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一路上，孫悟空都在偷偷觀察妲己的神色，但令他遺憾的是，她的神色一直都沒有變過。
妲己很難描述自己現在是個什麽心情。
軒轅墳？提起這個名字，都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一樣。
她是出生那一窩裏天資最好的狐貍，別人辛辛苦苦才能修出來的尾巴，在她那裏好像變成了到點就能自己長出來的一樣，所以她從小就知道自己以後一定會是一只很厲害的狐妖。
大多數妖怪長大之後都會出去自立門戶，妲己也不例外。而她因為年少有成，甚至離開家鄉的時候，比大多數狐妖的年紀都要小。她走了很多地方，最後給自己挑中了軒轅墳這塊地盤。
嚴格來講，軒轅墳并不算是一塊适合修煉的風水寶地，否則早該被其他大妖給占了。加上這個地方自帶一股荒涼的氣息，植被稀疏，黃土淩亂，連小妖也不怎麽喜歡來。但妲己不在乎這些，她覺得人少等于清靜，荒涼等于原始，也就是說，這麽大一塊地方都是她說了算，她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可以過得十分開心。
她每日除了修煉，就是花費很多時間收拾自己的地盤，比如給自己鑿了一個又大又精致的狐貍洞，比如在山坡上種滿自己喜歡的花草，比如專門從別的地方引了一條水道過來，就為了能讓自己在天熱時也有個地方可以泡涼。
總之，她花了好幾年時間，以一己之力，把軒轅墳改造成了她喜歡的樣子。
改頭換面後的軒轅墳，再也不是之前那種陰森森、涼嗖嗖的氛圍了，它和其他熱鬧的山頭一樣，有着蔥茏的草木，有着啁啾的飛鳥，有着奔流的溪澗，有很多路過的妖怪眼紅此地，想據為己有，結果都被已是九尾的她打了出去。
但妲己允許一些不成氣候的小妖在這裏住下，也算是給自己找點說話的伴兒。
後來人人都知道軒轅墳上住了個厲害的九尾狐妖，便沒人再來自讨沒趣了。但随之而來的，便是弱小同族的投靠。
其實世間妖怪千千萬，狐妖并不是什麽特別能征善戰的族類，比起正面硬鬥，他們更擅長的是出其不意的偷襲與陷阱，以及迷惑人心的輔助與算計。倘若一只獨立出去的狐妖沒能找到可靠的合作夥伴，便極有可能遭到其他大妖的欺負。
像妲己這樣能獨當一面的九尾狐妖，有雖有，但少之又少。
來投靠她的大多是一些性格膽怯懦弱、天資也平平無奇的同族，最多見的便是三至五尾的小狐妖。妲己看他們可憐，便也分了點位置給他們住下。好在他們都知道，自己能安安穩穩地生活在軒轅墳，乃是受了妲己的庇佑，所以一直對她尊敬有加，從不敢惹事。
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過了許久，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女娲的傳召。
然後她再也沒有回過軒轅墳。
住在積雷山的日子裏，有時候妲己會想起以前在軒轅墳的時光，那是她最無憂無慮也是她最快活張揚的一段時光。但她也只是單純地想想，唏噓一下自己的少女時光，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回去看看——有什麽好看的呢？軒轅墳雖是她一力改造，但過去這麽久，等于沒了主人，想必早就被其他大妖占去了。至于那些依附于她的小妖，各自有各自的造化，也不必去管。畢竟她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又怎麽可能有義務要庇佑他們一輩子。
時隔多年，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所謂的靈狐一族，更是自稱出身軒轅墳的正統血脈，實在是匪夷所思。
清風從身邊游走而過，妲己拂開雲霧，蓊郁山色映入眼簾。
正值夕陽西下，滿山翠色映紅，蜿蜒小徑曲折而下，依稀可見一些來去奔跑的影子。
孫悟空嚯了一聲：“這麽多狐貍。”他看向妲己，“夫人莫非也是從這兒出來的？”
妲己卻道：“和你商量個事。”
“哦？說來聽聽。”
“你就當我不存在，就當是你自己帶她過來的，要處理比丘國的後續。”妲己瞥了一眼昏死過去的白面狐貍，說道，“這軒轅墳裏這麽多狐貍，總有個主事的，我想看看，這背後主事的是誰。”
孫悟空笑道：“你這是在利用俺老孫呢？”他眼珠一轉，“不過，既然夫人這麽關注此事，想必背後必有蹊跷，俺老孫就吃了這個虧，也瞧瞧這軒轅墳靈狐一族，是個什麽來頭。”
妲己：“那就多謝大聖了。”
正值黃昏，狐貍們各自回洞，路途分散，倒沒有一個集中的地方。孫悟空摸了摸下巴，索性随機挑選了一個路過的狐貍，将白面狐貍扔了下去。
那狐貍尖叫一聲，一擡頭，正和孫悟空對上視線。
“俺乃齊天大聖孫悟空，奉佛祖之命，護送俺師父唐僧前往西天取經！孰料路過比丘國，見這白面狐貍勾結一頭白鹿精，要取一千一百一十個小兒心肝，作惡不成，又打起俺師父的主意！如今那白鹿精已經認罪，可這白面狐貍卻自稱軒轅墳靈狐一族，對俺老孫百般威脅！俺老孫豈是那等甘受脅迫之人？今日便來你這軒轅墳瞧瞧，到底有甚麽底氣敢與俺老孫結仇！”孫悟空兩手搭在金箍棒上，氣焰嚣張地說道。
“你、你是孫悟空？”那狐貍年紀尚小，不過才三尾，頭一次見這種事，不由亂了陣腳。
“不然能是誰？”孫悟空不耐煩道，“快叫你們當家的出來！你們軒轅墳的狐貍與人勾結，要殺俺師父，這賬怎麽算！”
小狐貍咽了咽口水：“你……你等等，我去問問。”說罷，她也不敢多看地上的白面狐貍一眼，一溜煙跑了。
孫悟空聲音洪亮，附近幾個狐貍洞裏都露出幾雙幽幽的眼睛，只是一時半會，誰也不敢妄自出頭。
妲己追着那小狐貍來到了軒轅墳地勢最高的一處狐貍洞外。
這座狐貍洞與別的狐貍洞都不同，洞口鑿得又高又闊，門口的石頭還精心打磨過了棱角，正值冬日，石頭上攀附的藤蔓顯得有些幹枯，但等春季到來，想必便會有新芽新花冒尖，一派錦簇熱鬧。
妲己禁不住勾了唇角。
過去了這麽久，當年那些手指粗細的藤蔓，竟也已有了大腿般粗，色澤不再鮮亮，變得遒勁蒼韌，少了幾分可愛，多了幾分威嚴。
“霜珠大人！霜珠大人！不好了！”三尾小狐貍站在狐貍洞門口，倉皇禀報，“那孫悟空打上門來，說要找當家的！”
洞裏傳出一個沉穩的女聲：“孫悟空？”
“千真萬确！毛臉雷公嘴，扛着一個大鐵棒！就是孫悟空！”小狐貍道，“他是帶着素瑩姐姐來的！素瑩姐姐渾身是傷，被他打暈了丢在我腳邊！”
很快，一個身影從狐貍洞裏步出。
最後一線天光照在她的身上，映亮了她緊皺的眉眼。
被小狐貍稱作霜珠的女子，一身暗紫色衣裙，行走之間，胸前銀飾隐隐作響。她在小狐貍面前站定，沉聲問道：“素瑩不是出去游歷了？怎麽會和孫悟空糾纏上？”
小狐貍磕磕巴巴地把孫悟空的話複述了一遍。
霜珠聽罷，眉頭皺得更深，吩咐了小狐貍幾句，随即便飛身前往孫悟空所在之處。小狐貍不知得了什麽命令，也很快跑走了，妲己見左右無人，便降下雲頭，試着往洞裏走了走。沒走幾步，便看見了一道光壁，原來是霜珠設下的屏障。
妲己想了想，還是沒打算硬闖，掉頭出去，找了個軒轅墳邊緣地帶，搖身一變，也變作了一只三尾小狐貍。住在邊緣的狐貍并不清楚外面發生了什麽，從狐貍洞裏探出頭來，互相詢問是誰來了，卻都面面相觑，誰也不知道。
妲己就是這個時候一瘸一拐地過來的。
她怯生生地開口：“各位前輩……”
一只狐貍見到了她，擰了擰眉：“你是哪裏來的狐貍？”
“我、我是從其他地方來的，一直對軒轅墳靈狐一族仰慕不已，我孤身在外，難以為繼，不知各位前輩可否收留我……”
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狐貍掩口道：“一只不知哪來的野狐貍，也敢妄圖投靠我靈狐一族麾下了？收留了你，豈不是玷污了我族的血脈？”
另一只道：“罷了，不要為難她，說出去又是我靈狐一族目中無人。給她點吃的打發走就是了。”
妲己道：“多謝前輩，但是我不餓，我會做很多事情，前輩就把我當個打雜的收留，也不行嗎？”
“那一年到頭想給咱們打雜的多了去了，哪裏輪得到你？你還是快走吧。”
妲己抿了抿唇，只好失落離開。
那兩只狐貍在身後嘀咕：“什麽時候跟霜珠大人說一聲，也給咱們這裏安個屏障呗，不然老是有不三不四的野狐貍過來，哼，嘴上任勞任怨說得好聽，實際上還不是想分一杯羹？”
“所幸你我出生在此，是其他狐貍羨慕不來的。不過話說回來，霜珠大人是對的，咱們軒轅墳靈狐之所以能有今天，全靠一個‘精’字，若是随意吸納外面的狐貍，只會拖累咱們。”
妲己在草叢後面聽了一會兒，總算是聽明白了。
如今的軒轅墳和以前的軒轅墳可是大大不同，以前的軒轅墳，可都是所謂的“野狐貍”，四面八方，從哪裏來的都有，且多是弱小之輩，依附于妲己生存。也不是沒有厲害的狐妖想與妲己強強聯手，共同壯大勢力，但妲己沒有那種稱霸的心思，只想舒舒服服地過日子，所以很幹脆地拒絕了。
但如今變了。如今的軒轅墳，以霜珠為首，出現了一群自稱靈狐族的狐妖，且多有血脈關聯，很排斥外人的加入。據說一千多年前，是她帶領族群占據了此地，通過幾次出戰，打得各地狐族俯首帖耳，從此整個狐族以軒轅墳靈狐一族為尊。但軒轅墳畢竟場地有限，一些年紀較大、實力較強的狐妖便會搬出軒轅墳，另尋合适的住處，但“軒轅墳靈狐”卻是他們引以為豪的标記，若是有了後輩，也會送回軒轅墳讓家族教養。
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
哪怕是最為安土重遷的人類，也不太可能在遠離家鄉後，還特意把孩子送回老家撫養。自己獨占的山頭，不比一大家子一起住的地方爽快？而若是這家族中有什麽特殊的教育之法，只能讓後輩與族群共同生活，他們又怎麽會在占領軒轅墳後才崛起？
奇怪，實在是奇怪。
妲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而另一邊，已經蘇醒過來的白面狐貍，正伏在霜珠面前哭得發抖：“求霜珠大人為我作主！我根本不曾招惹這猢狲，是他非要對我窮追不舍！”
孫悟空叫道：“你哪裏不曾招惹？那白鹿精說要挖俺師父的心肝給那老昏君治病，你不是在旁邊附和？”
白面狐貍道：“那最後也沒成，你師父不是好端端的一根汗毛也沒掉？你已經逼走了鹿郎，還想把我怎麽樣？！”
霜珠掃了她身上的傷痕一眼：“這是孫悟空弄的？”
白面狐貍搖了搖頭，恨道：“是一只小野狐貍弄的，不知孫悟空從哪找來的幫手，修為不高，下手倒兇！”
“你沒跟她說你出身軒轅墳？”
“要不怎麽說她是野狐貍呢！她甚至都沒有聽說過軒轅墳呀！”白面狐貍氣悶道。
孫悟空嘻嘻一笑：“老狐貍，可見你們軒轅墳對自己的名聲，太過自信了一點！”
霜珠面色沉凝，望着孫悟空道：“孫大聖，我軒轅墳不欲與你結仇，既然你師父并沒有事，何必在此咄咄逼人？素瑩她初入塵世，不懂規矩，孫大聖便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她吧。”
孫悟空：“你的面子？俺都不認識你，要你的面子幹什麽？”
霜珠臉色更沉。
“大人，這猢狲軟硬不吃，你說這些沒用的！”白面狐貍道，“他今日本可以一棒子打死我，卻偏要千裏迢迢帶着我回軒轅墳來興師問罪，可見就是來挑事的！”
孫悟空：“怎麽說話呢，俺老孫這不是害怕把你打死了，你的一衆軒轅墳同胞要來找俺老孫報仇嗎？所以才特意來看兩眼，看俺老孫到底打不打得過。”
“孫悟空！你莫要欺人太甚！”霜珠眉眼一厲，身後九尾陡開。
一股氣浪平地而起，掀得四周草木簌簌作響。
“哇哦！”孫悟空贊嘆道，“九尾狐！少見！”
“既然你也知道九尾狐的厲害，還不向霜珠大人問好？”白面狐貍知道霜珠大人是一定會護着她的了，不由底氣頓足。
孫悟空樂得嘎嘎拍大腿：“俺老孫說的是少見，不是沒見過！還問好，俺老孫脾氣上來了連佛祖都罵，你又算老幾？”
正說着，原先那只三尾小狐貍，帶着一幫大狐貍上來了。
孫悟空唔了一聲，天色雖已暗下，但還是能看清裏面有男有女，無一不是成熟年長的狐妖，不是八尾，就是七尾。
“喲，這是什麽意思？帶着你的狐子狐孫，來跟俺老孫問好？”孫悟空嬉皮笑臉地說。
“孫悟空，你若再不走人，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霜珠怒道。
她其實是個美人，暗夜一怒更顯風情，然而孫悟空不解風情，孫悟空只會說：“你不客氣，是打算跟俺老孫打一架？那你又喊這麽多狐子狐孫上來做什麽？難不成你還打算群攻？那你這個九尾也不過如此嘛。”
霜珠勃然變色：“孫悟空，休逞口舌之利！你挑釁在前，我軒轅墳自衛在後，論跡論心，我等無愧！看招！”
孫悟空定睛一看，見她連劍都抽出來了，不由在心裏啧了一聲。
玉面夫人到底跑哪去了，忒不厚道，留他一個人在這裏打嘴炮，這不，真打起來了，他要不要接呢？
劍鋒襲來，孫悟空盯着那劍尖一點幽光，進行着最後的腦內掙紮。
說實話他其實很想和這只九尾狐過過招，試試深淺，但他又怕這九尾狐和那玉面夫人有什麽淵源，萬一他拿捏不住輕重，可就不妙了。
眼看劍尖就要刺進他的面堂，孫悟空握緊了金箍棒，心想，好吧，看來老天爺也要逼他出手。
老狐貍！俺來喽！
他興高采烈地舉起金箍棒，卻聽铮然一聲，那劍尖突然在離他兩寸的地方停住了。
是兩根手指夾住了它。
那手指纖細有力，順着手臂望過去，是一張從沒見過的臉。
孫悟空一愣，再一看衣着，哦，原來只是換了張皮的玉面夫人。
“天色已晚，何必非要動刀動槍，有什麽事，坐下來說不好嗎？”妲己微笑道，“霜珠大人，以為如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