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物是人非
第21章 物是人非
“你他媽……”鄒一澔剛要開罵,卻忽然認出眼前的人,“草……你是上次那個……”
他盯着簡翛身上月時寧的睡衣打量半天,想法明晃晃都寫在了臉上,不可置信,恍然大悟,鄙夷。
他轉頭看着月時寧不懷好意地笑了:“我草……難怪管是誰撲上來你都心如止水,我還以為是你不好這一口,敢情是有別的打算啊?”
月時寧眼中飄過一絲茫然,旋即反應過來他話裏暗示的皮肉交易,登時一股火竄到頭頂,也顧不得什麽體面,他攥起鄒一澔的衣領,鉚足勁将人向門外丢。
“喲,生氣了?早前不還很硬氣,嫌做情兒惡心,那些富二代送車送房都不低頭。怎麽,這小子什麽來頭啊?比他們都有錢?還是活兒夠好能讓你爽啊?”鄒一澔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力氣雖不敵他,可深知他喜惡,話撿不幹不淨的說,“我今天是來的不是時候哈,打擾你享受了……一晚賺多少啊,難不成比你拍照還多?”
月時寧不屑搭理他,多回一個字都嫌髒了自己的嘴。
鄒一澔見他不搭茬,幹脆轉攻簡翛:“哎,帥哥,你可別被他騙了!他是不是跟你裝成全世界最可憐的那個?他可憐個屁!你趕緊跑吧,別粘他邊!誰粘誰倒黴!”鄒一澔死命抵着門,他仿佛有把握月時寧不會真的傷他,刻意伸了條腿卡在門縫裏,扯着嗓子喊,“上一個想包他的家裏破産,老爹還因為經濟糾紛自殺了!你別不信邪,有些人就他媽的是天生的喪門星!在他身邊的人就沒一個能有好下場!我,因為他進去蹲了一年多的號子,他經紀人帶他沒幾天老公就出軌鬧離婚,他爸不要他,他外婆得癌,連他親媽都被他害死了!”
月時寧手一抖,表情瞬間凝結,仿佛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整個人從頭涼到腳底。
最後一句話太刺耳,回音在樓道裏飄了許久,他靜靜地看着鄒一澔,連心裏的火氣都被這句話澆熄了。
他人生最大的死穴其實并不是他的病,也不是什麽爸爸不要他,更不是旁人的歧視與孤立,而是媽媽。
媽媽因他而死,這一點,別人興許不知,但鄒一澔清楚得很。
他曾經最親近的朋友,連同他們十多年的情分,終于被這句脫口而出的真心話徹底殺死。
詭異的沉默中,門裏門外的人同時放開了手,鄒一澔撤去夾在門裏那條腿,隔着半張臉寬的門縫,心虛卻依舊嘴硬:“……是你,是你先……激我……”他吞吞吐吐,目光躲閃,不知在怕什麽。
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通常是實話。
月時寧垂下眼,陰影下的灰藍色黯沉沉的像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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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了張嘴,輕吐出一句:“滾。”
鄒一澔面露不甘,卻也不再廢話,乖乖轉身,走前甚至還不忘替他從外側阖上了門。
鎖舌咔噠一聲,一場突如其來的鬧劇落幕,月時寧緩緩嘆了口氣,眼圈唰得紅了。面對着灰色的門板,他深深呼吸幾次,努力平複了心情,而後抱歉地轉過身:“……他嘴巴不幹淨,你千萬別當真,也別往心裏去。”
鄒一澔嘴裏從來也沒幾句實話,可不乏有人相信,再以訛傳訛髒他名聲。
月時寧沒在意過,可今天,他卻久違地覺得窘迫。他微微低下頭,避開對視,生怕從面前這雙眼中看到動搖。
一只手驀地伸過來,寬厚的掌心按在他頭頂,用力揉了揉,那幾根手指輕輕蜷起,指尖穿過他的發絲。
炙熱的手掌溫暖着因為震驚和憤怒而發麻的頭皮,他頓時就理解了那些高傲又冷漠的貓咪因何會時而對人類谄媚,原來讓人揉一揉腦袋這麽舒服。如果他是貓,定然忍不住往這只手裏鑽。
暖意一寸一寸沿着他的皮膚流淌下來,他閉上眼睛,沒來由的有點想流眼淚。
又或許,是有來由的。
“我不當真。”簡翛抱住他,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但你怎麽當真了?”
“……我……”他一張嘴,胸中翻過一陣尖銳的痛楚,他曾經跟鄒一澔鬧過許多不愉快,但即使被對方不講道理的埋怨,口出惡言,他也不曾真正記恨,畢竟曾經的陪伴不是假的,“我只是沒想到,有一天,這句話會從他嘴裏說出來。”
“他為什麽總說你有今天是因為他?”簡翛問。
月時寧一愣,方才鄒一澔留了那麽多耐人尋味的問題,任何一個說出去都是一篇足夠讓他難堪的娛樂報道,可簡翛一個都沒追根究底。
他輕輕松了口氣,一低頭下巴尖就戳在那人平整的肩頭,好像很久沒人這樣抱住他了。簡翛的身體跟那些營養不良的模特不同,跟年邁幹癟的外公外婆也不同,溫熱,結實,柔軟。這樣舒适的安全感最容易瓦解人的意志。
陽光愈發耀眼,鋪在沙發上,茶幾上,餐桌上,杯子拉出長長的影子。
“咖啡要涼了……”他有點睜不開眼睛。
他跟鄒一澔的過往要追溯到十幾年前的小學三年級。
鄒一澔當年留級,掉到他所在的班裏,沒人願意跟這個兇神惡煞的問題學生坐同桌。
月時寧的外婆是班主任,自然而然将他們倆安排在一起,恰巧也沒人願意跟月時寧坐。
雖然同是沒朋友的邊緣人,但月時寧是優等生,門門課滿分,而鄒一澔是吊車尾,除了班主任的課能勉強支撐住不走神,其他時間都在不務正業,比如刻橡皮,課本塗鴉,看租來的漫畫。起初他們井水不犯河水,視對方為空氣,直到某天放學,月時寧剛巧撞見鄒一澔被幾個附近初中的大孩子挾進了小賣部旁邊的巷子裏。
他雖眼睛不靈光,耳朵卻敏銳,站在巷口就能聽到鄒一澔的吼聲:“放開。我沒錢!要買煙你們自己去買!嗚……”
一陣吃痛的嗚咽,像是被人捂了嘴。
月時寧心中一慌,頓時就拔不動腿了。他也曾經被幾個高年級的學生捂過嘴,在廁所,他們搶他的墨鏡,笑嘻嘻将他嫩白的臉頰用指甲掐出血痕:“洋鬼子,一天到晚戴個墨鏡裝什麽裝!”
他上學早,那時候才過完六歲生日不久,面對幾個比他高出一個頭還多的學長束手無策,他被他們強行撐開眼皮,觀察他的藍眼睛。身邊陸陸續續有同學進來又被這幾個出了名的小霸王吓退出去。那時候他無助地想,如果能有人早一點幫他通知老師,那外婆才買給他的新墨鏡就不用被扔進小便池裏了。
于是他将書包往地上一扔,淡定地拐進小巷,離他們三米遠站定,狀似不耐煩:“鄒一澔,任老師叫你回去補語文作業你怎麽跑了?她在到處找你,說你今天什麽時候補完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她陪着你。”
幾個初中生聽說有老師找人,将信将疑松開了手。
墨鏡是黑色的,沒人看得到他因為緊張而不停震顫的雙瞳。
鄒一澔從地上爬起來,血順着磕掉一塊肉的膝蓋流下去,洇進襪子邊。
他們一前一後走出巷子,月時寧拎上書包,抓着他一路往校門跑進去。
他找到外婆,外婆替鄒一澔處理傷口:“還以為你跑了。來,把作業補好再回去,我前天給你媽媽打過電話了,她讓我好好看着你。”
自此之後,鄒一澔總是被外婆留堂,美其名曰補作業,實則替他媽媽多看管他一下,免得他再被外面的小混混盯上。月時寧偶爾留下等外婆下班,不情不願替他訂正作業。
#VALUE!“我外婆覺得他很可憐,爸爸跟人鬥毆被打殘廢了,家裏全靠媽媽在地下商城賣衣服支撐,他也跟我差不多,從小被欺負到大。”月時寧手指摩挲着濕潤的玻璃杯壁,吸了一口冰涼的咖啡,“鄒一澔學習不好,他之前那個班主任,不管沖突的責任在誰,都會怪到他頭上,還體罰過他,男老師手勁也大,他敢怒不敢言,更厭學了。可是我外婆不同,因為我從小就被人欺負排擠,所以她向來對校園暴力這種事情很重視,不管成績如何家境如何,誰受了欺負她都會盡力保護。一來二去,我跟鄒一澔就混熟了,一起吃飯,放學一起走,在學校裏有人對我指指點點,他就兇人家。不過,他也因為敬重我外婆,努力學習了幾年,跟我進了同一所初中,還信誓旦旦跟我外婆保證,有他在,決不會有人敢欺負我。”
簡翛一手支下巴,一手捧着咖啡,聽得極其入神:“那是你們一家幫了他,他又憑什麽說你忘恩負義?”
“大概是因為……我的第一套模特照片,是他逼我拍的吧。”
月時寧看了一眼時間,做飯是來不及了。他起身撈出鍋裏的四顆水煮蛋,對半切裝盤,淋了幾滴淡口醬油端到桌上,還額外洗了胡蘿蔔和藍莓:“他不是學習的料,後來我上了高中,他沒考上,就進了家附近的職高,學電子商務。那個時候大家早已經不愛去實體店買衣服了,他媽媽服裝店的生意越來越難支撐,他就開始研究着開網店的事。其實這種零售網店,拿貨渠道差不多,衣服款式大同小異,他對比下來發現那些有模特實拍的店,銷量明顯好很多。但是請模特和攝影師都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月時寧笑了笑,自己這麽說有點羞恥:“上高中了,我也終于開始長個了。高二的時候就竄到差不多183了吧,他讓我去做他們店的模特。我不願意,他就鼓勵我說模特很多都長得奇形怪狀,他正在自學photoshop,到時候把照片給我P一P,肯定很帥,還可以裝作是外國人。”
“奇形怪狀?他,他……覺得你……不好看?”簡翛被半顆水煮蛋噎到,用力錘前胸,灌咖啡壓下去。
“嗯。不怪他,以前我也這麽覺得。”月時寧聳聳肩,“我是OCA2型白化病,小時候幾乎完全沒有黑色素,所以白得像鬼一樣,頭發是營養不良的那種黃,加上又瘦又小,眼睛也沒發育好,要常年頂着一副土土的黑色大墨鏡,怕掉還用橡皮筋綁在後腦勺上,怎麽會有人覺得我好看呢。大概高中的時候才開始有些轉變吧,會挑好看一點的太陽鏡帶,膚色深了一點,頭發也變暗了,長高了之後,真的會有人問我是不是外國人。”
彼時他們也沒有專業設備,借隔壁手機店老板的智能手機,再找一面幹淨的白牆,月時寧就這麽開始了自己的模特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