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能跟着陸矜洲打交道的人,若非是朝中重臣便是諸臣的世家公子,個個手裏都是拿捏權勢的人物。
饒是身份如何貴重,但見到陸矜洲過來了,個個起身迎他。
有些個位置更高的臣官,身上端着的氣勢也瞬間收斂起來,變得恭恭敬敬。
“殿下。”
陸矜洲一襲白衣直,袖口和襟邊都蘊了蘇繡的修竹,頭發束了白玉冠,他的骨相生得極好,面容俊美,身姿挺拔優雅清貴,面對衆人的恭維僅僅淡應一聲。
微微擺手,“都坐。”
陸矜洲入主位,周圍的人紛紛給他敬酒,停了絲竹管弦之樂又重新響了起來。
“謝過殿下。”
在京都裏誰能得一聲殿下尊稱,除了東宮那位還能有誰。
陸矜洲一過來,周圍侍候的女人都往他身邊擠,宋歡歡不敵他人高腿長,跟在後面慢了一些,落了一些距離過來的時候,陸矜洲身後已經站了一撥供他差遣的侍女。
端着酒的,端着果子的,還有人匍匐在地上。
瞧着是不需要她侍候了,宋歡歡要擠都擠不過去,她收回腿,站在亭外一處不起眼的地方,頭垂着不露臉,只看得見一截細長嫩白的脖頸。
“殿下晚來,下官已替您溫好了三巡酒。”宋畚親自給陸矜洲盛滿了酒,他官從四品翰林院侍講學士,生了一副文绉绉的樣子。“殿下請用,是上好的梨園花釀。”
“宋大人辛苦,不必勞煩。”
陸矜洲沒接酒,看了宋畚一眼,通身儒正之氣,從面上還能可見少年的雅俊之态,在這推杯換盞的酒局裏,也算個脫穎而出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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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年及不惑生得還算入目。
難怪那幺女面目可觀,原是随了她爹宋畚。
宋夫人崔氏,是太後的小輩随太後那族人,個個都是面相刻薄刁鑽,叫人瞧着不喜。
宋畚端着酒盞很是尴尬,沒想過陸矜洲如此下他面子,嘴上倒是客氣,手上一點動作沒有。
“.....”
宋歡歡偷看着宋畚也在,他坐在陸矜洲右下方不遠的位置。
身後有兩個替她斟酒的婢女,一個離他更近一些,見到陸矜洲來了,他收了收臉色,斟酒婢離他遠了一些。
雖然離得遠了,從斟酒婢微亂敞開的裙裳中也能看出他剛才做了什麽。
宋歡歡一直在偷看,陸矜洲說得對,她這位親爹最會裝模作樣,裝着正人君子廉明清官,內宅清淨,這幾個名號冠在他頭上,叫得響當當。
其實宋歡歡明白,宋畚懼內,他怕宋夫人,宋夫人兇悍沒什麽容人雅量。
有些年沒見了,她的親爹眼神都沒給,不像是避嫌不看她,更顯然是沒有認出她來。
他還記得有這麽一個女兒嗎,宋夫人将她送人,宋畚連個臉都沒露過。
“宋大人好雅興,梨園花釀可是梨園裏的招牌,若不是常客,裏頭的生意也不做,尋常人更喝不到這番好酒,今日能嘗,孤也算托了宋大人的福氣。”
一個區區的從四品官員,哪裏能和太子面前班門弄斧。
宋畚被陸矜洲一席話說得心驚膽寒,他哪裏有這種本事,太子将他擡得高,會将他推倒風尖浪口處。
“殿下言重,下官...下官不敢當,今日也是碰巧得嘗這好酒,想着借花獻佛。”
舉得久了宋畚越發謹慎,想了許多又開口解釋道,“是殿下的洪福,而非下官薄面。”
家中婦人不省事,他在家裏管治不住,外面還要吃冷落,臉色越發不好看,應對之策怎麽都躊躇不出來。
文官不似武将少在意這些,反而最講究咬文嚼字裏的東西,還有面子。
陸矜洲面色如常,身後的小厮替他接了宋畚的酒,擱在桌上,沒喝,周圍的人瞧眼色,三言兩語便知道宋畚得罪了太子。
說起宋畚,沒見那幺女,藏哪裏去了。
陸矜洲移開目光,四處掃了一眼,最終定在亭外的石柱後,遮了一半的身影。
“宋歡歡,過來。”陸矜洲叫她,那幺女耳朵靈敏,陸矜洲不擔心她聽不見,只有她裝傻的可能,“不要讓孤喊你第二回。”
陸矜洲發話,周圍的人雖然不知他在叫誰,目光卻一致跟着陸矜洲落在了外頭窩着的姑娘身上。
吃了酒的定國公世子,想着陸矜洲看上了人,見宋歡歡不識趣便站起來吆喝。
“誰手底下管着的清倌兒,沒見着殿下眼神看了你,窩窩藏藏地躲着做什麽,還不滾過來伺候。”
要不是礙着陸矜洲在,手裏的酒盞恐怕早随着話砸下去威懾。
“戲館子裏主事怎麽教的,手底下的人一點規矩都沒有!貴人來了還藏着什麽,不識趣?”
陸矜洲不開口,默許了這場叫嚣,宋歡歡還沒上來,一旁候着的戲園館主,連忙躬身賠笑跑上來道歉。
原本想拎着宋歡歡上來賠罪。
湊近了看,這才發現是一開始陸太子帶進來的人。
搞不清身份,誰敢胡來,“世子息怒,只是您說的那姑娘,并非咱們園子裏的人。”
“哦?不是這裏的人,是誰的人,好大的架子。”
宋歡歡前頭自然是聽見了。
那些人的眼神聚在一起,戳在後背上,石柱子擋不住。。
她本以為陸矜洲還要夥同周圍的人周旋一會,沒想到這麽快就點她名字要過去伺候。
宋歡歡一路小跑上臺階,跪在陸矜洲的身側,“殿下,适才周圍伺候的人多了,奴擠不進來便站得遠了一些,您別生氣,奴剛剛一直在旁邊守着的,沒有瞎跑亂竄不規矩。”
陸矜洲擺手,那起怒的世子才坐了回去,戲館主退在一邊。
“不是你的錯,還成了孤的錯了?”
宋歡歡哪敢,她雙手交疊磕頭匍匐下去,“殿下恕罪,您明鑒萬分,奴不是這個意思。”
陸矜洲伸手碰宋畚給他敬的酒盞壁面,“你和你爹言行一致如出一轍,孤一開始便沒有說錯你罷。”
宋畚被點了名字,看了一眼宋歡歡,他曾經的小女兒。
熟悉又陌生。
挑事才歇聲的世子爺,陰陽怪氣冷哼了聲,“本世子原道是哪個不講禮的淸倌兒,不曾想竟是宋大人的千金。”
“只是不知道堂堂翰林院侍講學士的女兒,如此缺乏管教不識禮數。”
宋畚被點,先前因着敬酒的事情心中不安寧,尋不到何處得罪了太子,如今見到才明了原是宋夫人辦的那件事情。
他本就不同意,将宋歡歡用作棋子送到東宮去侍候。
話說出來,陸矜洲是不會信的。
這幺女從前被嬌縱慣了,本就沒學過幾日規矩,後來丢到柴房裏,毛手毛腳的做些粗活,能懂些什麽。今兒個倒好了,禮數冒失被國公府世子抓到了把柄,說他教養不好,委實難做。
誰不知道,國公府的世子跟太子爺自小一塊長大如同手足同氣連枝的。
搭臺子,唱的什麽戲,誰都能聽出來。
請君入甕。
宋畚想着該如何脫身,太後那邊宋夫人沾親帶故,宋畚不沾,也有宋夫人去跟太後交集,太子這邊他想沾,也要找到時機攀附。
這也是宋畚适才為什麽要給陸矜洲親自溫酒敬酒的的原因,他要讨好陸矜洲。
只是沒想到,陸矜洲來赴宴,竟然将他女兒也帶來了。
周圍的人在看,礙于面子,宋畚只好将宋歡歡認下來。
“殿下饒恕,下官教女無方,這幺女身子不好送在外邊養着,自小便不在家中缺少人管束,冒冒失失沒有規矩,今日惹了殿下不快,下官管束不嚴自覺慚愧。”
陸矜洲指尖敲着杯盞,杯中酒水泛起漣漪波紋,梨園花釀的酒味很濃郁,“孤若是賣了宋大人面子,那又該如何處置?”
有講的局面,那還好說,不過是個外室女宋畚還能舍不得?
心裏一松,宋畚開口道,“小女年輕不懂禮,犯了事下官不會徇私包庇,殿下想如何做便如何做,下官絕無怨言。”
宋歡歡心裏一涼,她從未想過宋畚這個便宜爹,這麽容易就把她的命丢了,沒有絲毫的憐惜,她除了這個宋家姓,還有和宋家相關。
既然宋畚當爹的不仁,也別怪她做女兒的不義。
宋歡歡眼中蓄了淚,跪過去拉着陸矜洲的靴子,可憐巴巴撒嬌求饒。
“殿下,奴很乖。”
陸矜洲扯了扯嘴角,話裏藏了置身事外面上都是看戲的成分,“宋歡歡,怎麽辦。”稍一頓,語氣很欠,“你爹不要你了。”
宋畚臉上無光,一張老臉險些挂不住。
雖說他的确是這個意思,但陸矜洲未免解答得過分難聽了一些,宋歡歡的命是他給的,幫不了他做任何事,還拖後腿。
留着也沒什麽用,死掉的話,太子面前不用交代,便是最好的交代了。
眼下宋畚不保她,宋歡歡知道必須要牢牢保住陸矜洲的大腿,才能茍活下去。
她就賣慘了哭,死不撒手抱着陸矜洲的流雲靴子。
“殿下,奴的爹不要奴了,您看着奴吃得少力氣大會做很多事情的份上,拾了奴回去吧,殿下舉世無雙,奴想跟在您身邊多學些,一定盡心盡力伺候好您。”
聽她邊哭邊說,爹不要人了,那副慘無人寰的模樣,旁餘好些人皺了眉。
定國公世子譏諷宋畚道,“沒想到宋大人如此能割舍,自己的親生女兒,說不要便不要了,就是路邊撿回來的阿貓阿狗都沒有令千金的命輕.賤.
“如此任人折.辱,宋大人不怕此事傳出去不好聽。”
宋畚豁出去了,“殿下不是別人。”
周遭有人跟着笑了起來,京中誰人不知,宋家主宋畚最要面子。
否則內宅如何維持得如此幹淨,不就博個名聲。
這也是當年太後為何給崔氏挑了宋畚,就看中了他會裝,太後要攬權,宋畚脫身事外從另一個角度講,宋畚這一點很好,合了太後的意。
“如何不是。”
定國公世子的名號雖然比不上陸矜洲的太子,但他說這話,宋畚也是不敢再怎麽接。
不敢擡頭了,就這麽僵持着賠笑。
“本世子瞧着這位宋小姐面相也不似宋夫人,不會是宋大人在外頭養的姨娘生的吧。”
宋畚擦擦額頭上的冷汗,“世子說的哪裏話,歡兒确是內人所出,并非什麽外室姨娘。”太子的手腕果然棘手,招數殺人不見血,招這麽多人來看他的笑話。
陸矜洲沒想到宋畚這麽豁得出去,眼下要煩的不是宋畚。
而是,這幺女抱着他的靴子這般緊了做什麽,她當真是無路可走了。
臉皮磨得這般厚,得還算招人可憐。
淚花子沒完沒了,要不要找個盆啊碗之類的給她盛一盛。
陸矜洲喉頭一動,“哭什麽?你爹把你送給孤,跟在孤身邊,還能讓你似從前委屈了?”
一句話,所有人都知道宋畚按了什麽心思,這是變了相給太子身邊塞人吶。
宋歡歡不松手,下巴濕漉漉的,“殿下說真話嗎?”
陸矜洲那張嘴上下一翻,說出來的話更叫人氣,“你爹都不要你了,孤同一個孤女置什麽氣。”
宋歡歡沒見識,聽見這句話,險些沒笑出來,孤同孤女。
他難道不覺得,前面一個單單的孤字更無助些。
宋歡歡心裏明白,陸矜洲喜怒無常,才不會這麽好心,但無論如何,擺在她面前的路僅此一條,除了跟着陸矜洲抱緊他的大腿,也沒有別的法子了。
“殿下心腸好,殿下是世上最好的郎君。”
陸矜洲反哦一聲,皮笑肉不笑問她,“比你爹都好嗎?”
“是。”宋歡歡答得堅決,“殿下勝過奴的再生父母。”
宋畚因着宋歡歡這句話說的,可算是顏面掃地。
陸矜洲滿意了,這才好生笑了一回。
親自托着她的手腕攙她起來,宋歡歡心裏一度受寵若驚。
“好。”
難怪要帶她來戲館子,帶了人卻不點戲,原是叫她來唱戲的,整這麽一臺好戲。
陸矜洲睚眦必報,宋歡歡算是摸到了他的一點脾性。
*
許是今日宋歡歡的表現還算不錯,陸矜洲怎麽帶宋歡歡出來,就怎麽帶了她回去。
宋畚這事沒完,不能松懈要防着些。
總歸是将親爹得罪了,宋畚說不準會派人來解決她這個麻煩,都是說不準的事情。
“想什麽?敲着敲着沒勁頭了,這般不中用,孤若不然将你丢出去,換個更能盡心的來。”
陸矜洲晚間休憩要沐浴,東宮內有一處天然的溫池,在裏面泡着很舒服,本以為陸矜洲去泡溫泉沐浴,她能偷會閑。
誰知道不能離開,陸矜洲叫她揉肩捶背。
“殿下,奴适才敲得重了,想着柔一些力氣,怕您不舒服。”
陸矜洲雖在說話,仍閉着眼,“不是走神了?”
“還在想你爹為何将你置于險地不管不顧,亦或者跟在孤身邊委屈了你。”
沒有一句話不是在試探,宋歡歡跪在池臺上,陸矜洲的身後,攥了很緊的小拳頭松開了,素手搭上男人的肩膀,慢慢替他揉着。
所答非問,“殿下,力道合适嗎?”
陸矜洲懶懶回了個嗯。
宋歡歡想就此揭過話眼子,他顯然不打算放過,“孤問你話,不要裝模作樣。”
“若是學了你爹的臭皮毛秉性想着在這裏用來糊弄孤,那就別想留下來。”
幾句話不離趕人。
宋歡歡揉的力氣大了一些,陸矜洲感覺到,冷哼出一氣,“還長脾氣了。”
“殿下,奴哪裏敢和您作對呀,奴只是沒想好怎麽說,殿下不喜歡奴,奴便在想該如何做,殿下才能開心,不攆奴出去。”
“爹已經不要奴了,殿下若再不要,奴也不知道如何活。”
“何況,殿下金口玉言一語九鼎,既在戲館裏說過要奴的話,一定不會騙人的。”
“呵。”陸矜洲笑,女人的嘴真是厲害。
宋歡歡嘴上說着求饒奉承話,心裏卻在想,這男人的皮怎麽這麽厚。
若非她從前劈柴練出來些許手勁,還推揉不動他的肩胛肉。
手好酸吶。
不得不說,人都是愛聽恭維話的,雖然陸矜洲表面輕嗤,私下卻不得不承認,宋家幺女講的無稽之言,他很受用。
“用力些,孤不養廢物。”
宋歡歡心中淚兩行,陸太子終于松口了。
手腕子酸得不行,但還是依着陸矜洲,又添了好幾分力氣。
她的兩只爪子全都紅了,指腹麻得很,陸矜洲的皮子上,卻是半點顏色沒泛出來。