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這一次兵敗,與別次都不一樣,他們心裏都曉得。
來到北境時轟轟烈烈,數十萬大軍,走時只有師子章、鐘天青并元寶等五六個下屬。
剩下的人或被殺,或被俘。
鐘天青穿來二十幾年,只覺得自己是個過客,把一切都不當真,甚至連自己的死活也并不當真,可這一次,無數跟着他的人前赴後繼的死去,他還能不當真嗎?
他暗地裏咬緊牙關,讓不知是雨還是其他的水流從臉上淌過。
八九個人翻山越嶺,終于趕到争渡河渡口,遠遠望見船只和人影,他們便下了馬,朝那裏飛奔而去。
師子章和鐘天青走在前面,元寶卻在擡眼望過去的瞬間,腳步凝滞了。
片刻後,他眼睛猛地睜圓,一手搭弓,大力射出僅剩的一直箭矢。
師子章和鐘天青聽到風聲,向旁邊一閃,箭尖擦過他們的飛起的發絲,從中間激射而出,将迎着他們跑來的船夫一箭穿心!
師子章立刻拔劍護在胸前,警戒地望着元寶,大吼:“你做什麽!”
元寶比他吼的還大聲:“看身後!”
鐘天青回頭,兩三個船夫向他撲來,他把師子章擋在身後,提起劍,劍氣如風,将來者一一刺殺。。
船夫的屍身倒地,其餘下屬反應過來後,如猛虎撲食一般沖上來,将其餘三四個船夫斬殺。
鐘天青從那些船夫的屍身上邁過去,沿着臺階向下望,才發覺渡口下方的石臺上堆滿屍體。
元寶喘着粗氣道:“這些船夫是我安排的,可他們我一個都不認識!根本不是咱們的人!”
怪道雲光軍繞了一個時辰才跟進黑石山,原來還抽空派了人從争渡河口包抄,只可惜辟邪軍也是硬茬子——鐘天青看到石臺上半是裝作船夫的自己人,半是還穿着雲光軍戰衣的人,心裏了然,他們兩邊在此處幾乎同歸于盡。
心中來不及波動任何情緒,因為師子章随即大喊:“我們的船!”
三人齊齊望去,只見原來停泊的船錨被斬斷,船随着風越飄越遠,且漸漸下沉。
師子章怔在原地,像看見天地倒塌,“我們的船,沉了?”
滿目都是滾滾河水,混沌黃水含着泥沙,激昂拍岸,送來絕望。
争渡河深不可測,寬逾數裏,像一條惡龍盤桓在南北交界處,被吞沒的船像是送他的小小禮物。
遙遠處傳來低沉的馬蹄聲,元寶忙去查看。
鐘天青和師子章兩個站在江邊,二人的衣角和發絲在風裏飄揚。
江邊的風與湖邊風海邊風都不相同,湖邊風綿軟,海邊風遼闊,江邊風冷硬,冷硬又無情。
二人的目光同時落在滔滔江水上。
師子章轉過眼望着他,流露出從未有過的絕望,他的腳向前探去。
鐘天青大驚之下,沖上去抱住他轉了幾圈,跌坐在地上。
他小腹受到震動,又開始隐隐發痛,卻還死力抱着師子章。大聲斥責:“你做什麽!這河水多兇猛!跳下去必死無疑!”
師子章聲音撕裂,大喊:“死我也不要落到他們手裏,我絕不要!”
鐘天青被他鬧得火氣上湧——他又一次,輕易地躁怒。
不知是風寒所致,還是情緒激動所致。他腦仁發痛,不得不扶着額頭。
餘下人将師子章攔抱着,鐘天青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厲聲吩咐下屬:“看好他,不許他亂動。”
有下屬一邊抱着師子章一邊勸解:“殿下萬勿沖動!天無絕人之路,咱們再想想辦法。”
師子章在四五個人懷裏大力掙紮,頭發散了,發冠掉了,哭喊着道,“怎麽沒有絕人之路?你看看,這不是絕路嗎?!”
鐘天青望着滔滔江水,心如擂鼓一般,他知道此般危急時刻,他該全力想辦法活命才是,但是……但是……
或許這就是絕路。
束手就擒是個死,跳河也是個死。
大腦仿佛空了,心跳只剩下重複的、單調的巨響。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輕飄,虛軟。
“青頭兒!青頭兒!”
鐘天青回頭,見元寶從遠處急奔而來,跪倒在自己面前,急惶地道:“雲光軍來了,最多一刻鐘,”他指着渡口前唯一一條山路的拐彎處,“最多一刻鐘就到!……”
鐘天青沒聽清他後面的話,他耳中轟鳴,擡眼看天,只見明明是清晨時分,天無端黑了下來,低頭看地,地面飛速旋動,他腳底時高時低,讓他一腳深一腳淺站不穩。
旁邊,師子章的哭鬧聲更刺耳:“放開我,我死也不讓他們看笑話……”
鐘天青閉眼忍耐,黑暗中,只覺小腹裏如魚兒點水一般蕩起層層漣漪。
他心幾乎跳出來,躲開一般向後倒了一步。
如果他是……太可怕了。
他直直低頭,望向下身,小腹平坦,還沒有什麽異樣,但他的衣衫已看不出本來顏色,還滾了一層灰層,這哪裏像個将軍?連乞丐都不如!
還有他後面的下擺和褲子……如果一會兒被擒壓,雲光軍那麽多人……
他緊緊咬着牙。
還有那個人……
“……他們休想看我狼狽的模樣!……”師子章哭喊着。
鐘天青暗地裏捏緊拳頭。
仿佛是元寶過來攙扶住他,嘴唇開合,不知說些什麽。
躁動、驚惶、緊張、羞恥。
鐘天青在一片眩暈中,狠聲道:“閉嘴!都滾開!”
耳邊撲通一聲巨響。
“殿下!”
“殿下!”
“殿下!”
鐘天青猛地睜開眼,他眼前已沒了師子章,下屬們驚惶地望着争渡河,雙手空空。
他一瞬間撲倒江邊,只見滔滔急浪,一個身影沉浮兩下便被吞沒。
身後傳來沉沉的馬蹄聲,深沉厚重,足有成千上萬。
鐘天青沒有回頭,望着那湍急的濁流,縱身跳了下去。
驚呼聲,嘶喊聲,哭聲,接二連三的落水聲,似在耳邊又似在天邊,他在水中,才是真正的耳鳴,使盡全力揮動手腳,他緩慢的、不可抑制的、越動越向下沉。
難道他要沉于此地嗎?
不,絕不可如此……他眼艱難的睜開一條縫,不遠處,有一個身影像海草一樣漂浮,是師子章。
他劃動手臂,腳胡亂踩水,向那邊極慢極慢的移動,仿佛用了一個時辰那麽久,終于游到那人影身邊,他伸手,拽住那人的衣襟,另一只手和兩只腳使勁踩水,兩人紋絲未動,甚至又漸漸沉下去。
他一急,嘴裏吐出細密的水泡,不知從何處來的力量,竟然撈起二人的腰帶在水中松松打了個結,騰出兩只手劃水,這才勉強止住下墜,手腳并用撲騰十幾下,他兩個艱難挪動了幾寸地。
要游離此處仿佛需千裏萬裏遙,但他憋氣憋得臉漲紅,眼下半刻鐘也撐不下去了。
忽然之間,有人扶住他手肘,推了他一把,他還未來得及反應,接二連三又有人推他腰,推他背。他側目,水中還飄着五六個人,竟是元寶等人,他們你推一把我拽一把,把二人拉了起來。
鐘天青本來馬上就要嗆水,此刻也不知得了什麽神力,憋足了勁,帶着師子章一口氣游遠了。
争渡河邊。
雨過天晴的清晨,格外清新安靜,綿延青翠的黑石山像一幅水墨,整齊劃一的雲光軍從山腳分叉口沖出來時,有眼尖的隐隐瞧見河邊落水的身影,不勝狂喜,回身高聲報給雪照。
雪照剛在進山口,拼盡十二分功力替大軍開路,打開山口後,又全力穩住戰局,混戰中沒有發現重要人物的身影,前鋒隊一馬當先追蹤,他随後追上,一路上風馳電掣,幾乎将馬兒逼死。
他的右手心剛被碎石崩爛,翻着紅肉,方才又一路上死死拉着馬缰,逼的鮮血珠往外直蹦,但他渾然未覺。
他剛勒住馬,有将士轉身折返,“撲通”跪倒在地,“殿下!他們跳河了!”
雪照眼望着空空如也的渡口,一時間未反應過來。
他身邊的濟麟下了馬,跑到河邊查看,河水滔滔,哪還有一絲人影?
濟麟回身,抑制不住的大笑:“恭喜殿下!雲光軍終于大捷!”
雪照已騎馬來到他身後,也望着那江水。
“恭喜殿下,歷來掉進争渡河裏的十成裏活不了三成,咱們終于把最後這點餘孽絞殺幹淨。”
“還不能算幹淨,不還有三成嗎?”
“即便那師子章或鐘天青沒死也成不了氣候,辟邪大軍都沒了,他們又能如何? ”
“南境不還有他們老巢麽?”
“南境留守兵力一共不足十之一二,還分布在幾十座城池駐守,相當于沒有。”
“咱們這些年的戰算是打完了?”
“不然呢?哈哈哈。”
“蒼天有眼,天下終于要太平了!”
“恭喜殿下,恭喜殿下!天下太平!”
“太好了!”
衆人互相歡笑着,高聲向雪照祝賀。
雪照從河水上回過神來,倉促的挂上一個淡淡的微笑。
好,本來應是很好的。
他捏着馬缰的手還細細流血。
鳥聲嘶鳴,他擡眼,灰藍的、無垠的天上飛過一群大雁,
他本不覺得天色空虛,直到此刻,才覺得天空灰撲撲,空落落,像是缺了點什麽。
雲光軍太熱鬧了,有人笑,有人鬧,有人約好回去先開三大壇酒,把這些年沒敢喝的都補回來。還有人堅持正業,一邊與旁人說笑,一邊抽空兒安排人去下游搜索辟邪軍餘孽——即便沒甚重要,也要例行搜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們在此處停了一會,整個大軍卸去多年緊繃的神經,像過年,又像散了魂,好不容易才收拾整齊了,慢慢返回黑石山與大軍彙合。
雪照慢慢騎着馬兒,直到濟麟叫他:“殿下!殿下!”
他從失魂落魄裏醒過來,“嗯?怎麽?”
濟麟望着他,似笑似嘆息:“到黑石山了,大部隊在此等您呢。”
雪照擡眼望,進山口的山腳下,大軍層層疊疊站了一排又一排,個個穿戴整齊,面含笑容。旁邊,許多衣衫褴褛的辟邪軍俘虜被壓着胳膊跪倒在地。
俘虜中有一個背着藥箱的老人,不肯被人壓倒,掙紮着喊叫:“別抓我,別抓我,我可不是叛軍,我是附近鎮子的大夫!”
雪照心裏一動,令人将那老人帶來。
老人核桃似的臉,老農似的打扮,确實不像行伍之人,一跪下就喊冤。
“将軍英明,小人真不是叛軍,只因叛軍裏有人病了,他們才抓了小人來,小人真只是大夫……”
雪照想問的就是這個,他立刻道:“他們裏面誰病了?重不重?”
老人噎了一下,猶猶豫豫地道:“是個年輕人,小人也不認得。”
雪照緊着追問:“他什麽模樣?什麽病症?”
老人回憶着,“那人看着很俊朗,但又很瘦,病症……他病症是……有孕了。”
雪照一愣,他身旁聽着的将士忍不住“轟”的一聲全笑了。
他也說不得自己該氣該笑,“真是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