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師徒
師徒
方隼就這麽成了祁九微。
一代魔尊成了天道聖子,他的肉身和記憶被重塑,在靈氣濃郁的太微仙宗長大,因為奪走了宗主親子成聖的機會而被打壓,可就算他失去記憶和魔尊的身份,那藏在魂魄中的傲然仍然拽着他成為了仙道第一人。
陸小肆看着那個少年穿着白衣,經歷了童年的排擠、宗門的偏心甚至誤入了那還未成型的、要奪他肉身的奪舍陣法,可從未低下他的頭顱,昂然地踏着一個又一個腳印,成為了那個站在頂端的靜華仙尊。
然後就是極惡劫。
因一直破不了守護魔剎海的天魔大陣的祁九微得到了一本古陣譜,他打開之時,那魔氣瞬間迸發出來,被太微仙宗的陣法察覺,“靜華仙尊和魔剎海勾結”的消息迅速擴散開來。
祁敬瀾是個優柔寡斷且偏心的家長,有些事他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卻囿于私心而不得不做出明知道不妥卻不得不做的事。
但是這次的構陷他卻并沒有放任自己的妻舅和道侶繼續下去,或許是懾于天道聖子的身份,或許是出于太微仙宗名聲的考量,他拒絕了他們提出來的調查——因為這種調查顯而易見會成為這場陷害的後續。
他讓祁九微去渡劫,極惡劫,神魂上打上印記,以僞身入輪回道渡劫,以此來證明祁九微的清白。
祁九微去了,他投胎成了一戶世家的公子,在四季失序的時節依然過着優渥的生活。
但極惡劫卻是為了激發心底“最惡”之念而生,它所給人的甜頭,都要後面以“悲”來加倍償還。
祁九微投胎成的世家在他三歲的時候被人陷害,掌權者聽信讒言,全族所有成年男女被發配,而他被抹去了姓名,被迫服下毒藥,被仇家別有用心地培養。
于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認賊作父,在一次又一次困境中為殺了自己全家的人出生入死,被人抓住過、被拷打過,受過世上最嚴厲的酷刑,在知道真相後看着自己的血親被淩虐而卻是他為幕後黑手出生入死才導致的局面。
每一次情況馬上就要有轉機,好像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希望,卻在下一刻又變成了更深的深淵。
他曾被高高捧起又被狠狠摔下,在一次次虛假的希望之中絕望,肉體上所受的傷害已然早已讓他麻木,最終,他被像一灘爛泥一樣丢到了布滿疫病的村莊。
他看着天空,明明是湛藍的顏色,映在他的眼中卻是一片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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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恨開始從心底滋生,為什麽會是他?他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卻因為家族之間的陰謀和仇恨,卻因為一次又一次巧合到讓人懷疑的時運不濟,落到如此境地。
上天不公。
這個念頭不斷地從他心底蔓延開來。
憑什麽是他?
為什麽是他?
求生的本能讓他不斷地輾轉能讓他停留的地方,可那從小被種下的毒讓他人不人、鬼不鬼,沒有村莊可以讓他停留。
被石頭打、被竹竿抽,這些傷害對于他來說已然微不足道,他不是沒有想過自絕,可總是有股不甘在支撐着他。
對自己命運的不甘,對天道的不甘。
一股黑色的力量從他的神魂最深處慢慢滲透出來,滲透到他的五髒六腑。
他的眼睛變得極黑,大腦中有一個聲音一直在慫恿他——
“人世待你如此刻薄,不如毀了這人世如何?”
“天道不公,那毀了這天道如何?”
他麻木地操縱着自己殘破的軀體爬行着,四周是村民們的謾罵,漸漸地,那些謾罵遠去,腦中的聲音占了上風。
殺了,毀了。
他幹澀的嘴唇蠕動,無聲地重複這兩個詞。
他停了下來,感覺到體內的某種力量在慢慢蓄積,對人世和天道的憎恨達到了頂峰!
突然,身體被輕輕戳了戳,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你……你還活着嗎?”
這聲音仿若帶着一股神奇的能量,在剎那之間将他體內的力量打散,将他從混沌之中拉了出來。
就如同沖破烏雲的一道金光,落在了他的生命中。
他緩緩擡起頭,對上了一雙怯怯的眼睛。
是個五六歲的孩子。
這孩子穿着打着補丁的衣服,帶着害怕的神情,卻還要靠近他,給他餅子,告訴他哪裏可以容身。
他努力做到了一個孩子能做到的最多的事。
夕陽沉了下去,金色的餘晖籠罩着孩子的背影消失在他目所能及的盡頭。
生命在快速地流逝,他伸出手,拿着那餅子咬下一口,粗糙的口感遠不及他那少有的童年記憶中那些點心的萬分之一。
可他卻覺得如此香甜。
一只餅子下肚,救不了他已經被毒藥摧殘折磨快到終點的生命,卻能支撐着他最後一口氣,找到那個孩子所說的容身之地。
他靠在濕冷的山洞壁上,那剛剛想要拉他陷入混沌的聲音不再響起,取而代之的是那個有些瘦弱的小孩。
他突然覺得,不是那麽很想毀滅這個人世了。
因為這人世還有值得他守護的,美好的東西。
于是他就這麽閉上了眼,毒藥給他的痛苦不斷在蔓延,可在他停止呼吸的那一瞬,嘴角卻微微向上,帶了笑意。
假身死,極惡劫破。
祁九微的神魂從假身上抽離之時天已然大亮,他看着那洞中的屍骨,假身的消散需要一定的時間,可外面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的神魂離開洞穴,看到了昨天的那個孩子。
那個,從他瀕臨入魔的邊緣将他拯救回來的孩子。
會吓到他的。
這是祁九微第一個念頭。
于是他并沒有及時返回宗門,而是用神魂化形成了一名官差,把他的小恩人帶回了村子,還為他用自己的神魂加注了守護之力,又給了他一個可以強身健體用靈氣凝成的餅子後,才放心離開。
原來是這樣,陸小肆想,原來他和師父的初遇,是這樣。
那個渾身惡瘡的人是師父,而那個摸了他腦袋的官差,也是師父。
太微仙宗可能也沒想到,當年給師父的極惡劫,卻促成了他們這段緣分。
然而,關于回憶并沒有到這裏就截止。
仿佛有什麽力量壓着陸小肆和祁九微的記憶交融,他被迫目睹了後來發生的一切。
重新從極惡劫回來的祁九微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天道聖子不具魔氣,為何他會有入魔的風險?
但他将這件事心事藏得非常好,不動聲色地回歸宗門,然後查找一些蛛絲馬跡。
關于他出生的蛛絲馬跡。
以及,他到底是誰的線索。
就在這個時候,素心門的多蘭汀開始主動接觸他,就祁九微在權衡後準備接受這樣的試探之時,神魂上的震動傳來——
留在那個孩子身上的保護被觸動了,說明那個孩子遇到了傷及神魂的事情。
所有的探查立刻停止,祁九微抛下手中的一切去了那孩子所在的村落,留給他的只有貓妖肆虐後的慘狀。
祁九微并沒有過多的慌張,他能感覺到那孩子神魂上仍然有自己保護的力量,可小孩去了哪兒他卻感應不到。
他原本以為有他的守護,那個孩子會作為一個凡人壽終正寝,現下卻後悔沒有為他加上更多的術法,以至于到現在他無法确定那孩子的安危。
祁九微回來後不是沒想過去找那孩子,可太微仙宗并不是一片淨土,他自身還有很多的迷惑沒有解開,現在孩子不知所蹤,他甚至都不能在宗門明說,因為他的身份,一舉一動都會引來宗門的注意。
就這麽遮遮掩掩地用各種名目找了大半年,終于在太微仙宗的入宗陣法處,他再次遇到了那個孩子。
稚嫩的孩童抽條成了少年,他戰戰兢兢地被人為難,眼神中卻帶着堅定和善良。
一如十年前那樣。
祁九微的心放下來了,可放下心後,多餘的疑慮又冒了出來。
自從渡劫後,祁九微便很難完全将信任交付給另一個人。
為什麽這孩子會來到這裏,這會不會又是那些別有用心之人給他的一個陷阱?
可後來經歷的種種,讓他知道了自己的擔憂不過是個笑話。
陸小肆,是這個世間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也是讓他被無條件相信的,美好的存在。
祁九微甚至在這段師徒的關系中沉溺,他放置了和多蘭汀的接觸,他只想帶着他的徒弟,走遍修真界,去踐行他們共同的“道”。
可他還是恢複了記憶。
元能樹的果實所帶的力量沖破了那個白色的繭為他隔絕的記憶,屬于魔尊的記憶悉數歸來,祁九微平靜地、有心理準備地接受了自己原有的身份。
于是現下只剩下一件事。
他那乖巧的、全身心信任他的徒弟,要怎麽辦?
祁九微想了既能全身而退又能将陸小肆帶走的辦法,可所有的一切,都被打斷。
記憶在這裏戛然而止,陸小肆被什麽力量驟然彈出,他一個踉跄向前撲去,腰上卻被一雙有力的手環住。
師父熟悉的氣息環繞在自己的周圍,陸小肆想要回頭,祁九微卻緊緊地抱住他,帶着笑意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的乖徒弟,你都已經看到了?那麽,告訴師父……”
祁九微,不,方隼的嘴唇輕輕在他的耳廓上若有似無地碰觸,他嘴角擎着笑,可那笑意并未達到眼底,他的手緊緊地卡着陸小肆的腰,不給他一絲一毫活動的機會:“告訴我,你要不要和我離開?”
離開……離開……
剛剛接收了大量真相和記憶的陸小肆腦子有些亂,但他準确地抓住了這個詞。
離開。
師父要離開了。
那他呢?
不,不想和師父分開。
陸小肆想,不想和這個人分開,不論這個人是祁九微還是方隼,這個人都是他的師父,他不想……
陸小肆伸手,緊緊扣住那環在他腰間的手:“師父,我……”
突然,空間的靈力發生了劇烈變化,一股撕扯神魂的力量驟然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