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殺人
第四十九章 殺人
霧月樓。
樓裏很熱鬧。
跑堂的來回吆喝:
“這位爺, 裏面請。”“那位爺,來點什麽?”
然後有人從樓上下來。
霧月樓突然又不熱鬧了, 大廳裏倏然間變得很安靜。
一個肌肉雄壯的黑臉大漢, 緩緩地、緩緩地彎下腰,将臉貼在飯桌上, 輕輕地吐出了嘴裏的骨頭。
蘇試走下來。
走到大廳正中的空桌邊坐下。
跑堂的也不多問,麻利地把菜上好。
——要點的菜早已事先抄在了紅箋上。
——什麽時候該上菜,也已經寫明。
菜上來的時候是熱乎的, 新鮮的。
汴城無人不知“一枝花”殺了邱知聲邱老莊主,霧月樓也向來是銀品山莊的産業之一, 怎麽“一枝花”會出現在霧月樓?
因為邱小莊主一看到“一枝花”出現在霧月樓, 就吓得把霧月樓立刻盤了出去。
蘇試拿出了那根銀針。
他纖長的手指,拈着針一番轉動。
那針身上刻着什麽, 比蟻頭還細小, 小得你剛好看不清。
他便取出一盞水晶杯,往杯中倒上涼白開。
再捏着這根銀針, 隔着茶中水去看。水晶杯将上面的字放大了些。
只見銀針上豎刻着幾個小字:
“
知
白
在
我
們
手
中
。”
“殺一個你認為最該殺的人, 觀察他三個月,然後殺了他。”
今天的魏知白, 也在為殺人而努力着。
為了殺人,他已經走過了十裏路, 翻過八座山,游過三條河,啃了三十個饅頭。
現在他背上的包袱已經幹癟, 裏面只剩下了三個饅頭。
一路來,他尾随過寡婦、跟蹤過流氓,希望找到一個可以殺的人。
但丈夫出門在外背着婆婆和野男人偷情好像并非十惡不赦;游手好閑往人家田裏撒尿好像也并非無可救藥。
魏知白就發現一件事:
這個世界上很好、很好的人很少,但也很少有人真的很壞、很壞。
這個世界上的人大多數都有壞的一面,但大多數又都沒有壞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于是他決定換一種策略,他在一座叫做荒蠻的小鎮待下來,他決定守株待兔。
他在一個八婆很多的樓上蹲下來,蹲在房檐上又啃了三天饅頭。
終于,他聽到了一件十分令人義憤填膺的事情——
鎮裏有個鳏夫叫田老漢,這田老漢的女兒田恬翠前兩天被人發現昏死在巷子裏,衣衫破爛不堪,下半身更是沾滿了血。
小鎮本就不大。
再者,這個田恬翠生得水靈,本就有兩分好看。小姑娘愛俏,又是在繡坊上工的繡娘,自然穿得也很是有模有樣。
往日裏便是男人們矚目,女人們議論的對象。
出了這檔子事,這風言風語一下子便傳遍了大牛鎮。
都說這個田恬翠衣着不檢點,整日裏賣弄風騷,才遭了這等報應!
——你不想招男人,你穿成這樣做什麽?
好好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只怕是不能再嫁出去了,還是落發去庵裏才好!
——不然她還有臉出來見人嗎?
便有那些游手好閑的潑皮無賴,天天去田老漢家門口說些葷話,也想跟着占一占田恬翠的便宜。
又有那些嗑瓜子的老庶人前來圍觀張望,在牆外踮着腳恨不得眼睛生在頭頂上,要瞧一瞧那田恬翠現在是個什麽境況。
田老漢家閉門兩日後,又出了件驚動鄰裏的大事——
這田老漢嫌棄女兒被人玷污丢人現眼,拿着根大門栓将她活活打出門,要她滾出田家,從今以後不再認這個女兒,任由田恬翠跪在門口怎麽求饒都沒用。
這一鬧就是三天。
田老漢打了三天,田恬翠跪地哭求了三天。
圍觀看熱鬧的人,本來都覺得這個田恬翠,被玷污清白,居然既沒有尋死覓活,對其十分不齒。
現在就不免得要心軟,覺得這個姑娘可憐起來了。
都紛紛勸田老漢不要跟閨女計較,往後給人當個填房,或者找個跛腳、瞎眼的嫁了湊合過日子便是。
但那田老漢鐵石心腸,不僅把女兒的衣服都扔出門來,還拿來燒燙的鏟子,揚言要燙爛他女兒這張生得不安分的臉。
田恬翠沒有辦法,便抱着那麽可憐幾件衣服走了。
走到大牛河橋旁,就直接跳河了。
恰逢有個打鐵的經過,這才福大命大地給人救了回來。
……
八婆們在底下一陣唏噓。
魏知白聽得怒火中燒,差點沒被饅頭給噎死。
他本是個冷冷的少年。
冷冷的眼神,冷冷的面龐,冷冷的鼻梁,冷冷的薄唇。
但現在,他感到腦門一熱,兩股熱血沖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樣的父親,簡直禽獸不如!
——他的女兒,該有多麽的傷心!
——她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面對風言風語活下來,而父親的冷酷、鄙棄,卻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但師父說了,一定要觀察三個月,才能夠動手殺死目标。
所以,魏知白就背了一袋饅頭,蹲在田老漢家的房頂上,日夜觀察。
這個田老漢果然冷酷無情,對女兒不聞不問。他本是一個在煙火鋪幫忙送貨的馬車夫。女兒出了這檔子事,也不影響他每日裏拿着工錢給自己沽酒買肉吃。
他平日裏就
愛賭些小錢,連日來跟人搖骰子摸牌九就沒停下來過。
魏知白簡直氣到腸胃痛。
他憤怒地嚼着饅頭,順手憤怒地濕辣辣扯下一團草來當配菜。
就這樣,魏知白在腸胃病的折磨下,熬過了七七四十九天。
四十九天之後,大牛鎮又有一件大事——
鎮上要舉行煙火大會。
為此,鎮上的幾家煙火鋪子都卯足了勁,以趕在煙火大會前制造出大量、豐富、多姿多彩的煙火來。
就在煙火大會的前幾日——
田老漢驅趕一車煙火經過八雞橋,恰好從橋對頭趕來另一輛油壁大車。田老漢便将車停下來,等那油壁大車經過。
就在油壁大車驅馬到橋正中的時候——
送貨車,突然,炸了。
好大一聲雷霆炸響!好猛一堆火炎噴射!猶如一千發煙花齊齊爆射!
車廂已經化作了流星,馬腿也在空中亂飛。
頃刻間,人、車、馬似已炸得屍骨無存。
魏知白遠遠地尾随在後,對着突然發生的一切猝不及防。
但他敏銳的本能,使他心中升起一股異樣。
便聽得橋邊圍聚的人說:
“……哪家的車?”
“是不是周縣丞的兒子周燕華周小公子?”
便有不少鎮民脫衣挽袖,紛紛跳下河撈人。果然撈上來周縣丞的小兒子。
但見他臉色蒼白,已經昏迷,兩條腿也炸飛,下半身鮮血淋漓。
又聽得近旁八婆們低聲咕哝道:“……怕是不能人道了。”
魏知白眉頭一皺:
不能人道是什麽意思?莫非這個人是個畜生?
看來這個人果然有什麽問題。
這一晚,魏知白就蹲在了周縣丞家的房頂上吃饅頭。
忽而聽得有婦人在哭天搶地,又有男人的呵斥聲。
“……定是那田老漢報複于我兒,老爺要為我的小燕兒做主啊!”
“做什麽主,如何做主?人家自個給炸得連屍首都湊不齊了!”
“我苦命的兒!我苦命的兒啊!”
魏知白聽了一會兒,方明了——
原來這周縣丞的兒子便是強奸田恬翠之人。
……是天意,還是人為?
魏知白忽然驚覺,這近兩個月來,自己其實并沒有認真地觀察田老漢——
畢竟他沒有興趣偷看一個老男人吃飯、搓澡、睡覺。
他只是靜靜地蹲在房頂上,像一只不為人知的烏鴉。等候着一個不祥的時刻。
但他的耳朵能夠聽見房中的動靜——
他能聽見田老漢每天都很晚很晚睡,又每天都很早很早醒。
他總是只睡一兩個時辰,他幾乎沒有睡過三個時辰。
是什麽讓他耿耿不寐?
但現在,誰也不能從七零八落的屍首中,探尋出他的心事了。
魏知白的心中突然感到一陣懊悔:
田恬翠固然可憐,但田老漢就算真的趕走女兒,就真的罪該萬死嗎?
如果他從一開始想的是先把淫棍殺掉,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他不由得感到深深的愧疚。
以前,他覺得殺人很簡單,比剪草還簡單。因為他學的就是殺人的劍法。
但師父說的對,殺人其實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
而魏知白也學會了一個道理:不要相信八婆的話。
魏知白又踏上了殺人的旅途。
他又走過了二十裏路,翻過十六座山,游過六條河,啃了六十個饅頭。
他幫村民修橋、幫獨身的寡婦打跑騷擾她的流氓、幫老實的農民讨回被騙走的田地、幫哭唧唧的小孩從樹上取下他的風筝、幫一對無兒無女的老人播種插秧……
他走過很多路,做過許多事,
卻沒有找到他想殺的人。
他想師父了,他想快點殺完人回去。
可是殺人,真的好難。
魏知白走在一條蜿蜒的土路上,一條小河打眼前流過,水邊的蓼花正開得紅紫。
“我想師父了。”
他轉頭對路邊的樹說。
“我想師父了。”
他低頭對腳邊的花說。
“我想師父了。”
他蹲着對地上的蟋蟀說。
他耷拉着腦袋,有些沮喪地向前走去。
土路的盡頭是一座橋,橋邊有一個人。
——他沒有找到要殺的人,卻有要殺他的人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