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晚宴（8）

晚宴（8）

費頓星北區仰山路78號塞格斯莊園。

桑淼記得謝回說過，這是他和謝異的家。

可看着和被遺棄沒什麽兩樣的謝異，她又忽然明白他這麽多年不願意再回家的原因了。

因為禾羽甄敲開門後，一名大着肚子的女人沉默看了謝異一眼後，扯下他頭上的兜帽，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謝異被打得摔在了地上。

禾羽甄也微微震住了，似乎是沒想到一個懷了孕的Omega力氣還能這麽大。

她彎身扶起謝異，将他護在身後，嚴肅道：“廖女士，您冷靜點。”

“你要我怎麽冷靜？啊？”廖绮美死死抓着門檻，神情滿是痛苦，“我的伴侶死了，在我肚子裏的孩子即将臨盆時，被我的大兒子殺死的！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麽冷靜？！”

說着，她渾身顫抖，指向一言不發的謝異，氣得發抖道：“他是你父親，你怎麽狠得下心對他下手的……”

禾羽甄解釋道：“您的伴侶引頸就戮，他死的時候并沒有怪謝異，何況他也沒資格怪吧？謝異才多大，就被他親手送進了實驗室。”

“你懂什麽！”良好的教養讓她罵不出髒話，只尖銳地說，“他就連死在自己兒子手上都沒怪他——這是因為什麽？謝異的基因是進行‘殺戮’實驗最合适的人選之一，他父親做這一切全都是為了聯盟的未來而已！”

“可當時聯盟已經有桑灼在！根本不至于如此！”

“那桑灼現在人呢？”廖绮美冷笑道，“聯盟政府明知她不可控，依然無條件支持她，給她最大的權利，但也得做兩手準備不是嗎？只要她永遠效忠聯盟，‘殺戮’實驗遲早會終止。”

頓了頓，她恨恨道：“事實證明，政府的預料一點也沒錯，桑灼這種人根本不配坐上那個位置……桑灼伏罪以後，如果沒有謝異，一旦蟲族卷土重來，你覺得我們人類又該何去何從？”

“老謝為聯盟做了這麽多……”廖绮美捂着胸口，痛到近乎窒息，“你們卻眼睜睜看着謝異把他殺了……”

禾羽甄說不出任何辯解的話，她閉了閉眼，只覺得自己真窩囊。

廖绮美抓着門框的手松開，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面無表情對謝異道：“我沒有你這麽自私的孩子，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謝異還是進了屋，但廖绮美将他當成了空氣，只有管家受禾羽甄之托照顧謝異。

有時候管家看到他手臂上時不時長出來的鱗片，會吓得尖叫，每次都是強忍着害怕，給他喂飯換衣服。

從前線退役的禾羽甄偶爾上門拜訪，謝異會突然問：“禾老師，我真的是怪物嗎？”

禾羽甄立刻否認：“不是。”

“可媽媽說我是，”謝異伸出手，看着自己異化的皮膚，又問，“禾老師，我還能變得正常嗎？”

禾羽甄只得嘆口氣，安慰他：“我給你找了很好的醫生，她會給你做輔助治療，可你身體裏畢竟融入了蟲族，雖然你不會被它們影響到失去理智，但要想去除這些異化的症狀，只能靠你自己，将它們的力量一點點吞噬掉。”

“小異，”禾羽甄彎下身，直視他的眼睛，溫和道，“暫時別和媽媽見面了好嗎？她現在還懷着孕，孩子馬上就出生，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了。”

謝異表情難得露出可憐的意味：“不見面，我一個人，害怕……”

“沒事的，”禾羽甄道，“你很快就會有一個弟弟或妹妹了，以後他會陪着你。”

“弟弟或者妹妹？”

“對，新生命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一張白紙，弟弟妹妹一定會喜歡你的。”

“可這些……”謝異指了指自己異化的手臂，遲疑道，“會吓到他吧？”

“所以你得加倍努力，讓異化的症狀都消失。”禾羽甄道。

謝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好，我現在就去做準備。”

畫面又是一轉。

謝異看起來長高了許多，禾羽甄帶着已經恢複如常的他回家來。

謝回已經出生，剛滿三歲，還是個到處撒尿的小娃娃。

他正在客廳和管家玩兒。

禾羽甄推了推謝異：“去和弟弟打聲招呼吧。”

謝異有點近鄉情怯，手心捏滿汗水，看起來非常緊張：“我、我看起來不恐怖了吧？”

禾羽甄笑着點頭：“你現在和我們一樣。”

在禾羽甄的鼓勵下，謝異慢慢靠近謝回，幫他撿起了地上的玩具。

謝回奶生生地對他說謝謝。

謝異眸子裏閃過驚喜，從管家手裏接過他，小聲問：“哥哥陪你一起玩，可以嗎？”

話音未落，“哥哥”這兩個字像是觸發了某個機關，謝回圓滾滾的眼睛霎時瞪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謝異手足無措，想要去哄他。

剛蹲下去，謝回擡起肉嘟嘟的小手啪的打在了謝異臉上：“怪物！你走開！我不跟你玩！讨厭你！”

一瞬間，謝異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哭鬧的謝回，後者哭得快背過氣去了，管家只好在這時勸他：“謝異，你還是先走吧，等小回長大一點再回來。太太如今的精神已經不大好了，她時常對着小回說什麽，哥哥是怪物，不可以和哥哥玩……久而久之，小回聽見哥哥就要哭……”

謝異的頭垂得很低很低，渾身僵硬。

期待這麽久的事就像肥皂泡一樣，一吹就破裂得無影無蹤，這感覺如同被人用刀子往胸口捅了個穿。

管家将謝回抱上樓，正好碰上廖绮美，廖绮美用非常非常溫柔的聲音哄着謝回，是謝異從沒聽過的語氣。

謝異又猛地擡起頭，眼睛閃爍着，有點羨慕地望着被廖绮美抱在懷裏的謝回。

從始至終，廖绮美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帶謝異離開時，禾羽甄生氣得砸爛了塞格斯莊園外的雕塑。

謝異本人倒是沒太大反應，他唯一的反應就是麻木。

謝異只能繼續住在禾羽甄家裏。

禾羽甄将他的房間布置得很溫馨，滿室的溫馨依然掩蓋不了謝異身上的死死沉沉。

這一路走來，桑淼像是跟着他一起經歷了這漫長的時光。

她能感覺到，謝異這次好像撐不住了。

那雙眼睛黑蒙蒙一片，自我厭棄的情緒在裏面盡顯。

桑淼閉上眼，如同之前那樣，想把自己的意識覆到實體上，可不知怎麽的，一直都無法成功。

絕了，意識體融合難道還看運氣？？

又試了一次無果後，桑淼似有所感地望向謝異的方向，而後便聽見了一聲驚恐的慘叫。

“明明都好了，禾老師明明說我和正常人沒什麽不同了，為什麽還會這樣？”

謝異跌坐在地上，顫抖看着自己的手臂。

原本被他壓下去的異化症狀此刻再次浮現，鱗片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他終于崩潰，抑制不住地大聲嘶喊。

“怪物！媽媽說得沒錯，我果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不止鱗片，還有利爪、尖牙、耳朵、尾巴、翅膀……

無數蟲族的标志性特征全部在他身上出現。

桑淼覺得震撼的同時，罕見地感覺到了一絲心疼到極點的窒息，他身體裏居然被融入了這麽多的異類……

謝異又開始拔自己手臂上的鱗片，拔得血肉模糊，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似的，只想着把異化的地方，全部都撕扯下來。

但桑淼記得非常清楚。

謝異曾對她說過，他怕疼。

桑淼焦急萬分，再一次試着進行意識體融合，然而不論她怎麽做，始終無法變成實體。

鱗片被謝異全部拔掉，四肢血淋淋的，只剩下骨頭。

桑淼看得心都要撕裂了。

到底要怎麽做，才能去到他身邊？

她不停地思考，不停地試。

謝異又一拳打在自己嘴角上，然後麻木地張開嘴巴，吐出混着血的尖牙。

桑淼目不轉睛地看着，忍着靈魂撕裂的痛苦，一遍遍将意識朝着謝異的位置融合，又一次失敗後，她心底的暴躁達到了頂點，忍不住爆粗口。

甚至在心裏惡意地想，如果謝異真的死在了這幻境裏，她會将幻刺蝶連帶着在背後操縱幻刺蝶的人碎屍萬段。

謝異拔掉的鱗片和尖牙又長了出來。

他崩潰地看着這一切，絕望地痛哭。

最後，他抽出黃泉，抵在心髒的位置，想要給自己一個了斷。

也是這時，桑淼終于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體好像撞到了一面透明的牆。

她在這面牆裏看見了流動的意識縫隙，縫隙發着光，如同吸引。

桑淼差點喜極而泣，連忙控制着自己的意識，尋着那些縫隙一點點鑽了進去。

意識擠進謝異身體的那一瞬間，桑淼感受到的疼痛不亞于她曾經受過的任何一次傷，或許更甚，因為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不疼的。

由于她的出現，謝異的身體停住了自戕的動作。

但兩個靈魂擠在一個軀殼裏，像被關進了狹小的屋子裏。

“你是誰？”

謝異看着自己身體裏出現的陌生人，沒什麽表情地問，也沒有表現出任何驚恐。

被奪走身體也沒關系，反正他也不想活了。

“謝異，”桑淼終于能夠開口，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很輕地說，“別怕。”

謝異猛地擡起眼。

桑淼飛快道：“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感到任何抱歉。”

她一邊說，一邊慢慢向他走近，用安撫小動物一樣的動作，手輕輕搭上他肩膀，“你不是怪物，我确信。”

謝異渾身都開始發抖，流着眼淚問：“如果不是怪物，為什麽沒有一個人喜歡我？”

“怎麽沒有？”

桑淼在還是少年模樣的謝異面前站定，四目相對，她笑着道：“我就很喜歡。”

謝異像被人點了穴，一下僵硬在原地，他的眼淚更加洶湧了：“我會當真的。”

“那就當真，”桑淼道，“我沒說假話。”

桑淼彎下身，手指擦掉他臉上的眼淚，而後如視珍寶般抱住了他，在他耳邊道：“謝異，不管別人怎麽看你，你也不能讨厭你自己。”

“你要堅信，以後你會成為聯盟最強大最勇敢的将軍，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匍匐在你腳下，仰望着你，為你搖旗吶喊，為你吟誦贊歌，那個時候，誰也無法再傷害到你。”

停頓兩秒，私心作祟，桑淼又道：“你會找到真心接納你的人，很多很多，其中有一個，當她出現的時候，如果你也喜歡她，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放手。”

“我不放手的話，”謝異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問，“她就會一直喜歡我了嗎？”

“嗯，”桑淼收緊雙手，将他抱得更緊，“只要你不離開她，她這輩子都是你的，決不食言。”

謝異摟住她的脖子，眼眶泛紅，重重點頭：“那我，死也不離開她。”

字字句句，仿佛宣誓。

桑淼終于長長舒出一口氣，光源從兩人擁抱的地方爆發。

她被一股力量拉扯着，不停地下墜。

直至從謝異的幻境中醒來。

桑淼比謝異先醒，她頭痛欲裂，緩了好幾秒才揉着太陽穴睜開眼睛。

和面前歪着腦袋的小圓視線對了個正着。

“姐姐，你怎麽進去這麽久啊？”小圓道。

桑淼沒回答她的問題，她先往謝異看去，後者面色平穩了不少，手指微動，小聲哼唧，随時可能醒來。

想到什麽，她指了指謝異，抓緊時間問小圓：“幻境裏的事他都會記得嗎？”

小圓用手抵着下巴，思考了下：“也不全記得，可能只有一些片段，畢竟幻境因為不斷循環，裏面的時間線都會拉得很長。”

聽到這話，桑淼半舒口氣。

因為這口氣還沒舒完，小圓又接着道：“不過有些重要的畫面，還是會留在潛意識裏的。”

桑淼眼皮一跳，咯噔一聲。

完球。

希望謝異不會記得她糟糕的三秒表現，那不是她的真實水平。

下次證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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