在他道出暗房二字時,我确有恐慌。”溫明裳坦然道,“可柳文昌的反應讓我意識到這不過是一場戲。他讓我見阿娘,那便說明至少此刻她還安好,而其後栖謠姑娘借端王府的名,讓老太爺生了顧慮,老太爺想不到他預想中的線來的如此之快。”

有了這個名頭,柳家對待溫詩爾也要有所顧慮。他們需要溫明裳,卻也要鎖住她的手腳,但這個度一旦過甚,被逼入絕境的人一定會揮戈破局。

沒人想見到玉石俱焚的結局。

“令堂此時還是安好的。”洛清河在她說完後下了定論,“你道明日見分曉,又言今夜有客來,你拆掉這手棋的第二招,是陛下。”

“不錯,就是陛下。”溫明裳笑開,但這點笑意不達眼底,“不論如何選,那都是其後的局。而眼下的天下之主,還是金階之上的人。他要用我,柳家就不敢先有動作,除非被逼得退無可退。”

“天家無情,我過往所歷種種,既有風聞,便不怕傳不到他的耳朵裏。他要的是忠于此一君的臣,而不是哪一家的血脈,這一點老太爺更加清楚。天子能抛出的餌,是助我脫出囹圄,而他們手中的線,便是确保在我不得不破局之前,質子的安好。”

所以她才會說今夜宮中來人後,溫詩爾便不會真的被送入那所謂的暗房。

柳家人的目的在警告,在威脅,卻獨獨不希望把人往死路上逼。

洛清河在這一瞬有些不知道作何評價。溫明裳所說的她自然也能順着想到,只是她望着眼前依舊沉靜的人,頗有些五味雜陳。

溫明裳太冷靜了,她的失态似乎只在柳老太爺那番話脫口而出的一瞬間,而後不論天崩地裂,她都能逼着自己思考出最清晰的法子。

這種冷靜很難得,卻也正因這種“難得”,讓人不忍深思其後的多少累累瘡疤。

這頓飯的後半程吃得安靜,只能聽見滾沸時的水聲。府中的侍從過後來收了碗筷,卻也意外地帶來了一碟糖果子。

“既是落子,便不會永遠勢均力敵。”洛清河把那碟果子推過去,自己飲着茶道,“你依舊得尋一個機會把令堂帶出柳家。”

而這個機會,至少靖安府和洛清河自己給不了她,崔德良也不行。

她只能靠自己。

溫明裳咬着果子,甜味讓她禁不住彎了下眼睛,她就着茶水,道:“這個機會有人更想給我,但不是現在,甜頭要一點點給,才能叫人感激涕零。”

洛清河把她的反應收入眼底,也跟着笑了聲道:“嗯。吃完這點心,我送你回去。今夜确實太長了。”

溫明裳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忽然冷不丁道:“除卻柳家覺得我觊觎靖安府的庇佑,別的倒是意料之中。今夜落在我身上的問詢,恐怕也和你脫不開關系。”

“言下之意是,既是為此,那便該讓人更加深信如此嗎?”洛清河放下杯盞,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若是這樣,小溫大人先該改的是稱謂。”

溫明裳捏着帕子,頗有深意地睨她一眼,道:“那将軍是想讓我因着掩人耳目改這稱謂,還是旁的?”

“你自己覺着呢?”洛清河挑了下眉,搖頭道,“若你覺得這是權宜之策,其實也無妨……若是有旁的,這一路走來偌大一個靖安府,多容一人也綽綽有餘。”

外邊飄着雪,紅梅被壓低了枝,悄無聲息地探入書房的小窗。

溫明裳看了她許久,撐着桌案站起身去取了氅衣。

“放到這座長安城裏,想要當洛家人的朋友的人恐怕比比皆是,我若是拒了,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之嫌。”她側過身,看着洛清河撈起大氅披在身上,這一回卻是真心實意地笑了起來,“山河為棋盤,你我落子不同,所求卻皆如是,既如此,我們便算同道人。”

洛清河抱臂而立,聞言眸中似有細雨潤無聲,“那我是否該道一句幸會呢?”

溫明裳系好氅衣,指尖劃過腕口的系繩。

“嗯。幸會,清河。”

雪落無聲,夜色深沉。

敲門聲在雪夜裏顯得格外低沉。

兜帽遮住了容貌,但掩蓋不了宦官尖細的聲音。

溫明裳接了對方遞過來的兜帽,跨步邁出宅子,聽見眼前的中黃門又道。

“雪夜寒涼,溫大人,請吧。”

碼字坐久了手都僵了,廣東這幾天簡直是速凍,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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