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梅香在前方為林眠魚引路。

打開尹家大門後,林眠魚跟着梅香走入屋內,看到的是一片狼藉。

梅香眼露哀傷,道:“自從尹家出事後,少爺便讓家丁仆人離開了。五日前,尹家值錢的東西都被那些不要臉的人搶走了。這些人甚至為了逼問錢財下落,還打過少爺!”她越說越是悲憤,語氣又添了幾分凄哀,“那日過後,少爺便不吃不喝待在書房,我怎麽喊他都不應。我之前想強闖進去,卻發現門窗都被堵得死死的,後來少爺終于開口,說若我強行闖入,他便當場自刎……”

梅香一屆弱質女流,當時便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這幾日每日絞盡腦汁地想,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去求助附近最有威望的人,也就是菩見禪寺的菩空大師。

林眠魚一言不發地聽着,跟着梅香來到書房門口時,梅香張口還想說什麽,便見眼前的門突然被一股看不見的氣流沖撞,轟然打開。

梅香捂嘴無聲驚呼,看着青年踱步進屋,對尹道航的擔憂占據上風,也匆忙提起裙擺跟了上去。

屋內幹淨整潔,沒有絲毫髒亂。

尹道航身形瘦削,臉色蒼白,眼下青黑,額頭處還有一道傷口,目前看似安好。

入夏時節,書生一身白衣青衫幹淨整潔,肩上卻還披着狐裘。

此刻尹道航正端坐在桌案前書寫着什麽,看到梅香進屋,微微擡眼,苦笑了一下:“你還真就進來了,就不怕我做點沖動的事?”

梅香含淚,委屈道:“梅香怕,怕極了。但一想到進來少爺還有活着的機會,便怎麽都不能無動于衷了。”

尹道航溫和地笑了一下。即便經歷了這些事,男子身上依舊透着溫文儒雅。他輕輕嘆息道:“我早就讓你離開了,為何還要留在這裏呢。”似是自問,又似并不想要答案,他看向一身冷冽的青年,并未被林眠魚妖異的外貌吓到,站起身,彬彬有禮地拱手:“敢問這位公子是?”

“林眠魚。菩空大師說這裏有我的機緣。”林眠魚看着尹道航,直截了當道:“尹道航,你想離開這裏嗎?”

尹道航聽到“菩空”時,似乎有感,眼中帶笑,笑意莫名,即将開口卻忽然咳嗽了幾下。

梅香擔憂地走到他身後,輕輕順了順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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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我口渴,幫我去倒點水來。”尹道航道。

梅香猶豫着最終還是應了下來,一步三回頭,離開了書房。

林眠魚看着主仆二人的互動,知道這是尹道航故意支開了梅香。

果不其然,尹道航似是支撐不住般,道了聲“失禮了”便坐回了椅子上,笑着搖頭道:“不走了。”他擡頭望着林眠魚,神色平靜柔和,仿佛已經接受了這一切遭遇,“多謝林公子,在下知曉自己的身子如何,怕是撐不過這幾天了。”

林眠魚走到卓案對面的客椅旁,坐下時兩條被長靴包裹的長腿展露無疑,他單刀直入道:“我可以讓你和常人無異,再活五六十年都不是問題。”

尹道航的身子早有頑疾,從小做善事其實也是他父母的願望,就是為了讓尹道航多積善緣,保身體康健,卻不想落得這步田地。

而且他這段時日壓力過大,郁結于心日久,又加前幾日被毆打過,身子本就虛弱,如今才有了病入膏肓之相。

“不用了。我已努力無悔,盡心無憾。”這一次,尹道航眸中顯露頹敗之色,臉色卻紅潤了些許,他折起寫好的信箋塞入信封,再次擡頭,笑意舒緩:“林仙長,我先前一直沒想明白,我這一生從未做過惡事,為何會落得這般田地?但這幾天,我卻漸漸想明白了。我做善事,不為名不為利,兒時是父母為了我的康健有意為之,後來只求心安。我無錯無過,到此地步,或許是命中劫數,過了便過了,沒過,便也就此般吧。”

林眠魚明白尹道航做出了選擇。

就在這時,他發現尹道航頭頂上閃現絲絲縷縷的光芒。那是一種并不次刺眼還溫暖到骨子裏的光,仿佛無數次轉生成人後積累的功德到了滿溢的一天,現下在尹道航身上實實在在展現。

【好厚重的功德!】小青跳起來,想要靠近尹道航,但一靠近這些光芒便灼燒起來,阻止着它的靠近。顯然是不想被任何人獲取。

小青委屈起來道:【還以為能吸收一點點也好,起碼可以少修煉個一千年。】

【若真這麽容易被你吸收,他還能活到現在?】林眠魚淡淡道。

小青更委屈了,直接縮回了劍中。

林眠魚說不羨慕是假的。但這些功德顯然是尹道航幾世的積累。或許菩空早已看到了這個結局,只是想讓林眠魚感受尹道航這份難得的機緣。

水清則無垢,心清則無塵。

大概只有無垢無塵的良善之人,才能在歷經幾世磋磨後依舊保持本心。

“妖仙大人,您是龍嗎?”尹道航忽然出聲問道。

林眠魚吐了吐蛇信,并未在尹道航臉上看到絲毫恐懼,覺得沒趣,淡漠道:“我是蛇。”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妖。”尹道航笑了一聲,問道:“妖仙大人,你們修行成人很困難吧?”男子的态度沒有身為人的傲慢,更像是普通閑聊,不會讓人心生不快,而是想與之相談。

林眠魚深深望着對方,忽而也笑了一下,卻是但笑不語。

尹道航臉上并無絲毫卑劣,而是像個青衫讀書人,看到美人美景,忍不住贊嘆一句:“有幸落紅塵,得遇仙人笑。”

這時,梅香帶着水和一碗熱粥前來:“少爺,水來了。”

尹道航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水,随後吃了一碗粥,放下空碗後,對梅香道了聲謝,而後柔聲道:“梅香,你走吧。”

梅香的眼眶不禁又紅了,但她這次忍着沒有落淚,搖頭堅定道:“我不走。少爺,您曾經救了我的命,不久前您把契約還給我,讓我走,并告訴我如今這條命是自己的了。既然如此,我就有權利決定留在哪裏。梅香想留在這裏,陪着少爺您。”

尹道航愣了一瞬,與梅香四目相對,片刻後,好似被少女眼中的堅毅灼燒般,微微移開了視線,輕聲呢喃:“何苦呢……”

“少爺您……您又是何苦呢?”梅香聽到了,鼓起勇氣反問。

再多的話,再多的後悔已無須多言。

尹道航聞言,笑聲從唇間溢出,溫潤如玉的面貌上終是浮現一絲苦澀,他轉向林眠魚,眉眼真誠:“妖仙大人,您有什麽忙要我幫,趁我還活着,若我可以幫上忙的話,但說無妨。”

林眠魚卻道:“你有想我幫的忙,也請說。”

尹道航神色微訝:“您……要幫我?”

林眠魚不置可否。

尹道航這下是真的确定林眠魚想幫他。他眼眸低垂,看了眼桌上的信箋,拿起來時,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随後站起身,身體晃了一下,梅香趕忙扶住他,他才站穩。

尹道航在梅香的攙扶下,走到林眠魚面前,雙手将信遞到他面前:“妖仙大人,能否請您将這封信交給東屏城內的蘇家大少爺,蘇子程。”

東屏城距離這裏足有一百裏路,蘇家又是東屏城內的大家,其父是朝中大臣,備受皇上看中。

不久前,蘇子程高中金科榜眼,前幾日榮歸故裏。

如今家中門庭若市,不是一般人能見到的。

梅香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替尹道航委屈道:“少爺,別怪梅香把話說難聽,您把蘇公子當至交好友,可他呢?這次從京城回來,聽說請了所有曾經學塾的同窗,卻唯獨沒有您。”

尹道航眼睑顫了顫,罕見地提高了聲量:“梅香,慎言。”

梅香撇了撇嘴,不再言語。

林眠魚接過信封,放入儲物器中:“有話需要我帶嗎?”

尹道航遲疑了一下,然後輕笑了一聲,緩緩搖頭道:“我想說的話都在這封信裏了。”他一頓,柔和的神色帶着些許忐忑,問道:“恕在下鬥膽,不知妖仙大人,能否今日就将信送到蘇子程手中。”

林眠魚站起身道:“我現下便可去東屏城,兩個時辰後回。”說完,人便消失在書房內。

小青在雙蛇劍內看到了一切,感動地嘤嘤嘤道:【主人,您真的是個大好人!】

林眠魚禦劍飛行,問道:“小青,你猜若他願意給我點福報,我能少修行多少載?”

小青愣了一瞬,恍然大悟:【主人,原來您是有利可圖!但,我剛才靠近一點都被驅趕,如果是尹道航自願,我們就可以得到嗎?】

“試試不就知道了。不過只有我,沒有你。”林眠魚聽到小青又哭起來,不知這劍靈何時變成了愛哭的性子。不過人家只是發洩下情緒,他不會多管,但是……

“小青,以後一些難聽的話想想也就罷了,說出口,惹得我不快,我不會再這麽簡單揭過去。”

林眠魚語氣冰冷聽得小青瑟瑟發抖,他絞盡腦汁想到了一丘之貉這個詞,卻是不敢說了,只敢磕磕巴巴道:“也、也不知道,夏舟仙這家夥怎麽樣了?突然有點想他了呢。”

小青後來才發現,林眠魚就是外冷內熱的人,而且還嘴硬心軟,喜歡嘴上說它幾句,卻又事事為它着想。

……

這一日,蘇子程宴請了親朋好友來府。

在席上,他并未看到熟悉的人影,眉頭微皺,起身把管事喊到了一旁:“我讓你把請帖送到尹家,尹家如何答複的?”

“老仆把請帖送給了尹家管事,可能尹少爺貴人多忘事吧。”

“不可能!”蘇子程低聲喝道。

“是不可能,蘇公子,你還是問問這位管事,是否真的将請帖送到了尹家吧。”一道低沉淡漠的聲音忽然傳入蘇子程耳邊。

蘇子程猛地擡頭看向四周,卻并未看到他人,而後盯着管事,一言不發。

管事被蘇子程銳利的眼神看着,內心的不安發酵,越來越緊張,咽了咽口水:“少爺?”

看着管事盡力藏住心虛,卻還是洩露了些許的模樣,蘇子程竟是真的信了剛才神秘聲音的話,沉聲道:“把請帖給我。”

管事一愣,額頭滾落冷汗:“少爺,您在說什麽?”

“不要讓我再重複一遍。”蘇子程道,“林管事,我托你辦事是看你手腳利索,這些年也為蘇家盡心盡責,若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今日便去賬房領了銀錢走吧。”

管事嘴皮子一顫,連忙跪下來:“少爺……是老仆的錯。那信,那信老仆給扔了。少爺,恕老仆直言,尹家如今敗落,根本沒資格與蘇家結交……”

“啪”的一聲,管事的臉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有人注意到角落動靜,看了一眼,因被紗賬擋着,并未看到什麽,只以為是蘇子程在教訓家仆,沒敢出聲。

蘇子程冷聲道:“你現在便去賬房領了銀錢,走。”

管事還想求饒,蘇子程立即吩咐仆從将管事給拖了出去。半晌後,他朗聲道:“敢問方才是哪位公子?”

“來後院,尹道航托我将一封信交給你。”神秘男聲道。

蘇子程聞言有些難以置信,但不知為何,他依舊聽信了神秘男聲,鬼使神差地去了後院。

夜色下,樹葉的陰影仿若鬼神。

神秘男聲告訴他站到樹下。

緊接着,一封信落入蘇子程手中,他擡頭的瞬間,便看到一條對他吐露蛇信的冰冷長角蛇。

蛇信嘶嘶輕吐間,蘇子程又聽到那個男聲淡然道:“我不知你們情誼多深,只知,今日你若見不到他,或許,這輩子都見不到了。”說完,蛇影便要溜走。

“……慢着!”蘇子程吓了一大跳,他不明白為何突然以後都見不到尹道航了,不,他能想到最壞的情形,只是不願意去想罷了,心緒震蕩間,他情不自禁顫聲道:“可以,請您帶我過去嗎?”

蘇子程這輩子都沒見過妖,如今第一次見,想見尹道航的沖動蓋過了恐懼。而那蛇影停下游動,當被蛇瞳望着時,一股寒意從尾椎骨蔓延而上,本能讓他想要逃,但他卻死死定在原地不動,默默與之對視。

“走。”男音話音落下的瞬間,一柄長劍從蘇子程腳下穿過,将他擡了起來,而後劍帶着他飛入天空,瞬息間,他身前便多了一人。

蘇子程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片刻後才漸漸回落,壓下驚恐,誠心拱手道:“多謝妖仙大人。”

這一日,蘇子程突然離席,之後不見蹤跡一事很快便傳遍了東屏城大街小巷。

翌日,有人傳出在菩見禪寺的山下一個村落見到了蘇子程,他在那裏和同窗把酒言歡,總之将蘇子程這個榜眼,描述的恣意妄為,頗為讓人不齒。

若不是蘇家勢力大,指不定就要傳到京城去,毀了蘇子程的聲譽。

……

尹道航從未想過,還有機會見到蘇子程。

他們曾是學塾的同窗,如今一人落魄,一人風光,境遇大不相同。

晨光熹微,朝露日升。

他們和過去一般坐在院落裏喝着熱茶,曾經總是聊得歡快,此刻卻相顧無言。

後來,尹道航忽然提議想到屋頂瞧瞧。

蘇子程吓了一跳,本想阻攔,但再看尹道航躍躍欲試的樣子,還是答應了,原想扶着尹道航上去,一把劍直接将尹道航帶上了屋頂。

尹道航穩穩落在磚瓦上,一屁股坐下,雙手撐着瓦片,竭盡全力,對着地面長身而立的妖仙喊道:“妖仙大人!謝謝您!”

妖仙靠在樹下,雙手抱胸,神色淡漠地看了他們一眼,又閉上眼,似乎對他們這邊的事毫不在意。

【主人,尹道航快死了……】尹道航身上的死氣濃得連小青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一個快成仙的人,輪得到你這個小劍靈可憐?”林眠魚說得無比直白,一句話狠狠紮在小青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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