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躲在牆垛後的鐘天青面容疲憊,他捂着胸口,從身體到裏面那顆心,都很累。
他不想見他了。
最終,他沒有穿着光鮮戰甲出擊敵軍,元寶扶着他,而他按着自己歪斜的戰甲,兩人跌跌撞撞下了樓,灰頭土臉的隐藏在人流中,被人引着,追上早下了城樓,正躲在暗處的師子章。
師子章貓着腰躲在一處民居旁,身旁還有幾個半老的将軍和随從,月光下,他見鐘天青帶着元寶病病歪歪的往這裏趕來,心裏頓時松了一口氣,他倒是沒什麽羞恥心,待鐘天青趕到他身邊,還露出些喜色,對身後的人說:“好了,人齊了,趕緊走。”
鐘天青隔着他與那幾個老将軍對視,對方臉上有慚愧、恥辱、閃躲,不一而足。
鐘天青垂了眼,這是他第一次做這樣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當日半夜,這一隊人馬從隐蔽處出了城。
半個時辰後,堅守城門的将士們忽然收到上級消息,棄城撤退。
半刻鐘後,雲光軍大舉進攻,成千上萬的士兵像黑海一樣湧進城,這些裝備整齊精神抖擻的将士登上城樓,占據城門,散入街道,爬上屋頂,對來不及撤退的辟邪軍痛下殺手,同時到處搜尋師子章及鐘天青兩人的下落。
城樓上,寒風吹倒辟邪軍的軍旗,滿地都是被丢棄的東西,有劍鞘,盔甲,燒盡的火把。
雪照嶄新的靴底踩在肮髒的地面,他環顧無人的城樓,不知在想什麽。
濟麟幽靈似的跟随在他身後,在雪照發怔時,淡淡地道:“他早跑了。”
雪照心裏一驚,回頭望着他,不動聲色,“你說誰?”
濟麟與他對視,不避不閃,“殿下在找誰?”
雪照盯着他,不肯接話。
濟麟靜靜地望着他,“方才,您在城下是看見那個人了吧,殿下,以您的箭法,竟然只射中牆垛。”
他後退幾步,揮手從牆外拔下一根包着金邊的箭矢,那正是雪照專有。
像姑娘擦拭她心愛的發簪一般,濟麟将箭矢輕輕擦了擦,遞到雪照眼前,像遞上一句無聲的“為什麽”
夜影在雪照面上重重滅滅,他垂着眼,凝視着箭矢。
濟麟的話就像是蓄水湖的閘口,破開之後就是驚濤駭浪,洪水滔天。
但他不肯露于聲色,淡淡接過那箭矢,在手中無意識的捏着。
他忍了又忍,對濟麟道:“……你先下去。”
濟麟恭敬地行禮,徐徐從樓梯而下,剩下他一人伫立在空無一人的城樓上。
雪照擡起眼,四周這樣凄惶,讓他的心也有一絲惶然,他轉着圈環顧,整齊排列的城垛,高聳的戰旗,這一切都讓他眼暈。
他扶着額頭,覺得頭痛。
将士小跑着來請示,“殿下,發現叛軍首領已向黑石山方向潛逃,是殺還是不殺。”
雪照藏在扶着額頭的手下的眼微微張開。
殺還是不殺?
他不知道,他真的迷茫了。
他看不懂他自己。
城樓肅穆,古樸,端方的立于夜幕下,寂靜無聲,将士沒有等到答案。
靜了許久,雪照扔下随帶的令牌,輕輕一擲,他的聲音也很飄,“殺吧。”
城樓下,衆人在等雪照下樓,駐守的士兵四下散落,郭爺搓着手來回溜達,而濟麟一身紅色铠甲,抱着劍靠在城牆腳下,不知在沉沉思索什麽。
郭爺也不知殿下為何還不下樓,在樓上緬懷情人嗎?
他凍得不停跺腳,一眼瞧見牆邊不吭聲的人,“濟小将軍,怎麽回事,你和殿下一起上的樓,怎麽你下來了,殿下卻這麽久都沒下來?”
濟麟懶得理人,“我怎麽知道?”
郭爺往他身邊湊,“殿下在上面做什麽呢?”他向樓上張望,“要不要上去看看,萬一藏有辟邪軍餘孽……”
只見樓梯上跑下一士兵,一邊跑的龇牙咧嘴,一邊舉起軍令,“傳殿下令,沿路追殺叛軍!”
郭爺還沒回過神,濟麟已猛地躍起,一把搶過那軍令,反複查看,驚喜道:“真的?”
他心中喜不自勝,轉而又變作錯愕,望向那高高的城樓,他心中又湧現出複雜的情味。
他和鐘天青是永世仇人,他外公濟老将軍一生忠于師家天下,卻被鐘天青斬殺,外公一生唯有一個女兒,便是他的母親,聽聞外公去世的消息後,便迷了心智,至今留下個瘋病的根子,所幸母親後來所嫁的人——一個小地方來的窮秀才,一直不離不棄的照顧母親,這樣想來,母親不幸的人生才算有些光彩處。
自己也有幾年沒見過她了。
濟麟原是個想得開的個性,他深知在亂世,生死不由人,都在軍中,每個人都背着血債命債,恩怨因果,自己也是,他原來對鐘天青只是如旁人一般的恨 ,但此刻越來越重。
這其中除了外公之死外,還有一個原因……
他抿了抿唇,看了眼樓上,那個人不肯提,他也就把這個原因咬碎咽下。
故如今雪照下令追殺那人,他是最歡喜的。
但此刻,歡喜和許多別的滋味,混在一起在他心中翻來覆去,令他幾乎感慨的要嘆氣。
郭爺看不懂了,問他:“你這是什麽模樣?軍令上給你寫詩了?”
濟麟白了他一眼,小心揣上軍令,“立即起身,準備出發!”
片刻後,雪照下樓,雲光軍原地出發,順着蹤跡向黑夜深處奔去。
黑夜的天看不出陰晴,但風裏能傳遞潮氣,鐘天青伏在馬背上,比所有人伏得都低,他一邊拼命扯着馬繩,一邊攥緊衣襟抵涼風,朝前頭喊:“快下雨了。”
最前面的師子章聽了,伸手試了試,“是嗎?”
其他人全挺着腰杆全力飛奔,完全沒覺得異樣,“青頭兒,你怎麽知道?”
疾馳中的風輕易從緊掩的衣襟縫裏穿刺進來,鐘天青閉了閉眼,又薄又涼的衣衫裏,他滾燙的脊背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哆嗦。
夜裏每冷一絲,他都比別人敏感,空氣裏湧動的潮氣,像是能跟他毛孔接吻,像是能鑽進他的皮膚。
他不敢松懈,在一陣陣天翻地覆的颠簸裏,他想,自己……或許……不是風寒……
念頭未完,他身子一歪,從馬背上斜着滑下,摔進路邊灌木叢中。
幸而他後方元寶第一時間驚呼:“青頭兒!停!青頭兒墜馬啦!”
前方立刻傳來籲聲,馬蹄踢踢踏踏由遠到近。
有斜七橫八的灌木替他墊底,鐘天青摔得不狠,但灌木上有許多小刺,他覺得胳膊和後背針紮似的刺痛,略一動,只聽刺啦一聲,一塊衣袖挂在細枝上。
同時,小腹處痙攣似的抽痛,痛得他起不得身。
恍惚間,他甚至覺得xia身某些地方有些濕潤,像女人來了月事。
元寶先趕來,一邊問:“無礙吧。”一邊将他拉起,他慣性認為青頭兒皮糙肉厚,摔一兩下不算什麽。然而,這次他使勁一拉,沒拉動。
天空巨響,細雨不知何時已沙沙落下,一道驚雷閃過,白光照耀,鐘天青緊閉着雙眼,滿臉雨水,縮着身子躺在草叢裏。
元寶心頭驚跳,還未等他大喊,已被人扔到一邊。師子章撲進草叢,将鐘天青抱起,“醒醒!你再撐一下!等過了争渡河,我給你找最好的大夫!聽到沒!”
鐘天青被他吵得緩緩睜開眼,迎着滿臉雨水,輕聲道,“好,屬下等着。”
身上,好疼……難道他要疼死?難道這才是他的死期嗎?前面許多次都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次次死裏逃生,還賺來許多……好日子。
鐘天青失神的笑了笑。
這也算值……
師子章看他的笑容,心裏像是開了個無底洞,害怕的大喊:“鐘天青!”
鐘天青虛弱地道:“我走不了了……殿下……你們走吧。”
師子章迎着雨水大吼:“放屁!你不走,我們怎麽走!”
元寶也急:“翻過這座山溝,就是黑石山,黑石山有我們駐紮的隊伍,再過了黑石山就是争渡河!咱們可攻可守!情況就寬綽多了!”
衆人也紛紛附和,“是啊,到了黑石山我們重振旗鼓!青頭兒,你不能不走啊!”
鐘天青雙眼渙散,緊閉嘴唇,沒有回應。
他昏昏沉沉,便是想走,也說不出話來。
師子章狠狠心,命人将自己馬兒牽來,把鐘天青不分好歹的往馬上推搡,自己在暴雨中歪歪倒倒的往上爬,摸索着拽住馬缰,“駕”的一聲蹿了出去。其餘人紛紛跟上。
天黑雨滑,師子章眼前混亂黑沉,他一路上胡亂抓着鐘天青的腰身,衣服,腰帶,胳膊,一路胡亂颠簸着走了。
鐘天青被搖的麻木,深思卻漸漸清明。
身後的人咬牙切齒,勒着自己的手臂緊的像鐵箍。
他想,他可不能死,好歹要把後面這個人送到争渡河。
一刻鐘後,依然是這條泥濘小路。
雲光軍一人接一人沿着窄路前行,路上濕滑,即便他們個個騎着高頭大馬也施展不開。
大雨磅礴,無論是逃的人還是追的人,都被限住腳步。
驚雷閃過,路旁的灌木叢有一處與別處不同,像是被壓倒一片,濟麟立刻下馬,手指摸過折斷的細枝,向前看只有一這小塊壓倒的痕跡。
隊伍停下,雪照也下了馬趕到此處,他眼看着濟麟從樹枝上挑下一小塊布料,接過來展開細看,素色的布料,簡單的雲紋,并非普通士兵所穿。
這布料他越看越眼熟……它曾被他脫下來,扔到細柴上。
捏着布料的手攥緊了。
濟麟又有大發現,在草根處發現一片殷紅,大聲道:“這裏有血跡!”
雪照俯下身,細長的手指輕輕沾了那殷紅,确實是血。
有人驚喜的道:“看來辟邪軍有人受傷了!”
“或許還墜了馬!”
天空又是一道驚雷,震得人心裏發慌。
師雪照在雷光裏擡起臉,吸了口氣,低聲道:“上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